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在想什么?”听到方晴在身旁轻轻叹了口气,燕儿感觉有些奇怪。
方晴笑了笑,从脚边拾起一粒卵石,抬手投进河里:“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年初一那天晚上,你、我还有阿龙,咱们几个在院里燃放爆竹……”
燕儿心中微微一痛,愣愣注视着河面被卵石激起的一丝涟漪,不由也叹了口气。
方晴拉着燕儿和彩儿从闷水洞中出来,虽然只隔了几十丈距离,但洞里和洞外却仿佛是两个世界。此时已是入夏季节,又正当晌午,天上一轮似火骄阳,周围清风徐徐,阳光虽然明媚,可照在身上却丝毫也感觉不到炎热,只让人感觉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彩儿年龄虽小,但人却懂事,出洞之后便远远跑到河边玩水,不打扰方晴和燕儿说话。
方晴和燕儿并肩坐在河岸上,面对缓缓流向闷水洞口的清澈河水,沐浴着和熙温暖的阳光。
过了片刻,见燕儿没有开口,方晴又拾起一粒卵石,在另一块更大一些的卵石上轻轻划了几下,接着道:“今天早上看到你露出笑容,我突然意识到,你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的笑过了。想想几个月之前,那时候我和阿龙看到最多的,就是你开心的笑容。我在想,阿龙肯定和我一样,也一定最希望你能再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开心的笑出来。”
燕儿转头静静看了方晴片刻,然后望向河面:“那时候年龄还小,爹爹也在,整天都无忧无虑,笑的时候自然要多一些。”
方晴见燕儿提起三叔,心中有些难过,但还是被那句年龄还小逗得笑了出来:“才几个月时间,就觉得自己老了?”
燕儿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随即再次叹了口气:“虽然只几个月,可一切都不一样了。爹爹已经走了,如今小浓姐又天天和我在一起,无论如何,我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总要有个当……当……的样子才行。唉,人往往就是如此,什么都是等到失去了才明白,原来拥有的是那样宝贵,可等真正明白了这些,却什么都已经晚了。”
方晴明白燕儿话中的意思,小浓虽然比燕儿大着几岁,但从性格上看,反倒是年龄小的燕儿更像姐姐。燕儿和小浓都倾心于自己,这点虽然为难,可看着她二人相处融洽,感情也越来越深,倒让方晴从心里往外感觉宽慰。
“我想三叔一定更希望你像以前那样,天天都能开开心心的笑出来……”看着眼前的燕儿,方晴觉得心里也和身上一样,涌出一股暖暖的感觉。
燕儿曲起双腿,伸手将双膝抱在胸前,望着河面出了会神,才轻轻开口道:“我知道的……”话没说完,两行清亮的泪水已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方晴心中一痛,不敢再接着说下去,也望向河水,过了半晌,开口道:“这次办完事情之后,咱们回卸甲屯一趟,上次时间匆忙,连回去拜祭的时间都没有……”说到一半,便感觉有些后悔,一直这样提起三叔,燕儿岂不是越听越伤心,顿了顿,改口道,“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奶奶和二爷爷,你不在他们二老身边,二爷爷说不定要多挨许多次骂。”
燕儿脸上露出笑容:“这点倒不用担心,走的时候四哥和我说了,打算把奶奶和二爷爷接过去住,有四哥照看,我倒是放心,就是他们二老年岁一天天大了……”说着又叹了口气。
方晴道:“四哥?”随即明白是韩老壮的四公子,便哦了一声,笑着不再开口。
燕儿转头看了方晴一眼,脸上微微一红,低头道:“二爷爷和奶奶成亲之前,一直是住在老壮叔家,离开了这些年,房子还一直空着,搬回去倒也方便,不过我就担心奶奶好强,不肯搬……”
方晴笑道:“其实不搬也没事,二爷爷身体硬实,奶奶她老人家更是……呵呵,不瞒你说燕儿,我现在喊起奶奶这两个字,都有点不好出口……”看到燕儿开心起来,方晴也跟着高兴,停了停,接着道,“我听二根叔说,韩家四公子是和你一起长大,但毕竟和你这个亲孙女不一样,他二老不搬就不搬,以后你经常回去看望他们也就是了,到时候我陪着你一起回去。说起来在卸甲屯住了几个月,还一直没见过老壮叔,等下次回去,一定得拜望拜望,顺便也见见韩四哥。”
燕儿见方晴心里惦记奶奶和二爷爷,心里感动,转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方晴眼中满是笑意,稍一犹豫,便明白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微微觉得有些气苦,却又不好发作,低头道:“除了爹爹和二爷爷,老壮叔一般是不怎么见客人的,不然你和阿龙伤好之后,爹爹就领你们去了。为了给你俩治伤,老壮叔出了不少力,说起来倒真是该谢谢人家。”
