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清晨的细雨下整个联军大营都活了过来被包围的黜龙军大营当然也活了过来但因为规模的缘故无疑是被联军大营给盖过去的。
尤其是今日二月十五的早上联军大营似乎格外忙碌和喧嚣了一点。
而很快早餐时间河对岸的东都军大营便爆发了一场事故……数百人在放饭的时候趁机聚拢到了一处军营前的夯土台前围住了正进行“帐前食”的营中军官询问东都事宜。然而军官们自己都心虚又如何应对这种事情几句硬着头皮说的话被顶破后骚乱很快就有了扩散的趋势。
一直到大将屈突达赶来勉力安抚才将骚乱给平了下去。
骚乱稍定屈突达也晓得这事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安定却是忧心忡忡立即去找段威。
双方在南侧大营粮库外见面屈突达先将事情说了一遍然后便正色来问:“段公我现在还没收到正式军报但军中已经传开西线果真也败了?”
“是。”难得穿上盔甲的段威扶剑闷声以对。“我也是刚刚收到白公的传讯具体是西线大败九千人折了五六千也不知道是死是伤;临汾丁都尉没了白立本生死不知;澶渊过去到黎阳仓汲郡西半截数城全落……就是你之前把控的那些地界。”
虽只是在粮库外但二人作为军中前两号人物身侧自然有不少随从而这些人虽因为骚动早听了不少言语但还是此时还是不禁震动。
“这些都无所谓。”屈突达听到这里愈发皱眉。“关键是黜龙帮轻易吃下这六千人然后斩将夺城不知河南主力来了多少可有说法?”
“不知道……”
“十几万人日用粟米五千石后勤一断不说咱们这里只论全军军粮还能支撑许久?”
“应该够吧我刚看来咱们营中应该还能支撑几日。”
“还有营中忽然上下都说司马正三日前便已经到了轘辕关如今或许已经占据了东都是也不是?”
话到这里周围早已经鸦雀无声。
而段威也在这个问题后沉默片刻然后叹了口气认真来对:“屈突将军何至于逼迫至此?”
“段公何出此言?”屈突达嗤笑一声显得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急败坏。“你是东都大军的领袖上下数万人都要指望你!况且东都那里真要是出事咱们便没了根本必然要严肃对待的。”
段威再度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缓缓摇头:“那屈突将军的意思呢?”
“在下闻得讯息见到营中隐隐有沸腾之势这才过来求教的。”屈突达愈发无奈只在雨中拱手俯身行礼。“段公自是领袖如何问我?”
“我是问你的主意。”段威盯着对方发髻面色不变。“不是让你决断如何不能说?”
屈突达心下一惊随即其人低头片刻咬牙认真回复:“属下的意思很简单要不就让李定接了此处营地或者其他几家各自拿出来几千人守住河这边便是……咱们回去吧!顺便替白公夺回黎阳仓!不然……”
“不然?”
“不然怕是大军就要自解……而现在的局势大军一旦自解敢问段公咱们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屈突达缓缓抬起头来拱手昂头。“是要去西都吗?”
“回西都不好吗?”出乎意料段威反而语气和顺了起来甚至有些笑意。“大家才从西都搬出来多久?谁不是西都长大的?还是西都好1
“西都好东都就不要了嘛?”屈突达反问。“东都立都已经快二十年了位处天下之中难道要弃了吗?而且我们可以弃东都下面的军士能弃吗?而若我们没有了军士便到了西都岂不也是要在窦、孙等人之下做个空头食客帐前大号的准备将?我们托付性命给段公段公要将我们置于这种境地吗?”
