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你不适合再跳十米台了。”
说完, 蒋国强密切留意着许远航的表情变化,他面上并没有什么反应, 就像是听了一句“今天天气很好”这样的平常话,还能淡淡反问:“所以呢?”
蒋国强在心底暗暗称赞, 好小子, 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他这话里是下了套的,专门用来测许远航的心理素质。
要是换了田小七, 听了同样的话,正常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当场吓得脸色发白, 犹如天崩地裂,心里想着,蒋教的意思是,我是不是要离开国家队了?
哪怕是拿过世界冠军的老队员吴耀杰,估计也兜不住,他本来就心思敏感细腻,又正好处于瓶颈期,近来在训练中表现也一般, 完全拿不出老将的水准,当然,蒋国强不会拿这种事和他开玩笑。
这些孩子是背负着家人和亲友们巨大而殷切的期望来到这里的,中途退队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不言而喻。
其实, 对曾经有过退队经验的许远航来说, 又何尝不是呢?当蒋国强轻而易举地用一句话就否定了他所有努力时, 他不可能真的没有一丝反应,只是他的情绪藏得太好了,它们被压抑在那深沉的眸底和薄薄衣衫下,肌肉线条绷得几乎要断掉,然而,他依然淡定,面不改色。
如果结果是注定的,那么再慌乱,又能改变什么呢?
再说,以他对老蒋的了解,老蒋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的,要真是他理解的那种意思,老蒋应该直接明说:“我们都认为,你不再适合待在国家队了。”
那他除了收拾包袱回老家,还真没别的选择了。
既然老蒋没这么说,那就说明他那句话里暗藏玄机。
许远航伸脚将前面的椅子勾过来,坐下后,气定神闲地双手环胸,懒散地笑道:“老蒋,你说说,十米台不适合我,那什么才适合我?”
老蒋这才意识到在这场交锋中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失去了主动权,严肃的表情再也保持不住,忍不住拍了一下桌面,这小子!
不小心着了他的道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让你转项目,而不是退队的?”
许远航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椅子扶手上敲着,俊脸被灯光勾勒出柔和的线条,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张狂与肆意也被点亮,仿佛暗夜中低垂的耀眼星光,他指着自己:“百年难得一见的跳水天才,错过了,绝对是跳水界的损失,以及,您的损失。”
是不是什么所谓的百年一遇蒋国强还真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许远航是他见过的最口出狂言的运动员,同时也不可否认,许远航确实在跳水上拥有非常难得的天赋。
跳水是集速度、力量和技巧为一体的竞技项目,也可以说是一种具有美感的运动艺术。技巧可以后天训练出来,但美感的生命力,是由天赋赋予的。
道理大概类似爱迪生说过的那句话:“天才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但那1%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要重要。”
举个简单的例子,有经验的教练在选材时,会特意挑选那些肌肉纤维中白色纤维含量较多的小运动员,因为白肌纤维的收缩速度比红肌纤维要快两倍,收缩力量也更显著,白肌纤维有助于大力量和快速度的爆发性运动,而红肌纤维则是有助于耐力型运动。
红白肌肉纤维是由遗传决定的,后天很难改变。
这是许远航的先天优势之一,他也是蒋国强遇过的,在身体的协调能力,柔韧度、弹跳力、平衡能力等方面都极为出色的运动员,毫不夸张,他仿佛是为跳水而生的。而就在刚才,蒋国强也证明了他的心理素质同样优异。
沉稳冷静,宠辱不惊,自信却不过分狂妄。
蒋国强收回游离的思绪,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瞧把你嘚瑟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话是这么说,可蒋国强笑得眼角纹都堆起来了,他又清了清喉咙,换回一脸正色:“说正事。”
“我打算把你换去三米板,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蒋国强和领导们最终商量出来的结果,一方面是考虑到许远航的心理障碍,十米台的高度相比三米板,腾空时间更长,也更接近他父亲跳楼自杀时的场景。
另一方面,东京奥运会后,男子三米板的项目虽然还是以稳定的发挥在比赛中夺冠,然而整套动作的难度系数并没有什么突破,与当今环境下“冲击高难度”的跳水精神并不相符。
这个项目的世界水平一直居高不下,在其他国家都寻求难度突破时,我国三米板运动员却稳定地保持原有难度,就已经等于是退步了。
教练组没少为这个问题发愁。
三米板并不比十米跳台容易。
蒋国强考虑到许远航以前在国家队时就是板台兼修的,在三米板上他同样有出色的发挥,最重要的是,他曾经成功挑战过“307”的高难度,这是当时某位俄罗斯选手的“杀手锏”动作,那会儿队里专攻三米板的运动员,都还达不到这个难度。
结合许远航的实际情况,蒋国强大胆地向领导们提出,让他从十米台转到三米板。
这绝对是一种冒险,但因为对象是勇于冒险,更勇于挑战的许远航,蒋国强认为,值得一试。
蒋国强的简单一句话,让许远航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转三米板,真的可行吗?心底又有一道声音强势插入,不试,怎么知道不行?