方晴笑道:“不妨,见不到老壮叔,见韩四哥也是一样。听二根叔说,韩家为韩四哥上门提过好几回亲,我倒真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竟然有胆量多次上门,顺便也帮你参详参详,看看是不是般配……”
方晴遇事反应极快,但在感情方面却要差得多,至多和普通人近似。说这番话原本是要逗燕儿开心,可说到一半,却看到燕儿脸已经沉了下来,最后更是将脸伏在膝盖上,双肩耸动,竟是哭了起来。方晴愕然住嘴,稍一犹豫便明白过来,燕儿对自己倾心,如今自己却去关心那个多次向燕儿求亲的韩家老四,这不等于明着告诉燕儿,自己希望她能嫁给别人一样。
方晴愣在当地,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过了半天才开口道:“其实……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韩四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怎么能有信心觉得配得上燕儿妹妹你?按我的感觉来看,天下只要是个男的,面对你以后,恐怕……都要有配不上的感觉……何况连三叔也一直希望你们能……能那啥,我就更奇怪了……”
燕儿听方晴越说越乱,接口道:“四哥他人好、心好、学问也好,自然配得上我,可两个人……两个人……在一起不光要看是不是般配,还要看缘分,不管他有多好,我便是觉得没有缘分,有什么办法……”说着抬起头,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注视方晴,“爹爹临走前告诉我以后要听你的话,我也答应了爹爹,好,公子你要是觉得我和韩四哥般配,那你就做主将我嫁给他好了,我一定听你的,回去就和他成亲!可爹爹心里是怎么想的,公子你最清楚不过,只要你觉得这样做对得起走了的爹爹就行……”说到这里,眼泪越发难以止住,任凭泪水一行一行流下来,却是不肯低头,只静静地盯着方晴双眼。
方晴不敢与燕儿对视,缓缓转过头,过了片刻,才叹了口气,柔声道:“不只三叔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燕儿,就是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知道,可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中间不是还隔着一道缘分么?有些事情真的是勉强不来……”
燕儿再也控制不住,将脸伏在双膝上,嘤嘤哭出声来:“还说有缘分隔着,有缘没缘你心里最清楚……”突然抬起头,伸手道,“短刀呢?”
方晴一愣,神情更加狼狈,低头从腰间解下凶刀孤,轻轻递给燕儿。
燕儿却不伸手去接,含泪看着方晴手中短刀,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道:“我不可能永远都是十八岁,再过几个月就要满十九了。公子,你想想看,等我过了十八岁,是不是就真的老了?”
方晴自然明白燕儿说这句话的意思,而他也最怕听到有人提起自己和燕儿之间这个似乎是注定了的缘分,此刻听燕儿提起十八岁眼看将过,马上便想起当年画狼老者那翻话。按老者所说,与燕儿十八岁相遇这个人,命相之尊贵和燕儿应该相差不多,而自己从三叔手里得到短刀,并能够将这柄凶刀压制住,从这点上看,和燕儿有缘的这个人只能是自己。可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小曼,这样一来,和燕儿有缘的人便不应该是自己,但这人不是自己又会是谁?
想到这里方晴心里突然一惊,手中这柄短刀带在三叔身边十八年,一直都相安无事,可一到了自己手里,或者说自己带着短刀刚一离开卸甲屯,三叔便即遇害,这……这……
突然间方晴脸色煞白,头上冷汗已经流了下来。难道说三叔之死竟然是因为自己?燕儿让自己拿出短刀,随后才说了那些话,难道在燕儿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她也觉得三叔的死是因为自己和这把短刀?燕儿这样做是在提醒自己要对她以后负责么?如果真是如此自己该怎么办?
方晴不由自主想起离开卸甲屯的前一天晚上,三叔对自己说的那句话:“这孩子表面温婉随和,其实主意却非常正,这点倒是不随她娘,而是随了我……”
燕儿突然看到方晴脸色发白,头上冷汗直流,愣愣地盯着手中短刀发呆,不禁慌了,也跟着愣了半天,才轻声叫道:“公子?”