周围人早已经一声不吭而段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讪讪:“屈突将军不能只为个人计较要有公心……”
“那便请段公秉持公心不要管我们这些军官的私心只为全军考量。”屈突达昂然来对。
段威连连点头:“如此我现在就去见白公!反正这事是躲不掉的!你巡视一下营地也速速过来1
竟还是没有松口许诺立常
屈突达点头应许目送对方而去并没有再紧咬不放但周围将佐参军则多有惊惶之态却是屈突达一力安慰只让大家信任英国公。
就这样大约一个多时辰微微细雨稍作收敛对岸迟迟未来的聚将鼓方才一路敲了过来屈突达便也在严肃交代了军纪后带着军中几位头面副将、都尉、参军转向河对岸去了。
来到了庞大的太原-武安军大营转入中军进入大帐大军十余万之众的各路领袖、将佐早已经汇集外加数不清的文书、参军往来铺陈更是显得紧张……很显然大家也都知道了消息。
屈突达在一名参军的带领下寻到自己位置坐下后环顾四面只见各处桌案皆有茶水少部分人那里还摆着油炸果子之类的果腹之物一时间用餐饮茶的不提其余人也多在窃窃私语却显得有些喧哗。而有意思的是诸如薛常雄、李定、冯无佚、王怀通、罗术这些实际军中要害首领却多沉默不语只是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屈突达自己也没吭声。
须臾片刻白横秋在段威的陪同下转入偌大棚帐中所有人齐齐起身便是薛常雄也缓缓站了起来然后才落座。
而既落座四下安静白横秋并未直接开口只看向了跟进来的刘扬基刘扬基见状立即起身来帐中空地立定环顾四面后而告:“诸位昨晚与夜间相继接到军情急报今早又有军情补充到不好说情状完全清楚先与大家做交代1
说着竟是将西线、东线战败情势做了说明。
非只如此在座众人很快意识到对方的介绍比之前的流言要清晰真实了许多……因为战场之上一些细节以及一些具体的结果是他们之前不清楚的更重要的是根据描述这败的比流言中的以及自己想的还要惨。
几句话说完四下先是安静片刻俨然目瞪口呆继而轰然一片众人便议论纷纷不止。
“好了1
白横秋忽然出声声音不大却似乎从营寨内四面八方传到在座之人都觉得是专门说给自己听一般自是立即安静下来。“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白公敢问历亭那里果真没有黜龙帮大兵团的援助吗?”赵郡都尉齐泽立即起身避席拱手来问。
“不确定是不是有个别高手去助阵但总体上还是当地守军自行其是为首者是个刚刚升了头领的屯田兵屯长和一个当过清河郡副都尉的副屯长……前一战坏了史怀名的也是他们。”回复齐泽的是刘扬基。“败兵说的很一致城内就是那六屯屯田兵也未见真正大规模援军。”
此时无人敢喧哗但闻得此言在座不少人都眉头紧锁。
不过可以想见帐中人想法必然是不同的有的人是单纯对事情感到震惊一群屯田兵什么屯长副屯长前后击溃了两拨正经的部队听了就吓人;
有的人是忧虑战局影响因为史怀名倒也罢了可纪曾到底是正经路数的东都主力大将被对方斩将破军即便是从浩大的联军全军角度来看也最少是相当于被人直接砍下了一根拇指血流不止不好再抓握的那种感觉;
还有一些人想的就深了他们敏锐的意识到这种现象看起来是意外和特例其实却是战局趋势和黜龙帮底力的联合作用……因为这种事情在之前这个世界漫长的历史中是有迹可循的艰难的战争中忽然就崛起了什么英雄这不是胡扯和吹嘘而是说战争锻炼了人也给了人机会。
但这种人出现在对面委实不是什么好征兆……甚至这是需要极度警惕的。
别人不晓得白横秋本人起码正是这般想的他不在乎什么黄屯长、韩二郎他在乎的是这两个人的出现而且极度在乎!
“那敢问刘将军白将军生死……如何?”窦琦不是昨夜和今日轮值忍不住起身来问。
“不知道但也无所谓。”此时回复的又不是刘扬基了乃是白横秋本人昂然出言。“白立本本非能用兵之人不过是因为同族后辈的关系不得不加以照拂军中都晓得他无能暗中呼为‘宗室将军’我也只以为粮道在身后还算安全所以安置他过去……想堂堂大将行事必当考虑周全结果他居然扔下步卒轻兵冒进被人伏击逼的丁都尉不得不为了救他主动迎上捐躯赴难……这种人死了也就死了降了也就降了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唯独丁都尉忠勇至此却被无辜牵累某必当铭记在怀并恩赏其子弟家眷。”
此言既罢窦琦便立即严肃表态:“英国公公私分明赏罚坦荡实在是让人佩服。”
周围人顿了一顿旋即附和起来但不少人也是真心佩服白横秋的坚决果断乃是迅速便将责任推给自家人以安抚和稳定必然大受震动的本部军心。
但是这些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从昨晚上到现在很多军情已经私下流出军心已经震荡而大家聚在一起本质上还是想知道眼下的局势该如何应对?
