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先生想了想:“我觉得或许是因为狂龙张痴,听说三年前他二人曾经有过一番接触,只是不知道具体情形。听说当时是赵梦麟败了,而且败得很惨,不过却没死在张痴手里。狂龙张痴手下从不留活口,这一战赵梦麟虽然败了,却也让他名声大振。”
方晴点点头,没有说话。知道了莫先生与黄衣人的关系,其他方面在方晴心里也就不再重要,毕竟最后黄衣人还是逃过了一劫,只要莫先生对此事不感到愧疚,那他到底为什么没被杀死,便没必要再管。目前关键的还是那灰袍少年,他是怎么从天池底下逃出来?又为什么身手比之前强了这许多?而最重要的,他是如何与那狂龙张痴走到了一起?
刚刚离得虽远,但以方晴的眼力,灰袍少年从高棚大车中出来,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他能和张痴同承一车,而从路上遇到蔡家众人这点来看,两人似乎是从中原来到云南,这样说来路程可是不近,就是说二人的关系似乎非常亲近。但以天池之下的情形来看,少年在地底呆得时间绝不会短,不然不可能连正常说话都会忘记,那他是怎样在这短短几月之内和张痴接触到一起?难道说,这少年之所以出现在天池之下,本身就与张痴有关?或者原本就是受张痴安排进入的地下?可这样做的原因到底是为什么?
莫先生见方晴低头沉思,问道:“怎么,是又想到了什么吗?”
方晴抬头笑了笑:“没什么。对了,这个狂龙张痴是什么来历你知不知道?”
莫先生点点头,随手拔下一节草棍,放在嘴里轻轻咀嚼:“知道一些,不过说起来,这人实在是邪的很……”
方晴哦了一声,转过头,示意他说下去。
莫先生接着道:“张痴出名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我还小,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听说,也说不好是不是真的都像传说那般离奇。听说此人出道之前,杀母、弑兄、屠嫂,在一天之内,将所有亲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方晴眼睛瞪大,奇怪道:“什么人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刚刚离得虽远,但看上去此人并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反倒显得彬彬有礼……”
莫先生看了一眼方晴道:“一个人单看外表怎能做得了准?那王老七不也显得文质彬彬,你能想到他在十年前曾经被称为天下第一凶徒?还有刚才使双刀的青年,单看外表,风吹一下都似乎要倒,哪想到竟然能接下那孩子三下重击?便是你自己……”
方晴笑道:“好好,你说的有道理。既然张痴做出如此丧失人伦之事,怎的没人管?起码官府总要出面办他才对?”
莫先生道:“当然是办了。官府当天就将张痴拿了关入大牢,但审讯下来却一时没办法将他定罪,原因很简单,没有确凿证据,而张痴又拒不认罪!这样审了几个月,各种方法都用了,官府也拿他没办法,但又不能将他放了,因为民愤实在太大,最后只能把他关在牢里,打算将此事拖一时算一时。”
方晴想了想:“那或许事情也不像表面那样,没准人并不是张痴杀的,凶手另有其人。”
莫先生摇摇头:“这点官府当然也能想到,但据说当初张家所有邻居全都出面,力证出事当天,张家曾发生非常激烈的争吵,而且……总之最关键的是,张痴表现出的态度也很古怪,即不认罪,却也不申辩无罪,被拿之后一直一言不发,不管受多重的刑,就是不肯开口。他这个样子,官府自然也不能把他当做无罪之人给放了……”
方晴点点头:“后来呢,他是怎样出的大狱?难道是逃了出来?以他的身手,逃狱倒是最简单的办法。”
莫先生又摇了摇头,接着道:“当时张痴年龄还不大,身手比现在差得也远,他又是重犯,官府对他看管极严。加上自他入狱之后,牢里经常有怪事发生,如此一来,官府看管的就愈发严了……”
方晴问道:“怪事发生?”
莫先生道:“对,自张痴被关进牢里之后,便经常有犯人无故死亡,也查不出什么原因,而且死的都是那些罪大恶极的凶犯,尤其是本该重判,却因为托了人情而被轻判的人犯,更是没一个能够躲过去,全都无故身死。”
方晴笑道:“看起来,这张痴倒也不能算做坏人,杀母弑兄这事,说不好还真是另有隐情。”
莫先生摇头道:“那也难说得紧,就算杀母弑兄另有隐情,等他出狱之后所做的种种事情,也很难说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听他这样说,方晴兴趣更浓:“那他是怎样出的狱?”
