“你比我想象的要精明的多。”
在另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福柯堡的管家辛多尔坐在脏脏的草垫上,满脸阴郁。看到走到栅栏外的扎兹阿,他这样说道。
被送进监狱后的这几天里,辛多尔一直很焦躁。他利用没有被搜走的钱而取得了狱卒一定的好感,从而使送到他这里的食物和水也干净很多。
而现在,即使身上有些脏,他在说话时却依旧保持了彬彬有礼的表情和从容不迫的态度。对于扎兹阿来探望他这件事,他似乎也没有半分的意外。
“我每走一步,都抱着脑袋落地的打算,哪里能称得上‘精明’呢?”扎兹阿笑了笑,这样答道。
“那天谈的时候,你就没打算谈成,是吗?”辛多尔问道。
“怎么会?”扎兹阿摊了摊手。“要是不出那个意外,现在我已经向福柯堡宣誓效忠,我们已经是同僚,那位小姐也是我的未婚妻了。”
辛多尔死死的盯着他,像要找出这话中真实的部分。
扎兹阿用轻松的、包含着蔑视的笑容回应着这种注视。过了许久,辛多尔叹了一口气。
“我看不出你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家族会怎么做,你应该是清楚的。”
“当然。不过现在南方的压力那么大,只怕有些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南方?比斯特那伙人不过是一群强盗,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早晚会被平定的。”
“早晚?早,就还有机会;晚,福柯堡你们都保不住。”
“你是真的有把握?还是说你疯了?”
“你怎么想都行。我无意争辩,以后我们能看到是什么。”扎兹阿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现在我自己都不大清楚。”
“福柯堡的力量可不止有北方军团!”辛多尔的嘴角抽动了一阵,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要是需要的话,先格拉大人随时可以召集十几名忠心耿耿的封臣。拉科比城的哈梅克家、鸦池城的比利诺家、罗斯塔城的库克家、还有数不清的小诸侯,皮盖尔家、瓦拉尼家…其中每家都能调动起几千名士兵来。你以为家族会原谅你的冒犯和无礼?”
“我从来没指望过。”
“你以为杀掉那女孩,会对家族造成什么损失吗?你觉得她为什么会被送到叛党中来?她不过是个私生女!一个侍女利用先格拉大人偶尔需要放松的时候生出来的。她,过去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小姐!”
“这个。。随便了…反正她已经死了。”
“你不明白?家族没有损失,但为这冒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你,你会被家族施以最残酷的刑罚,然后处死!”
“我说,”扎兹阿一幅无奈的表情,用手揉了揉脑门。“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
“按当时的情况,如果我完全倒向你们,放过那个女人,就会完全失去所有民众的支持。你以为那些一直在暗中虎视眈眈的黑帮和商人会放过我?”
“而如果我不杀那女人,民众就不会满意。那时候,难道你们不会对我失去信心?你们不会认为我是不可靠的?”说这些时,扎兹阿的脸上出现了几分嘲讽的味道。“难道我不知道你们对‘家族荣誉’这种垃圾玩意看的多重要?我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庇护,难道不会被你们认为是无能和冒犯?”
辛多尔没有反驳。
“得了吧,这些我们都清楚。我当时面临的结果,要么失去这座城市,失去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而得到的一切;要么失去你们那苛刻的信任,并冒犯你们,引发你们的讨伐。”
“你说刑罚和报复什么的,我都清楚。但你最好别忘了,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和失去这所城市的风险比起来,你们根本无关紧要。不管你们是什么七大家族也好,北方守护也一样。”
“既然已经得罪了你们,既然合作无法达成,既然你们非要来讨伐我不可,那将你们得罪的更狠一点又有何妨?反正你们能做的也没什么新花样。”
“刑罚什么的,谁会在乎?一个连死亡都不再畏惧的人,难道会畏惧威胁?真到了那一步,难道有什么能阻止我自己了断?并且,就我个人来说,非常喜欢当时的做法。”最后,扎兹阿做了一个这样的总结。
“喜欢?”辛多尔的语气里透露出了一丝恐惧。
“是啊。向福柯堡臣服让我气闷,和你谈条让我疲惫。但砍掉那女人的脑袋,看到那鲜血喷涌而出,实在是让我遍体酣畅淋漓,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快的地方。”
“你…”听到这件事,让辛多尔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知道,是我的合作者先去联系你们的。但那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一开始决定要和帝国死拼,一方面胜算会很低;另一方面,我的某些部下也会被谈判的机会所诱惑。到那时候,我会很被动。”
“所以你事先做了准备,然后等待我们出事?”