方晴一惊,抬头看了看。这时的燕儿眼中含泪,正目不转睛的望着方晴。面对这张完美得几乎给人以不真实感觉的俏脸,方晴心中一痛,轻轻叹了口气:“燕儿,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嫁人,韩公子就算再好一百倍,只要你不愿意,咱也不嫁他。”
这句话一说完,方晴心里自然而然涌出一股柔情。燕儿如此容貌,既然钟情于自己,且不管有缘无缘,也不管她刚刚那句话是否另有含意,总归是自己前生修来的福分。但随着念头落下,双眼却不由自主看向自己握住短刀的右手手背,恍惚间,白曼那只冰凉颤抖的小小手掌,仿佛出现在了眼前。
燕儿眼中依然含着泪水,但脸上却充满笑意,低声道:“公子,爹爹在的时候我就听你话,现在爹爹走了,我更是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是让我嫁人,就算再不愿意,我也听话……”说着叹了口气,双眼望向河面,过了半晌才幽幽接着道,“其实韩四哥人很好,对我也好,可是啊,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心里装了一个人,其他人就算千好万好,自己也感觉不到了。爹爹说做人应该知足,知足才能长乐,不能总想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可要我看,爹爹这话说的虽然对,等真要面对的时候,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多数啊,心里想的都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方晴听燕儿这番话里似乎含有深意,不敢接口,将短刀别回腰里,微笑道:“老壮叔家里有钱,和三叔交情又深,等你真嫁过去,过一段时间没准还要念我好呢……”
这话一说完,方晴马上有些后悔,生怕再惹得燕儿哭起来,忙转头去看。
燕儿眼望河面,出了会儿神,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老壮叔疼我,也盼着我能嫁……能过去,可……可……”说着低下头,又轻轻摇了摇。
方晴微微感觉奇怪:“可是什么?是担心去了之后会受气么?我看可不会,老壮叔一家只会把你供起来。”
自从三叔去世之后燕儿来到自己身边,方晴再面对燕儿,总感觉二人之间有一种距离。这种感觉方晴自己也说不清,并不是疏远,也不是感情上的生分,要认真想的话,就是自己和燕儿之间,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随心所欲、无话不谈了。方晴心里倒是明白这种感觉出现的原因,燕儿对自己倾心,而自己心里却装着小曼。在离开卸甲屯的那天晚上,燕儿哭着敲门喊自己出去,虽然没有直接表明心迹,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之后燕儿来到身边,再面对自己的时候,心里自然会出现一些避讳。而自己也难免会产生愧疚,说话自然要小心翼翼,生怕会勾起燕儿的心事。
这也是今天方晴主动和燕儿说这些话的原因,在方晴心里,真的很想再回到在卸甲屯养伤时的那种感觉,面对燕儿时能没有任何顾虑的无话不说。
方晴说完之后,心里不禁感觉一阵轻松,不管今天和燕儿说的是什么,总算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感觉,起码自己说话不再小心翼翼了。本来以为燕儿会被自己的话逗得笑出来,没想到随着自己话音落下,却发现燕儿竟然皱起了眉头。
燕儿抬起双手,手肘支着膝盖,轻轻将下巴托在双掌中间,皱眉道:“不,老壮叔疼我是真的,我能感觉得出来,可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怕他……”
方晴见燕儿没有再哭,松了口气,奇怪道:“为什么会怕?老壮叔这人很凶么?恩,这也不奇怪,有些人年岁大了以后是会严肃一些,不瞒你说,我也挺怕三叔的。”
燕儿转头看了方晴一眼,见他说的正经,并不是在开玩笑,心中有些感动,但还是摇头道:“不是你那种怕,你那叫尊重。就像现在大家对你一样,听你话,不敢惹你生气,甚至被你骂了也不敢还嘴,不是因为怕你,起码主要不是因为怕你,是因为大家尊敬你。我对老壮叔的感觉可不是这样子,倒不是说我不尊重他老人家,可……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是那种真的怕,就好像……好像……我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以保留,一切都能被他看穿,我的想法、我下一步要做什么、甚至我想在过年时添一件什么样式的新衣服,所有藏在心里的东西,都瞒不过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