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怎么样?”
许远航缓缓摇头,轻“啧”一声:“说得好像我有选择余地一样。”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们都已经做出决定了,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只能选三米板。
“你确实没得选,”蒋国强点点头,“我就只是通知你一声。”
许远航沉默几秒后,轻叹一声:“老蒋,我有点担心。”
蒋国强以为他说的是压水花问题,瞪圆了眼睛道:“这有啥好担心的?!”
“我担心其他跳三米板的朋友们。”许远航皱着眉说。
嗯???
“他们即将迎来史上最强大的对手,并且很可能三观都会受到冲击,进而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产生怀疑。”
“你!”蒋国强酝酿的一番真情实感的安慰都打了水漂,他将桌上的钢笔都拍得震起来,“出去!”
许远航站起来,转身往外走,随意地挥了挥手:“晚安,老蒋。”
蒋国强中气十足的吼声砸到他背后:“记得把门关上!”
清新的夜风从门外吹进来,随着“砰”的关门声又被阻断,蒋国强看着门的方向,朗声笑了出来。
就冲这份狂上天的劲儿,要是不拿冠军,他都替他不服。
次日早上,许远航要转组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跳水队,一阵热议过后,大家该干嘛的干嘛,他也适应得很快,专注地投入到三米板的训练中。
他忙训练,迟芸帆也没有闲着,她加入了学校的摄影协会,偶尔周末会和组员们一起出去采风,每个月底要交一份作品,这个月的摄影主题是“海洋”。
许远航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女朋友了,好不容易等来半天假期,就听说她刚好要外出拍照片,于是这次的约会地点就变成了A市的海洋世界。
来这里的一般是年轻人居多,其中不乏带着孩子的父母,欢乐的笑声洋溢在每个角落。
许远航和迟芸帆都是第一次来,他们研究着手里的小册子,海洋世界一共有七个馆,包括鲨鱼馆、极地馆和水族馆等,还有十八套眼花缭乱的特色节目,海狮、海豚、海豹表演都在其中。
他们第一个来到的是海龟馆。
通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巨大的海龟们姿态优美又悠闲地在水中游动,其中有一只张着前肢像求抱抱一样朝迟芸帆游过来,成为了她镜头中的特写,她笑吟吟地将手贴在玻璃上,它侧着身子,右鳍也贴了上来,像是在回应她似的。
许远航用手机将这唯美又默契的一幕拍了下来。
在海龟馆待了十五分钟左右,两人牵着手穿过海底隧道,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从他们头顶、身侧游过,脚下也有蓝色光影交织,如同真的置身如梦似幻的海中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迟芸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许远航问了她两遍要不要喝水,她才有反应:“不用。”
不远处就是鲨鱼馆了。
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的父母,孩子趴在爸爸身上,哭得泪眼汪汪的:“爸爸,为什么我刚刚看到有一只北极熊宝宝趴在地上哭了?”
他们应该是刚看完极地海洋动物表演出来。
男人和妻子对视一眼,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尚且年幼的儿子这个沉重的问题,他妻子温柔地说:“因为北极熊离开了它的爸爸妈妈,也离开了它的家,所以才会这么难过。”
孩子紧紧地搂住爸爸脖子,抽噎着问:“为什么要离开呢?”
“如果不离开的话,它就没办法给我们表演节目啦。”
“呜呜呜,那我以后都不看它表演了,它能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吗?”
不能。
他爸爸还是选择了善意的谎言:“能的,等它长大了,就可以回去了。”
所有来自海洋的生灵,最终都会回到海洋。
孩子这才破涕为笑,笑容天真又干净。
一家三口离开了,迟芸帆的思绪由听他们的对话飘到了更远的地方,连一个孩子都能看到北极熊的难过,那么其他人呢?他们看不到吗?
除了北极熊,这海洋世界里的其他生物,它们原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真正的海洋中,却不幸遭遇到了人类的抢夺捕捉,被迫远离家园,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中。
那些取悦人类的优美舞姿和漂亮动作,是经过无数次的训练后才学会的,而且因为残忍的人为干涉,参与表演的海洋动物们大都患上了心理疾病。
它们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而她也间接成为了加固这个囚禁牢笼的助力,迟芸帆为这个迟来的认知而感到羞愧,她没有办法再在里面待下去了。
“我们出去吧。”
许远航没有问为什么:“好。”
他懂她心中所想。
出来门口后,许远航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好半晌才松开:“等我一下。”
他往左侧的摊位走去。
迟芸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递了一个海螺给她。
这是……
许远航示意她放到耳边听。
迟芸帆不明所以地拿着小巧的海螺贴上耳朵,他在尾部轻按一下,她听到里面传来他独有低沉的声音——
“老婆早安,老婆晚安,老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