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眼前的莫先生,已经完全不复当初的风采,整个脸型和身材虽然还保留原来的样子,但几乎所有露出来的肌肤上都布满了暗红色的结痂,每个结痂有手指大小,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有些结痂已经脱落,露出肌肤表面鲜红突起的包块。然而最恐怖的,是在结痂之间完好的肌肤上,竟然隐隐有数不清的金色细线,让人乍看之下,这些金线就仿佛带有生命一般,钻入了莫先生的皮肤下面。
方晴惊愕的看着这些结痂和金线,或许是看得久了,竟然隐隐觉得这些金线会动,再仔细看,便发现它们不是在动,而是随着莫先生呼吸的起伏,反射出来的光线也跟着忽强忽弱,就好像会动一样。
方晴心中焦急,但他对医道完全外行,别说是想办法,即便想弄清楚这些结痂和金线的形成原因也根本没有可能。看起来莫先生将身体包裹起来,以及对身体接触所表现出来疼痛感,都是因为这些结痂和金线。现在只能等他醒过来再说了,好在他呼吸均匀,看样子一时还没什么危险。
二人守在旁边,一直过了半个多时辰,莫先生终于慢慢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莫先生眼睛刚一睁开,便哼了一声,迅速从炕上坐起,随即发现灰袍已经不在身上,看了看方晴,低头叹了口气道:“有水么?”
阿龙马上倒了杯水递过去,莫先生两口喝干,将水杯抵还给阿龙:“除了疼痛之外,便是每天口渴的厉害,需要大量喝水,其他倒是没什么。”
方晴示意阿龙再倒一杯,然后问道:“你还能不能记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莫先生又把水喝干,摇了摇头:“不行,想不起来,我能记起来的只能从山下雪地上被痛醒过来开始,之前一直到巨柱倒塌这期间的整个过程,完全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想得狠了便会像刚才一样。”
方晴不敢再往深处问,点点头道:“那就不着急去想,慢慢应该能好起来。你怎么又到了这里?身上……这些还痛得厉害么?”
莫先生低头看了看:“现在已经好得多了,刚开始痛得可真是要命,发作起来寻死的心都有。唉,当时我从雪里清醒过来,便昏昏沉沉的向南走,一路上遇到城镇就找大夫看,但没人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痛得实在受不了,就问大夫有没有什么止痛的方法,按着他们说的服了几种,可作用不大。后来有个大夫告诉我,有种花叫做罂粟,止痛最管用,不过这东西十分稀少,小地方一般不会有,让我到关内去试试。我知道锦州是个繁华所在,便打算先到这里碰碰运气,来了之后一问,这里还真有,于是就留了下来。但没过多久身上能变卖的都卖了,身上一没钱,人家也就不肯再卖罂粟给我,可以我现在的样子,也实在没法往关内走,就这样一直呆到了现在。”
方晴开口道:“听说罂粟这东西毒性很大,吃多了只怕不好。”
莫先生叹了口气道:“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平时还好,虽然也会痛,但一来痛的程度比较轻,二来也痛得比较平均,还好忍耐,可每天除了轻微疼痛之外还会有几次剧痛发作,也没有固定时间,剧痛一来,那感觉直是生不如死……”
方晴道:“过了这样久,一点也没减轻?”
莫先生指了指身上:“看到这些金色细线没有?这东西出现之后剧痛发作的次数已经少了一些,现在每天至多两三次,而且程度也轻了许多。”
方晴看了看他身上,心中又是一寒,开口道:“这样说起来,除了疼痛,其他倒还不要紧。那你需要银子就是为了买药止痛?”见莫先生点点头,接着道,“好,你把官府文告内容和失窃官银的埋藏地点告诉我,这事我和阿龙去办,你留在客栈养病。”
莫先生道:“告示上说,任谁提供失窃官银的线索,都会得到二千两赏银。小方,我看还是咱们三个一起去比较好,那帮贼人只怕不简单,应该有些来历。”
方晴觉得奇怪,问道:“窃贼而已,能有什么来历?”