“都不说我说吧1停了一阵子声音渐渐平息薛常雄率先在座中开口。“白公、段公现在的局势是清河方向连续失利黜龙帮大兵团甚至都没有摸到便已经连番损兵折将那还要不要继续往东线打?而汲郡那里更是严重事已至此损兵折将其实不必多说了但粮道怎么办?军中粮草还有多少?还有西线既败说明黜龙帮河南主力过来了那边有十二个营此番攻洛口仓又招了不少人到底来了多少?要不要分兵去对付?谁去对付?多少人去对付李枢才能从速运回粮食?更重要的黜龙帮河南兵既至现在到处都在传司马正已经飞速到了东都消息也没法再控制再加上两侧兵败的事情东都军如何维系士气军心?而若东都军不能维持全军又该如何维持?请两位给说清楚。”
座中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但紧张中又有些释然因为薛常雄愿意把这些问题抛出来自然是好的不然大家心里都会堵着。
白横秋似乎也早料到有此一问便直接点头:“诸位薛公这些话问的很对路也是我今日召集诸位的缘由所在就是要请大家畅所欲言教我该如何应对。”
四下嗡嗡一片众人交头接耳一时间莫衷一是。但白横秋似乎也不急只是端坐在主位上四下来看。
而很快讨论也渐渐从嘈杂混乱转向了有序讨论一些事情的脉络也渐渐有了一些定论。
“东线就不必计较了本来也是为了隔绝黜龙帮大兵团与此地的何必再去送兵马?只让郑将军收拢败兵安守鄃县便是。”
“此言甚是。”
“西线是必然要救的十余万人每日单是下肚的粮食就要有五六千石我知道诸位想什么……是之前放粮的时候许多粮食进了周边郡县官民手里但是大军盘踞要的是稳定的后勤线靠收集地方粮草可以节省却不能替代……宁可吃有稳定供给的碎渣陈粮也不能指望着无法分配妥当的山珍海味否则必然会出大乱子。”
“身前张贼是不是粮草不够了?还能撑几日?”
“这种事情也是可以赌的吗?我们但凡能供给得上一定要维持供给……依着我说一面要恢复西线的后勤线一面还要从武安、信都输粮最好同时在地方征粮……”
“要从河间与武安输粮吗?”
“不是说了嘛张三贼也撑不了几日关键是一定要续上粮草稳定军心否则反而给对方留下可乘之机……输粮输不了多少的。”
“白公许我清河、平原乃至渤海自龋”就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李定忽然开口强势打断了争论。“而我自红山会后便倾武安兵马跟随任劳任怨结果如今非只要出兵反而要倾郡中粮草甚至还要放任大军劫掠治下吗?”
周围人不敢吭声许多中下层震惊于这种“秘辛”还有几人本能蹙眉倒是孙顺德与刘扬基对视一眼然后前者捻须来笑:“李府君岂不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眼前大局出了问题不能尽力到时候这几郡与你何干?便是武安、襄国都难说的。”
“既如此我愿意领兵去汲郡恢复后勤。”李定点点头看向了白横秋。“也愿意自武安供给粮草但请白公不要劫掠地方。”
白横秋笑了笑点点头:“李府君敢于自荐勇气可嘉。”
“可李府君对付得了李枢吗?”就在这时刘扬基瞅了眼白横秋后忽然插嘴反驳。“不是说李府君治军如何也不是说武安军弱而是说李枢从河南过来十二个营之余会不会带上淮西军?淮西军应该是被司马正冲破了逃到河南去了就算是军势不整也是一大助力。更不要说此去汲郡可能还要对上传闻中的司马正……若是司马正也来了李府君能对付吗?”
