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那天,天气很坏。
一大早,天空就灰蒙蒙的,一幅随时要下雨的样子。寒冷的风飘荡着、呜咽着,让所有的生灵在其下颤抖、动摇。
里斯维尔。莫伦,革命军的指挥官,一个年纪三十出头,表情严肃的人,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回到了拉斯卡尔。
在得到了新政府成立和自己被任命为革命军总司令的消息之后,他还是坚持完成了募集士兵的工作。将新兵们安顿到城外的军营之后,他坐上一辆简陋的马车,命车夫向帕里提克驶去。
风很凉,但他没有关上车窗的意思。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感觉到几粒雨滴零散的落进车厢里,就紧了紧外套,竖起领口。并因为身体感受到的寒意,而将眉头紧皱了起来。
许久,他都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表情,身体也一动不动。直到马车停下,驾车的士兵走到他面前:“大人,我们到了。”并把一只手伸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才转过身,用诧异的目光看着那个从前当过车夫的士兵。
“对不起,大人。”当司令官把手伸进口袋里的时候,那士兵才想起自己和对方的身份,惭愧的低下了头。“这是老习惯,我忘了.”
莫伦掏出一枚银币,塞进他手里。然后向前走去,他越过几个强忍住笑意的士兵,走到帕里提克大楼的大门前。几个守卫毕恭毕敬的对他行礼,把他请了进去。
这种士兵恐怕需要好好训练才能派上用场。莫伦看着他们,皱着眉,想着城外那一群不成样子的货色。
“扎兹阿在哪?”他对匆忙迎出来的彼尔说道。
“大人在楼上的走廊里。在画前。”彼尔低着头,声音里满是惶恐。
莫伦摇了摇头。这孩子总是一幅畏畏缩缩的样子,扎兹阿为什么选一个这样的人当自己的侍从?
登上楼梯之后,转了两个弯,莫伦便发现自己要找的人确实是在一幅画前,嘴里哼着歌,手里拿着画笔在画上乱涂。听到脚步声,扎兹阿回了一下头,却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新兵的募集怎么样了?”
莫伦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看他的表情,像是想发火,或是咆哮,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扎兹阿一脸无辜和不解的表情。
“别装傻。还能是什么?我是去为你征兵。我才走了几天事情就变成这样?当初是你说的先跟他们妥协,然后再慢慢寻找机会,现在你却做这样的事情!”
“那对母女的墓地你看到了吗?她们很可怜。”
“我管他们去死?谁会在乎那种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帝国北方军团有多强吗?那是帝国最优秀的三大主力部队之一!他们有五万人!五万装备精良、身经百战、训练娴熟、指挥得当的精兵良将!其中有一万人是戈萨卡族或切肯族人!”
莫伦说着,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那些人,骑士们,和我们手下那些佣兵、乞丐、仆人、小偷和车夫完全不同!他们从还是娃娃的时候就开始玩刀子和战锤,十几岁就作为侍从上战场。成为士兵之后,更是都经过无数的磨砺和考验,个个都骁勇善战,杀人如麻!”
“他们的领袖是达里奥。洛,洛家的人。一个在军队里服役了几十年的老将军!经验丰富、通晓军事,你指望我们这几千人的新兵现在去和他们对抗?”
“现在我们不止有那点人,”扎兹阿举起了一个手指。“在军营里你没看到吗?我征募到了一万多名士兵,而且数目还可以增加。够了,你不用这么激动。他们现在不是去剿灭比斯特了吗?”
“那伙匪徒?要是他们愚蠢到敢和帝国军正面对敌,那三天就会被剿灭;要是他们会利用地形、会兜圈子,那可以多拖延几天,但结局不会改变。”
“你怕了?”