莫先生摇摇头:“你是不知道,我不光知道这些贼人把银子藏在哪里,前天晚上还和他们动上手……”
原来莫先生来到锦州城里已经两个多月,他身上没钱,而以他现在的样子,就算有钱也不方便住客栈,于是在城里游荡了几天之后,终于在城西找到一处合适的住所。这是一个十分偏僻而且已经破败了的院子,大门上还上着锁。
莫先生跳进去之后才发现,院内正北、正东、正西各有一间房,他打开一间进去一看,似乎这里原来是个学堂,屋里还摆满了木桌和条凳,但上面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看样子已经很久没进过人了。
于是莫先生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浑身的包块虽然让他痛不可当,但也有一样好处,当时关外温度正低,在没有任何铺盖的情况下,莫先生睡在破屋里,竟然完全感觉不到寒冷,还时时感到浑身燥热。
就这样住了一个多月,到了遇见方晴和阿龙的前几天夜里,正在熟睡的莫先生突然听到院门似乎有响动,仔细听了听,还以为是房屋的主人过来看房子,也没在意,心想被发现了离开这里就是……
“小方,结果你猜怎么着?”讲到这里,莫先生问道。
方晴笑道:“一定是那帮贼人。”
莫先生道:“没错,我当时越听越不对,但黑灯瞎火,毕竟有点心虚,就没敢妄动,躲到房梁上忍到天亮,听那些人走了,到隔壁房间一看,地上竟然堆着几鞘官银。就这样,我一连躲了四个晚上,那些人也进来四次,隔壁房间每次也都多几鞘银子。一直到我看了城门口的告示,才知道这些官银就是这锦州城的府衙所丢,这时我才有些意识到这帮人可能不简单,官府已经查得如此之紧,他们竟然还不停手,而且将盗来的银子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堆在地上。这下我好奇心也被引起来了,就想晚上出去看看,见识一下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手段……”
说到这里,莫先生叹了口气,接过阿龙手里水杯,仰头喝了一口,接着道:“也是我倒霉,到了府衙附近,刚刚躲好,隔壁院子里的狗却突然狂叫起来。我当时也没理会,最近这种事我见得比较多,自从从天池下来之后,好像所有狗见到我都会叫几声,然后再哀号着跑开。我以为这次也会一样,可没想到隔壁这只却越叫越凶,最后附近所有狗都跟着开始乱叫起来,我心想附近乱成这样,估计那帮人肯定不会来了,可没想到的是,我刚从暗处走出来,却见府衙院墙上跳出几个人,手上都抬着东西,果然是一鞘一鞘的官银。我一看,既然都撞上了,那就别再藏着掖着了,直接擒住倒也省不少事,就这样,便动上了手……”
方晴心中好奇,微笑着问:“结果你就吃了亏?”
莫先生摇摇头:“倒没吃亏,我上来就打倒两个,剩下的一看,把银子放在地上就把我围在中间。我看开始那两个身手一般,也没放心上,就想接着上前,这时候其中一个好像是领头的,突然拍了两下手,于是几人里走出两个,站在我面前,从身上掏出两样东西,我一看,原来两人一个手上拿着一面扁平小鼓,一个举着一个铜铃,我当时觉得奇怪,想问他们这是打算做啥,但话没出口,突然间感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耳中也是鼓声、铜铃声大作……”
阿龙突然插口道:“这些人是不是都穿黑色衣服?却用蓝布包头?”
莫先生一愣道:“没错,你怎么知道……”停了一停,接着道,“不对,拍手那个包头的似乎是绿布……”
阿龙没说话,看向方晴。方晴点点头,对莫先生道:“这情形确实有点诡异,不过好像也没什么,那后来呢?”
莫先生道:“这还没什么?你想想当时是什么时间?那可是半夜,黑灯瞎火的鼓声震天铃声大作,可有多吓人……”
方晴笑道:“说的也是,身后就是府衙院墙,难道他们不怕惊动官府?”
莫先生眼中露出一丝疑惑,点头道:“当时我也这样想,但听了片刻就发现不对了,当时不知怎么回事,我就觉得那鼓声和铃声,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而且在听了一会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头竟然有点昏昏沉沉,直想往地上坐……”
这时连方晴脸上也出现惊异之色:“你的意思是这些人竟然会使邪法?”
莫先生摇摇头:“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当时气氛很诡异,但心里倒是清醒,知道坐不得,打肯定也不能再打下去,最后只能跑了。”
方晴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看向阿龙,问道:“和你上次遇到的一样?”
阿龙点点头道:“当时也是在听到鼓声和铃声之后,小六才被杀,我也受了伤。”
方晴想了想,轻声道:“确实有点古怪……”
莫先生看看阿龙,又看看方晴,开口道:“阿龙说的这个小六,是不是以前你们帮官府办的那件案子?”
方晴点点头:“就是那次,和你遇到这回一样,也是官银失窃。不过你这样一闹,他们会不会把偷到手的银子转移到别处去?”
