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城主府出现了少见的一幕。
那位新任的宣传官,格帕尔,这一刻像是喝了很多酒一般,满脸通红,大笑着,瘸着一条腿,从马车上跳下来。然后以令人吃惊的速度,一瘸一拐的跑过走廊,跳上楼梯,门也不敲,就一头撞进扎兹阿的办公室里。
许多士兵和文员看到这一幕,先是彼此对视,目瞪口呆,随后就捧腹大笑。
想必有什么缘由吧,他们中大多数人想到。然而,这个人的表情和动作还是让人憋不住笑容。
“大人,我们成功了!”格帕尔一进屋,也不管扎兹阿的眼神有多么诧异,就坐在那里,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这两天里,歌手们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大受欢迎!您吩咐我们的,关于贤者、命运和英雄的宣传,都让人疯狂!他们相信,在您的领导之下,将涌现出无数过去丝毫不起眼,现在却成为英雄的人。而我们也必将击败那个邪恶的皇帝,成为国家新的主人那一段!人们全都听的热血沸腾,血脉贲张!”
“歌手们不论到那里,吃喝全都免费,无数的姑娘们热情似火,唱完一曲,人们就像疯了一样把钱丢过来!”
连珠炮般的,幸而还算清晰的描述完这些后又是一番赞颂冒了出来。
“您的布置真是绝妙!‘想让人们信任,只要提出承诺并兑现就可以了;想让人们产生深刻的印象,那只要先提出人们认为绝不会实现的承诺,然后以一个他们意料不到的方式来实现就可以了。’这真是太正确了!这几天我一直在反复的想,其实您没有说谎,您真的就是传说中的贤者,是不是?”
没等扎兹阿回答,他就又闭上眼睛。“不,别对我说,大人。我知道您不喜欢对人说谎,别对我说…。”
“该给他降降温了。”扎兹阿这样想着,略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之后,他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格帕尔狂喜的表情和有些凌乱的手势和语言。
过了好一阵子,格帕尔才平静下来。好像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扎兹阿的房间里,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在崇敬中充满歉疚。“抱歉,大人。我。。”
“这确实值得庆祝。”扎兹阿注意到了这位之前总是大大咧咧的前歌手现在的恭敬,知道他已经认同了自己的位置,不由得感到高兴。“别喝到耽误正事的地步。你要是已经镇定下来了,我们也许可以谈谈下一阶段的工作?”
“哦,当然!当然,大人。”格帕尔急促的说到。
“下一阶段的工作和之前的不同。之前市民们不信任我们。那不妨故意许下一些让他们觉得不可能的诺言,然后以他们惊讶的方式来博取信任。但现在,已经处在兴奋中的市民们不能继续如此对待。”
“目前的工作是激发他们的信心和力量。让他们尽可能的理解---每一点努力对我们的成功都是有帮助的。我们的实力还是太过薄弱,所以每个人的每一份力量和贡献都是宝贵的和极为重要的;同时,依旧要树立信心,要把‘我们最后必将获得胜利’这件事当做事实来传输给市民们。”
“人,总会去相信那些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而现在,他们愿意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美好的生活即将到来。”
“用歌谣也好,故事也好,你的工作是把我们全都传唱进去。把我塑造成一个命中注定要推翻帝国,拯救受苦受难者的英雄;把莫伦塑造成一个强大的、如神鬼一般,一定能取得最后胜利的统帅;把其余的官员们,除了你自己,都塑造成次一级的、但也在过去和前世有着无数丰功伟绩的英雄。”
“故事编的要精彩,反复去唱,反复去说。故事里首先要把胜利的过程编的很艰难,必须要每一个人都尽最大努力;把这些观念和我们手头的每一项功绩,取得的每一次胜利结合在一起去说。要是你能做好这件事。把故事编的够精彩,曲子编的够好听,能获得足够大的影响力;要是你能让这些故事传遍整个帝国,甚至整个世界,那在将来我们取得胜利的时候,你将是我们中最大的功臣之一。”
“是!我一定拼了命去做这件事!”格帕尔的脸色因这番话而激动的通红,他拼命并拢起双脚,向扎兹阿行了个军礼。
“好了,去吧。可以适当扩大你的队伍,但保密工作还是要努力做好。”
“是!”格帕尔又行了一个军礼,像是觉得不够似的,他索性单膝跪了下去。“没问题,大人!我一定能完成任务!”他几乎是大喊着的。
扎兹阿静静的看着,没露出任何表情,也没有说话。
格帕尔站起身离开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固定的姿势。过了许久,彼尔静悄悄进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悄悄的退出去之后,他才略抬了抬头。
即使早就知道会成功,具体听到成功的事情依旧让他感到喜悦。
他人佩服和崇拜的眼神,对一个没担任多久领袖,依旧会对这种感觉感到新鲜的人来说,也是相当不错的。
在宣传这一方面的工作,一开始扎兹阿就认为它最有可能达成目标。当然,这并不是说这方面的工作构思的特别巧妙或执行的人特别出色。
就能力而言,格帕尔并不强。