这个反问让莫伦怔了一怔,安静了下来。
扎兹阿没有回头,一边说,一边在那幅画上不停的描着。
“从前我当教师的时候,看到那些手持武器,身着军装的守备队士兵也觉得很强大。尽管他们安逸奢华的生活我们早都看见了,但在很多时候,面对他们的缉捕很多人都只能逃走。但在命运的安排下,我不得不和他们作战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最初的判断其实没错,他们相当脆弱,完全不堪一击。”
“事情不一样啊。”莫伦摇了摇头。“拿下城市的事情,你干的确实很漂亮。但战场上决定胜败的始终还是实力。我们现在也没有时间慢慢训练和让士兵们成长。经过昨天的事情,他们很快就会杀过来。”
“他们当然不会,你忘了赛多西里家吗?”扎兹阿在画上涂着,一幅漫不经心的表情。“要是不杀她,这家人反而更可能来攻打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伦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都很聪明。倘若不聪明,他们也没办法成为那种大家族的族长。而聪明人的特点,就是遇事喜欢多想。把本来简单直接的事情弄的很复杂,这是他们的特长和本能。击败我们,拿下这城市,对他们来说本来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按他们的习惯,一定不会这么做。”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刚占领城市的时候就绞杀贵族,发动民众吗?因为在洛家和赛多西里家的人眼中,拉斯卡尔是块大肥肉。他们都想要它,却一直因为各处的压力和贵族的规则而无法如愿。只要他们不打算真的造反,就无法把它弄到手。”
“但现在,机会来了,这座城市被偏偏被实力弱小、愚蠢疯狂、做事冲动、不计后果的叛军,也就是我们,给占据了。”扎兹阿甩了甩笔。“在我砍下一个洛家后裔的头颅之后,这便会是他们对我们的评价。”
“如果我们投向其中的任何一家,另一家都会以平叛为名义来攻打我们,而且一定倾尽全力。而我们投靠的那家,却只会敷衍性的支持我们。”
“对贵族们最有利的做法,是在我们被消灭之后借着家族荣誉被侵犯的名义出兵。这样,既借我们的手消灭了敌对家族的势力,又借他们的手消灭了我们这个隐患和要价太高的集团。这一点,当初我投靠福柯堡的时候就想清楚了,让你去募兵,本来是为了防范赛多西里家。”
“而现在,他们就需要重新考虑。福柯堡那里,先格拉。洛素来是个谨慎的人。他得知我们所做的事情后,固然会因为家族荣誉受损而报复我们,但也一定会产生一些顾忌。大胆行事,将水搅浑,我们就能获得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扎兹阿在画上做了一个搅拌的动作。“这种聪明人,宁可耽误一段时间,也不会冒险行事。”
“而比起为一个并不受重视的女儿复仇,或者维护家族的荣誉感之类的事情比起来,称职的族长会更重视实际而巨大的利益。”
“他会顾忌我们和赛多西里家达成了什么协议,或者干脆是和皇室之间的协议,甚至会担心我们冲动之下毁掉这城市。所以他们暂时不会动手,而是会做很多幕后的工作,去协调各方,直到各方都满意。”
“这听来还不错。”莫伦的表情轻松了一些。
“而另一方,赛多西里家的族长是比拉尔多。这是个骄傲而重视荣誉的老人。在这次处决事件之后,他绝不会接纳冒犯贵族准则的我们。”
“这对我们并没有直接的好处。但在和洛家的谈判中,他们也不会客气。这样下去,最大的可能是洛家会提出为了家族荣誉独自讨伐拉斯卡尔;而赛多西里家在索要一定的好处之后,十有八九会答应洛家的要求。”
“那么,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训练,并且只需要对付洛家的势力就行了?”莫伦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能有多少时间?“
“书信的往来、谈判的拉锯、兵力的征集…一个月够吗?”扎兹阿探询着看向他。
“我们也未必要等那么久…”莫伦点了点头,“但所有这些事情,你都有把握吧。”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会有呢?”扎兹阿笑了起来。
“那你说了这半天有什么意义?是在耍我?”莫伦的脸阴沉的像天上的乌云。
“我鼓动强盗们来进攻这里,你以为是依靠什么?这种分析怎么可能完全正确?譬如信使用词的错误让人误解了我们的做法;那两位家主一时的心情好坏;一位冲动的哥哥或者叔叔想为侄女复仇…这其中发生任何一件,我们就要立刻面对巨大的压力。如果我们的敌人不按利益最大化的方法做事,或是违反平时的性格与习惯,或是遭遇什么我们事先不可能了解的变故或意外。都会导致事情发展方向的变化。而我们,只能为了要实现的目的,来根据出现的变化来进行调整和弥补。”
“你在战场上,一个关键地方的兵多了,却没人来进攻;人少的地方反而面对了更多敌人的进攻,你能怎么办?调动兵力就可能面对敌人的声东击西,不调动就可能被敌人突破。你会怎么办?”
“反正,如果要达成我们的目的,这是仅有的方法。按人性和利益去分析通常来说不会有错。接下来,去祈祷好运就是了。据我过去的经验,如果小心谨慎,随时准备好填补漏洞,那一切都顺利的机会是很大的;而要是得意洋洋,认为一切都该按自己判定的趋势发展,那是就有很大几率会失望。”
“无论如何,敌人的蔑视便是我们在目前的环境下所能取得的最大优势。而砍掉那女人的头,除了能伸张正义之外,好处其实也不少,对不对?”