莫先生道:“是被人救的。救他这个人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咱们在天池底下时我曾讲起你身上这把凶刀,当时二爷提到过一个名字,安琮旭,京城御史大夫,就是他,最终将张痴救了出来。据说这安琮旭为救张痴,用去一半以上的家产。他先是出钱安抚张家附近邻里,使他们全都改口,然后又在湖南官面上四处打点。张痴是湖南永州人,但他这件案子实在太大,不仅整个湖南都被震动,就连京城里的高官也有人开始过问,由此也能想出当时救张痴的难度有多大。安御史前前后后活动了将近一年,这才使张痴放了出来。张痴出狱之后并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所救,更不知道救自己的是御史大夫安琮旭。他在家老老实实呆了两年,却在无意之中听到自己能够活到现在,原来全是因为安御史。要说人这一生还真是充满定数,张痴若不是最后得知真相,那他的一生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而整个江湖也不会发生那么大的动荡……”
方晴听他又要往定数上感慨,不禁想起他在天池下面只讲了一半的故事,以及到现在还没搞明白的对蛇的恐惧,笑道:“想是这张痴听闻真相之后,一定上门去拜谢安御史了?”
莫先生点点头,叹了口气:“不错。张痴赶到京城,想要拜谢救命大恩,但没想到安御史却是避而不见,只传话给张痴,当年自己与他父亲有过一面之缘,救他也只是看在他父亲的面上,让张痴不必相谢。如今张家只剩张痴一个独子,若是真正还念自己对你张痴有一点好处,就赶紧回去,娶妻生子,也好为张家续上香火。张痴听到这话之后也不再勉强,当即起身返家,托媒人找了一个农户家的女子把亲成了……”
听到这里,方晴不由想起三叔,叹了口气道:“这安御史为人倒是豪侠仗义,仅是一面之缘,就能为对方舍去一半身家,而张痴为人却也不失潇洒……”
莫先生点点头,接着道:“张痴成亲之后,日子过得倒也安稳,但只安稳了不到半年,京城便传来安御史全家被人屠尽的消息。张痴当即再次进京,连夜赶到安御史坟前,伏在坟前大哭七天七夜。据说这七天七夜之间,张痴哭昏十数次,呕血数升,双眼更是几乎哭盲。后来有安御史的朋友来坟前拜祭,见张痴哭得如此凄惨,便问他何以如此。张痴伏地顿首,执晚辈之礼,眼中滴血道,世人皆言我张痴杀母弑兄屠嫂,乃是十恶不赦的凶徒。安大人生前只与我父有过一面之缘,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了解,却能倾尽家产救我出牢狱之苦,这是因为他了解家父为人,知道以家父的品行,绝无可能生出如此丧失人伦的儿子在这世上。如今安大人全家被害,已经没有后辈子侄可以为他报仇,张痴受安大人厚恩,在他生前无法报答,只有当他老人家死后,来尽这最后的孝道。说完收泪起身,不管身边诸人阻拦,将安御史坟墓刨开,尸身用火焚化,然后将骨灰装入坛内,用绳索负于背上。随后对众人说,报这不共戴天之仇,当使贼人尽诛于安大人眼前!”
说到这里,莫先生停下来,叹了口气,看向方晴。
方晴知道莫先生此时一定也想起了三叔,以及自己为三叔报仇这件事,微笑道:“这仇想来最终是报了?我记得二爷当初说,安御史全家被害,是因为这把凶刀孤,不知张痴是如何找到的凶手?”
莫先生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张痴最终查出凶手是洛阳大豪司马鲲平。司马鲲平素有侠名,家中豪富,本身身手极高自不用说,门下弟子更是极多,而其在江湖中的人脉也是极广。当时张痴只有二十出头,身手还远不及司马鲲平,连着上门三次索战,全都身负重伤而退。第三次之后张痴消失过一段时间,此时这件事在江湖上已经极为轰动,大家都认为张痴自知不是司马的对手,已经躲了起来,可没想到,过了一月,张痴却再次找上门来。”
方晴接口道:“这张痴倒真是条汉子,不过这次只怕还是没能把仇报了……”
莫先生点头道:“不错,这次张痴同样受了重伤……”
话没说完,方晴又接口道:“那司马鲲平却也奇怪,怎的不将张痴直接杀了,这样一来岂不省事?”
莫先生摇了摇头:“说是这样说,司马当然也想将张痴杀了以绝后患,只可惜他伤张痴容易,要杀他却无法做到。”
方晴奇道:“怎么?”