尽管遭遇到了不少意外,但辛多尔还是很清醒。
这些天里他思考了许多,并发现了当天的事件中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
按理来说,扎兹阿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当时他在远处却听的异常清晰;在广场上,刽子手们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而小姐直接被按倒在了处刑石上;在这个人开始演讲时,周围的卫兵们早已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而在处刑结束后,募兵的工作进行的井井有条。当时辛多尔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在监狱里待了几天之后,他才从上述的种种异常之中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面前的这个人,可能不是一个愚蠢的暴徒,而是一个心狠手辣、老奸巨猾的阴谋家。
假如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那情况就很糟糕了。然而,也许这个人只是运气好,情况也许没那么糟糕。
辛多尔盯着扎兹阿,试图从他的脸上来找出一些端倪。
“你们要是什么坏事都不做,难道我能强迫你们去做?”扎兹阿揉了揉鼻子,“我相信,人始终是按习惯和本能做事的动物。贵族们,习惯于傲慢和对平民的蔑视,正如狗习惯于吃屎。”
到底是什么?辛多尔没有在意扎兹阿话中的嘲讽,继续寻找着。
“这座城市的居民,享受了一段没有贵族的生活,正需要一个半吊子的贵族…恩,一个蠢货,来提醒他们一件事:有贵族在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只要将我们和贵族的区别展现在民众面前,在给予他们足够的承诺,他们就会做出选择。”
“你为福柯堡服务了很久,那你注意过吗?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在这场盛宴中,你看到了什么呢?我很好奇。”
说完这些,扎兹阿翘起嘴角,眯缝起眼睛。
“你…你这个恶棍,还冒充什么为了理念挺身而出的人,还装作高尚的革命者。你只是一个投机分子,一个阴谋家…”
“哎呀,我知道有些人喜欢把这世界上最苛刻的道德标准列出来,以便用来要求他人,但我没想到一个福柯堡的管事,一个在平日里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人也会这么说啊。”
扎兹阿耸了耸肩。
“你从十八层地狱的哪一层里发现我试图冒充过高尚?又从哪一个油锅里听我否认过自己是个喜欢阴谋的人?”
“嘛,虽然我办事更喜欢光明正大就是了。但对你们,贵族啊、贵族的走狗啊,能耍的你们团团转,不是挺有意思的事情吗?”
“你不怕吗?”辛多尔大笑起来。“不怕让他们知道这些吗?”
扎兹阿耸了耸肩。
“人,或者说作为群体而出现的人,是一种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的生物。接下来,我会不停的处死贵族和他们的走狗,即你这样的人。他们对我的信任会不断增加,并为了我们共同的理念去战斗。”
“倘若能胜利,我会竭尽全力去争取胜利,这个世界将被控制在我的掌中,我绝不会亏待他们。倘若失败,最多也不过是死。”
“为了反抗他人的压榨和侮辱而战死,在艰难坎坷,并且没有发展机会的情况下战死,比苟且偷生的活着要好很多。不过是死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早已准备好了。”
“并且,局势没那么糟。我身边有一群优秀的人,而我的敌人,帝国里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其中却有很多弱者和废物。”
“当然,对他们,以及你这样的既得利益者来说,这种反抗是很糟糕的事情,但谁会在乎你们的想法呢?”
这就是真相。
自辛多尔入狱以来,让他困惑的一切,现在终于得到了解答。
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并竭力想做到像平时一样镇静。
然而他做不到。在巨大的阴影之下,他的双手、身体,乃至牙齿全都开始不停的颤抖起来。
这不是个人!这是个邪魔!他过去只是个贱民啊,怎么能做到这样的残忍和疯狂?
他不敢再看扎兹阿。
这些不是谎话。凭过去的经验,辛多尔可以断定这点。这个人也没有理由欺骗自己。
那么,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对敌人,有做什么解释的必要吗?从辛多尔自己的角度和惯常的做法来看,是绝对没有的。
那么,是为什么?杀掉小姐之后,连管事也不放过吗?
他不得不感到害怕。
什么都不做就死定了!想到这点,他竭力打起精神。还好,过去的经历给了他一定的支撑,让他不需要思考就可以说下去。
“就算你暂时赢了,家族的军队也会很快到来。到时候,整座城市都会被摧毁…。。”
“想摧毁什么和能摧毁什么是两回事。”扎兹阿顿了顿,这样说道。“何况,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而现在,你最好先担心一下自己的问题。”
扎兹阿说着,一瘸一拐的,向牢房里的辛多尔走了几步。“我是直接砍下你的脑袋好?还是像洛家偶尔会做的一样,让你受一点儿折磨再死更好?”