扎兹阿用一个很潇洒的姿势将笔丢到一边,转过身,挥了一下右手。“如何?这些能说服你吗?”
“当然不能。但你已经做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莫伦的表情和缓了许多,但还是丢下这句话。
当他转过身打算离开的时候,不经意的瞄了那幅画一眼。
那是张斯里拉王朝时期的绘画,内容是斯拉里王朝的第十一世皇帝带着皇后在比武场上的形象。
这画…在皇后的脸上,被画上了两撇挺翘的黑胡子。莫伦动了动嘴角,看着兴致勃勃的端详着自己作品的扎兹阿。
“怎么样?”那个正得意洋洋的端详着自己作品的人用一种很高兴的语气说道。“被证明是赝品的画,卖不出去,也不能浪费呀!对了,你有个叫尹维西的同僚?”
“没错,”莫伦对画的事情觉得有些异常,但似乎又找不出什么可说的。“我在帝国军队服役时认识的朋友,能力很强。但现在队伍刚建立,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安排合适的位置,怎么了?”
“他前几天给我介绍了两个纽德派教士。”扎兹阿把情况说了一下。“我和他谈了一会儿。确实,思路很清晰,能力也很强,很多方面甚至比你强。”
“这个我知道。”莫伦面无表情的说,“就跟你很多方面不如我一样。那你打算怎么做?”
“让他担任你的副手和军队的后勤官。”扎兹阿交叉着双手,“可以让你从烦心的事情里解除出来,专心打仗。”
“不坏。”莫伦转身挥了挥手,“那就这样,我还有许多工作,你就在这里继续忍受折磨吧。”
他看了一眼那幅画,耸了耸肩,转身离开了。
“你说服他了?”
扎兹阿背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他不是畏惧困难的人。”扎兹阿回过头,看着希尔莉。“之前彼尔给我的报告中,对他袭击周围帝国哨站的情况进行了很详细的描述,你可以看看…。话说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从你又一次开始高谈阔论的时候。”希尔莉狡狯的眨着眼睛。“我发现那种时候你总是很专心,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是吗?其实倒是没什么关系,我所说的话,并没有哪句不能让别人听见;我所做的事情,也…至少有人知道了,也并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
“即使告诉你的敌人也没关系吗?”
“这个,恐怕会有的。但我想这个阶段,他们应该还不会在我身边做这么费力的事情。”扎兹阿挠了挠头。“他们直接来击败我,我也没什么办法。那听我说什么又有何意义?一个贱民的话又怎么值得那些贵族老爷去听?”
“而且,教学生的话,”扎兹阿不顾希尔莉抗议的眼神,捏了捏她的面颊。“这也是极好的过程。”
“要是有人因为无聊这么做呢?”希尔莉满脸通红的挣脱开那双试图在她身上作恶的手。“而且你不要老是拿我当小孩子!或者有人去城里对那些崇拜你、支持你的人说这些?”
“一般来说。”扎兹阿的脸上闪过了几分困惑的表情。“不涉及到利益的事情不怎么容易考虑。尽量避免让那些无聊的人对我产生兴趣,能有一定效果。而要是有人在市民中无耻的造谣和污蔑我,卫兵有责任让他们受到惩罚;我想,市民们也不会喜欢听污蔑他们心目中英雄的谣言,希望传播这些谣言的人不要被揍的太惨。”
“这是说谎啊。”
“说谎有什么关系?我记得老头子说过‘谎言能否不失荣誉,取决于内容和目的。’我并不在乎荣誉,倒是更认可另一句---‘不论是一个政治家还是一个丈夫,诚实都不是美德,合适的谎言才是。’”
“只要是想做好事,偶尔犯点小错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生活中谁又能从不犯错?没必要太苛刻,那样的话,只会压垮自己。”
希尔莉沉默了起来。扎兹阿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挽起她的手臂。
“对了,你要是犯了错,记得好好考虑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对我说。”扎兹阿在她耳边轻轻说着。“其实在私人生活方面,只要是真的下定了决心,那曾经或偶尔的谎言都是小事。真实,倒往往是很丑陋,而让人难以面对的;而谎言只要没有造成伤害和不好的后果,那都没关系,这是对人的尊重。”
希尔莉的整个耳根都红起来了,但她一动不动,在那里静静听着。扎兹阿说完之后,她也把嘴唇贴到他的面颊上。
“但我呢,喜欢你对我说真话,只要是真实的就好,会伤害到我也没关系。一定要是真的哟!”
扎兹阿露出一个略有几分尴尬的笑容,将她抱进怀里,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