莫先生接着道:“据说张痴的本事有些与众不同,要在受伤之后才能显露出来,受一分伤身手就强一分,受十分伤身手则强十分,因此他才能在几次重伤之下,从司马鲲平手下逃脱。”
方晴笑道:“呵呵,天下还有这等本事?倒真是无奇不有,看来狂龙这名号也是从这点上得来。不过要我看,愈伤愈强倒未必是真,就算真是如此,恐怕也是精神上在起作用……”
莫先生道:“那就不知道了。不过这样一来,司马鲲平倒是开始怕了。张痴第四次受伤而退,这回消失的时间更久,足有三个月没再露面,这期间司马鲲平越想越怕,最后索性离开家,跑外省躲了起来。之后张痴再次找上门,发现司马鲲平已经不在,愤怒之下也无法可想,只能恨恨离开。以后的几个月里,他又上门数次,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狂怒之下张痴传出话去,说是司马鲲平若再不露面,便将洛阳司马氏满门老幼尽皆屠灭。一月之后张痴再次登门,却发现司马鲲平依旧没有回家,张痴更加怒发如狂,果真将司马家满门,连亲眷带子弟,一百于口,全都屠杀得干干净净,竟然一个不留。”
方晴听到最终结果竟演变至此,不禁微微动容:“张痴这样做,似乎也太过了一些……”随即又想起当初为三叔报仇,若不是临时念起二爷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只怕也会在狂怒之下,灭了六爷满门。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当时那种悲痛与愤恨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确实难以理解。
莫先生继续道:“然而事情却没有就此打住。如此一来,张痴算犯了众怒。原本司马鲲平在江湖上人脉极广,而且江湖中人并不认为杀朝廷命官算什么大事,因此大家倒不认为司马鲲平有多大错,只不过以往一直念在张痴这番寻仇算是事出有因,而司马又比他强得多,所以一直以来,一直没人出面帮助司马鲲平。但眼见张痴寻仇不成,竟然屠了人家满门,这下子那些原来不好意思出头的全都站了出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张痴一边四处寻找司马鲲平,一边应付身边不断出现的江湖豪士,几个月下来,不单没能将仇报了,自身反倒又受了几次重伤。这样一来,张痴变得愈加疯狂,竟扬言说,以后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用什么方法,挑战也好、说情也罢,再有人阻挡自己寻那司马鲲平报仇,便等同于司马本人,张痴必将杀之。”
莫先生说到这里,嘘了口气,稍稍停了停,随后缓缓道:“就是这一句话,最终掀起了二十年前那场血雨腥风,也让狂龙这个名号传遍江湖,而张痴本人,也成为天下间名声最盛的凶徒,若不是后来在关外出现一个王老七,狂龙张痴的凶名只怕至今还会排在第一的位置。”
方晴看着莫先生说完,吐出嘴里半截草棍,双手在地上一按,起身就要离开,不禁甚为奇怪,抬头问道:“完了?”
莫先生伸了伸双臂,点头道:“完了。”
方晴也站起身,摇头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讲什么都是有头无尾,可真是急人。”
莫先生奇怪道:“总这样?本来就是完了啊……对,还有最后一点重要的没讲,张痴杀了司马鲲平之后才得知,灭安御史全家的,其实不是司马鲲平……”
这话实在出乎方晴意料,膛目道:“不是司马鲲平?这算从何说起……”
莫先生道:“之后张痴开始四处追杀司马鲲平,从中原追到西域,又从西域追到大漠,中间这段时间,先后杀了数百帮司马鲲平出头的英雄豪杰,最后才在湖北境内的深山老林里将司马逼至走投无路。据说这时的张痴,披发跣足、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已然不似人形,全身唯一保存完好的只有负于背上的瓷坛。此时的司马鲲平也已经不想活了,自己是名满天下的大侠,如今却被这个只有二十出头的青年逼到如此地步,再这样逃下去实在是了无生趣,于是二人便在密林深处展开决战。可司马鲲平这样一拼命,张痴就又不是对手了,二人翻翻滚滚,斗了几乎一天,张痴更被先后击倒六次,直到最后,司马鲲平终于在力尽之际,被张痴一掌劈中顶门而死……”
说到这里,莫先生停下来,看了一眼方晴,才继续道:“不过整件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司马鲲平头骨被张痴一掌震碎,却在弥留之际咬牙说出几个字……”
方晴见莫先生再次停住不说,明白他的习惯,便接口道:“不知是什么字?”
莫先生接下去道:“司马鲲平最后说了八个字‘一切都是神的安排’……”说完抬眼看向方晴,“好了,这回是真的没……小方,你……你这是怎么了?”
此刻的方晴脸色已然变了,双眼注视莫先生,低声道:“莫先生,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