莫先生马上开口:“没有,昨天晚上我回去看过,银子还在,那些人应该不知道我之前已经发现了他们,肯定以为我是无意中撞上的。”
方晴笑道:“你这样的身手在锦州城恐怕没几个,我要是他们就不会以为是无意撞上,肯定认为你是打算黑吃黑。”说着指了指莫先生身上,“你这样真不影响动手?我看不如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和阿龙……”
莫先生摇头道:“不行,我一个人呆了好几个月,都快闷死了,我要跟你们去。”
方晴站起身:“那好吧,咱们先吃些东西,等天快黑的时候再去。那所房子离这里远不远?算了,时间上你来掌握,别耽误了就行。”说着向门口走去。
莫先生看方晴说的轻松,心里有点担心,也起身道:“小方,你可别大意,那伙人我总觉得不简单……”
方晴回身笑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也受了不少罪,赶紧躺下睡一觉,我出去和店伙计说一声,不然你留在这里只怕他会上来啰嗦。”
方晴走出门,喊来伙计,先塞了一块碎银在他手里,然后把意思说了。伙计抓着银子,眉开眼笑的听完之后,一叠声的答应,连说你老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那位爷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绝不会有人过问。
方晴不等他说完,又递过去一块银子,吩咐道:“那你再受受累,替我去街上买些吃的回来,然后送到房里,剩下的银子你也留下。”
伙计接过银子,一蹦老高,转身跑了出去。
方晴回到屋里,见莫先生坐在凳子上,正和阿龙说话,便道:“你怎的没躺下休息一会?”
莫先生摇了摇头,神色变得有些黯然:“有了这身劳什子,碰一下都跟针扎一样,这辈子只怕再也不能躺下睡个安稳觉了。”
方晴心里替他难过,微笑道:“总会好起来的,现在不已经比以前好了许多了。”
三人在屋内闲聊,过了一会伙计把吃的买回来,一边吃,方晴才一边将自己和阿龙这几个月来的经过说了一遍。莫先生也是边吃边听,到得后来,张大了嘴几乎忘了吃东西,一个劲感叹:“好家伙,原来你俩比我还惨,这下我心里可平衡多啦……”
等到了晚上,莫先生领着方晴和阿龙,来到那座废弃的学堂,翻墙进去,进到北面正房,看地上果然还堆着银子。三人心中高兴,互相看了几眼,阿龙便想将银子打开,方晴将他拦住:“打开再还回官府不好解释。”
见时间还早,一时也没事可做,方晴和莫先生便坐下来,接着下午的话题继续聊。阿龙却坐不住,四处看了看,问莫先生道:“你原来住在哪儿?”
莫先生指了指外面:“西屋。”
阿龙点点头,推门走了出去。莫先生一愣,便要喊阿龙回来,方晴笑着道:“时间还早,那些人不会这样快就来,让阿龙转转不妨事。”
莫先生一想也对,就没再理会。
二人分开时间虽久,但在屋内一直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要说的话也几乎说完了,等到后来,莫先生已经开始出现困意,打了个哈欠,看了方晴一眼,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起身道:“我去看看阿龙,说不定他已经睡着了。”
方晴笑了笑,刚要开口,突然听到院门似乎有动静传过来,连忙拉了一下莫先生,举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这时候莫先生也已听到了响声,点点头,轻轻向门口靠了过去。二人屏息静听,果然有脚步声从门口传了进来,莫先生想起外面的阿龙,心中着急,便回头看向方晴,但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下开门声,这下莫先生更急了,就想拉门出去。
方晴冲他摇摇头,然后也站起来走到门边。静静听了半晌,门外却不再有声音传来,二人心中都觉得奇怪,对望一眼,方晴伸手拉住门闩,正要开门,但门却突然之间自己开了。
莫先生被吓了一跳,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方晴却站着没动,他已经听出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是阿龙。随着房门打开,二人果然看到阿龙正站在门口,而手里竟然还提着两鞘官银。
莫先生瞬间惊奇到了极点,愣了半天,才开口道:“那些人呢?怎么也不让人家进来?”
阿龙走进门,将手中官银放到地上,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已经走了。”
莫先生叫道:“走了?怎么会就这样走了?你动手没有?”
阿龙脚下不停:“恩,走了,没来得及动手,他们跪地上给我磕了个头就都走了。”
莫先生更加疑惑,转头看向方晴。方晴心里也觉得奇怪,见莫先生看自己,便露出一个微笑,想走出门去。
突然之间,莫先生脸色一变,连续退后几步靠在墙上,颤声道:“小方,你和阿龙……还是活人吧?这黑更半夜的,你可别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