“能。”李定面无表情脱口而对。
刘扬基讪讪捻须而笑不再言语。
“所以司马正是真的已经到东都吗?”薛常雄蹙眉来问。“自徐州来这么快?这么果断?1
“不确定但是河南的黜龙军大举来援总是河南那里出了变故……”屈突达幽幽开口。“而且现在麻烦的地方其实不在于司马正到底在哪里而是李枢大破白将军汲郡失守那对于东都军来说便有失了归路的感觉。”
“流言其实已经止不住了。”一名东都军出身的都尉赶紧跟上他等了许久才找到插嘴的机会。“西面的消息滚滚而来军中一个早晨便谣言四起这种时候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下面的人已经坚信东都被司马正夺下而黜龙帮又截断退路了……屈突将军、段公、白公若是今日不能有所决断怕是要大军要自溃的1
“这件事乃重中之重1薛常雄想了想言语干脆。“此事不解决联军必然分崩离析1
众人忍不住看向了东都军的统帅段威和此间主帅白横秋。
素来恣意的段威居然低头不语。
至于白横秋此时却已经扫视了整个大帐心中对所有人都有了分析与判断当然他对局势也有了完全的认识并早有决断。
局势很清晰战事的确是接连不利造成了严重影响但问题在于黜龙帮两头之所以这么卖力本质上还是想解中心之围让张行和黜龙帮这群可以建立起一个真气大阵的绝对核心精华获得脱身之缝隙。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围下去。
而围下去就要从多个方面来继续维持住这里的联军大部队……首先自然是后勤保障上的修补这点在座的将军们都有经验都晓得这个厉害所以重建后勤线与开辟临时后勤补给线是势在必行;与此同时军心士气与军队组织结构也需要维持这里面的关键是东都军东都军的士气最差而偏偏东都军同时还是整个联军的两大支柱之一如果东都军离散那毁掉的不只是自家一家而是整个联军。
从这个角度来说有些选择和应对就显得顺理成章或者说是无可奈何了。
那么如果这位英国公早已经有了决断为何还要在这里听这些人胡扯呢?答案很简单一则堵人嘴、压人心二则他要找到联军中的“敌人”或者说是“内鬼”、“漏洞”。
这个“敌人”、“内鬼”当然不是说谁就是黜龙帮的内应这种局势下对帐中这种身份的人说这个未免可笑但反过来说除了太原军体系外也没有谁算是他白横秋的生死同盟吧?
局势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必须要弄清楚谁是最有可能按捺不住的那个然后施展手段使这个隐患消失。
那么回到人身上。
第一个要注意的人当然是东都军领袖段威这位大魏兵部尚书不是个蠢货也不是个没有自己想法的人但是此人之前的恣意是局势占优情况下不甘他英国公一家独大而已现在这种情况尤其是东都军有崩散危机的时候其人反而是自己的核心盟友。
段威可以信任而且可以托付重任。
第二个人是薛常雄。
白横秋的目光在此人身上停留了只是片刻便拐了过去……如果说段威的恣意是发现自己已经入伙想确保地位的话那薛常雄的冷淡和直率就是还没有入伙犹豫于入伙本身这件事情所致。
除此之外薛常雄的性格、能力摆在那里此人并不擅长政治与谋划。
第三个人是李定。
想到此人白横秋心中不禁有些不安起来……李定的表现表面上看起来咄咄逼人动辄把劫掠、地盘拿到台面上说但实际上老实安静的可怕就好像是一个表面上闹小脾气而且言语幼稚实际上却拎得清且稳重从容可托付重任的后辈一般……说真的刚刚李定自荐去汲郡他英国公几乎要心动了。
然而谁让李定跟张行是人尽皆知的知交故友呢?
另一个知交是谁?不就是自家女儿吗?那张三连自家女儿都能拐走李定肯定是内心动摇的……不然自己何至于专门从红山出河北上来就挟制此人及其部属呢?
再不来甚至只是换个方位进军说不得此人就要跟黜龙帮合流了!
一个字这个人不是不能用但那是此战之后此战之后此人可堪大用!但现在张三一日不溃此人便一日不可用而且要继续严加看管。
第四个人白横秋看向了罗术不由心中冷笑。
这个人跟李定反过来李定是此战之后可堪大用此人则是此战后便要分道扬镳迟早要做兼并铲除只是铲除的方式不同时间也有早晚而已。
不过这么一想战斗结束前此人果真不会动摇吗?
正想着呢大概是因为自己与段威的沉默引起了不耐旁边冯无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了:“我的意思是黜龙帮还是很得人心的何妨就此立约不战赶紧去收拾东都与关西呢?”
“哼1
白横秋面色不变一言不发心中却忍不住冷笑起来——冯无佚这厮不愧是自己选定的“陷阱”此人回到河北完全就是从河北地方视角来看人与事了实际上已经完全接受了黜龙帮。
只不过这厮只一个御前文官做不出什么事情来倒也不必太在意就是。
但是王臣廓又如何呢?
一念至此英国公瞥了眼那个野心勃勃、跃跃欲试之盗匪心中一时有些不安起来。
这种人是个小号的罗术而且两人看起来很像都是英明从容立场坚定但若不能栓好反而经常犯蠢无端惹出事来。
“还是该劝降。“就在这时王怀通开口参与了进来。“立约不战是不可取的但如果黜龙帮愿意俯首便可有个商量了。”
王怀通不会惹事他是个世族领袖、文修楷模有些事情是不会做的。
那到底谁是自己的“敌人”呢?
正想着呢白横秋目光扫过了屈突达忽然想起了对方一件旧事来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