“我。。你…”
这句话,扎兹阿觉得用平淡和坦然的语气来说更好,而他也做到了。
初次见到这位管家的时候,扎兹阿便感觉到他是一个有些小聪明的人。
这是一种很有价值的特质。
因为聪明,所以不会放过见到的每一个角落和细节;
因为聪明,所以会去不自觉的评估外在的形势和自身的地位;
因为聪明,所以会本能的寻找对自己最有利的,也最安全的做法;
因为聪明,所以会极为珍惜自己的生命,在巨大的危险面前选择屈服。
也就必败无疑。
不需要像对别的囚徒一样说的那么明白。对这位,只要将一个模糊的痕迹展示在他面前就足够了,说太多反而会破坏效果。没说出来的部分,这个人自然会在自己的头脑里补充齐全。
辛多尔很久没有说话。
他是一个农夫的儿子,十二岁的时候父亲病死,通过叔父的关系进到了福柯堡里,进了马房当上了一名杂役。
在几十年的生活里,他经历过许多挫折和风雨,但靠着他的聪明才智和不错的运气,又加上年龄和经验的增长,终于在四十岁的时候得到了侧堡管家的位置。
这一次的出使,本来已预测到会有风险。但洛家的势力和名声在整个北方都已具有相当大的威慑力。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冒犯福柯堡尊严的人全都得到了残酷的惩罚,无一例外。
这使得洛家对家族尊严的重视变得人所周知,也使得在整个北方罕有敢于冒犯家族的人。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这次打交道的竟是一个这样的狠人。
现在的扎兹阿。哈利拉斯身上穿的是一件灰衣,是那种简单粗糙的廉价品,但却很干净。
他的表情很平静,偶尔会露出一个微笑。但在辛多尔眼里,这个人却比自己过去见到的为有权势的人,福柯堡的统治者先格拉。洛发怒的样子还要可怕的多。
辛多尔见过一些粗野残暴的人。那些人,心中没有半点慈悲,杀人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在刚接触到这一类人的时候,辛多尔也曾害怕过他们。但经过长期的接触,发现这类人大多没有头脑,只凭本能行事之后,这种恐惧便消失了。
“人不需要害怕野兽。”他的叔父曾这样教导过他。“那些徒具蛮力,却全无头脑的猛兽,只配成为猎人口中的美食。”
“但要是这样的残忍和精明的头脑结合在一起,那会怎么样呢?”当时,还很年轻的辛多尔这样问他的叔父。
“那就是很危险的人了。”叔父沉吟了一下。“说是最危险的也不为过,要是遇到这样的人,最好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他几次张开嘴,想说点什么。真话也好,假话也好,能稍微混淆对方的思路也好,能让对方有一些顾忌也好。在过去的很多时候,他依靠威胁、恫吓、利诱之类的方式,摆脱了许多困境。
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过去十几年里,他一直能保持平静和礼貌,并以此为自豪。
平静来自于自信。自信因他的地位,以及叔父教导给他的理念而诞生,可以帮助他从容的应对每一天的生活和偶然发生的一些意外;礼貌则是武器,在面对那些骄傲的贵族时可以保护自己的自尊心不受伤害,在面对下人时也不会使对方感到屈辱。
这已经是他几十年里常用的做法。加上一些安排事情的经验,已经足够处理所有的事情。为家族服务了十几年之后,他已经没有降职的危险,升职也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事情了。
何曾几时,他早已认为整个世界都是那个样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纵然自己只是一个管家,却可以比大多数的人都活的更安稳、更舒适。
在家族,他是彬彬有礼,能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的优秀管家;在家里,他是让优秀的丈夫、严厉的父亲;在外面,他是代表福柯堡,掌握着许多农民生死大权的管事。
但现在,他只是一个囚犯。生死在被握在一个以卑劣的手段杀死了那么美丽的小姐,因而是极度残忍、极度冷漠、极度狡诈的人手里。
展现在他面前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过去所秉持的一切,现在都无法依靠。
在他的脑海里,嘉丝丽小姐被处决的那一幕在不停出现。“你不能杀我…我是洛家的女儿”的声音也在反复轰鸣。
恐惧,许多年来第一次从他心底被唤醒。就像年轻时在福柯堡里初次面对城堡里的大管事一样。他不敢抬头,生怕目光会暴露出自己的软弱;也不敢大声呼吸,担心气息会透露自己的怯懦;手、脚,仿佛都变成了累赘和多余的东西,不知道该放到哪里才好。
会死,会死。会死!
会像父亲一样,眼睛瞪得老大,身体再也动弹不得。不…会像少爷们打猎时杀掉的那些野兽一样,痛苦的吼叫、翻滚、挣扎,最后动弹不得。
到时候,自己的家人也会像当初父亲去世时候的自己一样,在那里不停的哭泣吗?但叔父没有儿子,自己也没有兄弟,谁来照顾妻子和两个儿子呢?
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意识到面前的人似乎是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在扎兹阿完全转过身的一瞬间,他陡然站起身来,将头深深低下去。
“我愿意为您效劳,大人。福柯堡的事情,我知道很多…”
“恩。”扎兹阿回过身,对辛多尔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容,却没有说话,而是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