他在过去是个歌手,因为和某位贵族小姐偷情而被抓,而后被恼羞成怒的父亲送进了监狱。革命军占领城市之后清理巴斯蒂,将他放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折磨的半死不活,并且断了一条腿。
他,不像斯威一样正直和经验丰富,不像洛卡一样油滑,比起巴奇尔和西伊尔,就是更是远远不如。他没有经验,甚至都不怎么思考,对自己工作的重要性也没有意识。
对格帕尔的使用,扎兹阿正如他之前所说的,先让格帕尔去宣传一些他自己都认为是不可能实现的承诺。让这位宣传官产生一定的不信任感,然后把这个承诺变成现实,放到所有人面前。
这样,这种逆转便击碎了许多东西。不止是拉斯卡尔民众的想法,更将格帕尔和他手下的那支宣传队伍对自己的不信任感也一并击碎。从那时候起,他们看到自己,脑中便只剩下敬佩和崇拜。
在这个状态下,格帕尔会严格按命令去做。可惜的是,无法指望他像其余的几位下属一样有能力独当一面。
他负责的方面虽然也像决定事情成败的其它要素一样,有存在变数的可能性,却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即帝国对这方面并不重视,和没什么经验。
对帝国的执政者来说,应该是还没意识到,宣传领域也是战斗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他们可能会请教士们来祈福,请主教宣布叛逆者为罪人,还可能会屠杀村落和俘虏,以震慑反抗者。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做所的事情是什么,或者有什么价值。
心理上的对抗,帝国便只会这种层次的办法了。
他们不懂,在现在革命军还弱小的阶段,许多人听到这些算是荒谬的宣传之后会哈哈大笑。但正因为荒谬,他们却也会深深的把它记在脑海里。而在战场上,革命军一旦获胜,这些故事就能让他们开始动摇。
而当连续的获胜出现时,敌人中较为心理脆弱和愚钝的一部分人,就会走向另一个反面----对先前的宣传毫无保留的信任。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贵族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即以那种能认同帝国的荒谬体系而为它作战的头脑,在遭遇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实之后,也会相信完全没有根据和不可能实现的神话?
当然,一切的关键,还是要打赢。
“本周居民心理状态评估结果:信赖、激昂。”
“本周心理预期值预估:满怀希望。范围:安全。”
“通过对罪行的惩处,信赖已经初步建立,许多人已经满怀信心和激情的准备迎接新生活的到来。因此,在过去使用的过度式宣传策略应当终止,以避免负面作用的诞生。”
格帕尔走后不久,扎兹阿就拿出纸笔。
这在他是一种习惯。格帕尔只知道得到了这样的效果,却并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事情,以及产生这样结果的原因是什么。但扎兹阿自己很清楚。
在记录中所描述的“过度式宣传策略”是在刚占领城市时所采取的特殊策略。宣传官格帕尔,以及一些能说会道的士兵,一切被派到各处酒馆,去大肆宣扬新革命政府的种种好处---公正啦、执法严明啦,还竭力把己方…当时还实力薄弱的群体和在北方流传已久的某个预言“贤者将在这块土地上出现,拯救陷入黑暗中的民众”结合起来。
没错,按格帕尔的说法,扎兹阿就是那个预言中的贤者。他按扎兹阿的要求去宣传之后,充分发挥了歌手的本能对革命政府进行充分的吹捧。甚至有几次,把扎兹阿说成剁一跺脚,大地就会崩裂的巨人;以及徒手就能撕裂神明的怪物。
这种传言…除了某些听到任何话都会立刻相信的傻瓜之外,大部分人是不信的。但反复说、到处说、一直说,有些人就会半信半疑。扎兹阿又一向深居简出,颇为神秘,就强化了该传言的效果。
在将民众的心理预期值调控到这样之后,革命军面前的路就拓宽了许多。因为扎兹阿没有自己去吹嘘自己是神明,自己也没说任何谎话。那么,如果他们和贵族和解,那这些宣传就将停止,人们的生活将恢复过去的状态,而这一段宣传很快就被会遗忘。
而如果没能和贵族和解---就像现实中发生的一样。那就可以依靠主持正义的行动来击穿民众的心理预期值。这样的宣传人们本来是不信任的,但结果真的发生了,人们就会转而怀疑自己。大部分的市民,就会从完全不信转变为全心全意的信赖。
依靠这个,当天的革命政府才组织起了那支军队,才击垮了那些实力高于他们的佣兵、商人和黑帮,才有了成立政府的底气和资格,才真正控制了各处工坊,才募集起了现在手头那庞大的军队。
然而,适用于革命初始阶段的政策,却不适用于已经成立的政府。如果继续进行这种过度的宣传,就会引发市民们的盲目信任和怠惰心理,从而引发另一方面的负面效果。
“在局面变化之后,以政府的身份而直接呼吁民众的支持和努力是更好的做法。西伊尔想要把民众们组织起来进行生产,这是个好主意。而如果在宣传中不提及工作的报酬而只是对民众们进行鼓动。而在居民们工作之后发给他们适度的报酬,这样可以进一步提升居民们的信任感和积极性。也能让尚抱有不信任感的居民因错失机会而后悔。”
“经过这样连续的、对心理预期值的熔铸,可以将这里的居民变成一个真正的、心灵上的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