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1 / 1)

第45章第四十五章

顾文身靠着墙,才稍有点安稳感。

青黑的墙体透着碎光,顾家墙体是用蓟川来的沙石和着贝壳碎粒烧制而成,一块砖的花费就是平常人家一日的开销,而主厅旁的砖墙足足一尺多厚。价格昂贵带来的不仅仅是美观,还有区别于寻常之物的结实耐用。多亏了顾家多年的积蓄,才能让顾文辗转腾挪间有了一次喘息的空间。可不过两息,血气从身后墙外传来。

顾武猛地推开顾文,左肘蓄力,向后一击。原本排列整齐的青砖霎时碎裂,墙体塌出一个两掌宽的空洞,时不时还有碎块掉落。

被抛到远处的顾文看着半坍塌的墙壁,傻了眼。顾武咬牙,自己一肘并没有击打血肉的触感,本就是趁着来人没反应过来率先攻击,可如今一击未中甚至连人影又没见到,足见对方身法诡谲。清风送来尚未消散的血腥气。那人既没远离也没靠近,只是在不知名的暗处窥伺,顾武明明能感受到暗处阴寒目光,却不知对方身在何处。此人,不同寻常。

她一步跨回到顾文身旁,好胜之心被保护家人的本能压下,此时若不高声警示主厅众人怕是情况更不好控制。

可还未等她开口,一道黑影闪到她三步远处,顾武正要出手去拦,可黑影又后退几步。

来人退到墙角处,说道:“对面可是顾武小姐。”对面之人未曾暴露面容,站与两墙相交处进可攻退可守,顾武不曾放下戒备,质问道:“你是谁?”

“属下受小姐之命,小姐令我等护送顾武小姐即刻出城,不得耽搁。”顾武未曾放松警惕,“你是沈家的暗卫?之前不是说两个时辰后出发,为何匆匆改了时间,你又哪来的一身血气?”黑影似乎很急切,但见顾武态度坚决只能站在原地解释道:“主人接到急报,若顾武小姐再耽搁下去恐是整个顾府都要遭殃,来不及细说了,我等来时就已经遭了埋伏,先遣人马只剩下我一个了,剩下的…现在应该被人化的尸骨无存了…”

悲伤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来人反反复复催促顾武动身。“顾武小姐放心,出了府门往东片刻就能有人接应,至于顾府,主人已安排两队精兵来守,人已经在路上,无须挂怀,当务之急是顾武小姐您!若再不走恐是灭门之祸啊!”

一番话说得让顾武动容,她自身安危是小,家人安危是大。此事无论如何她都耽误不得,顾不上与长辈们告别只是匆匆向顾文交代了几句,就轻装随来人走了。

来人自称十七,十七年岁不大,看着也就十四五岁。十七自小长在沈家,说是北方战乱逃难来的流民之子,本就是烂命一条,若不是沈家救助早就死在不知哪个街头田间了。

她的年岁还小,纵然是身法超绝可耐不住如今同伴惨死眼前还未过一刻。她絮絮叨叨与顾武说了许多,说她们自小一同习武,说她们共同执行了第一次任务,又在同一天第一次杀人,埋尸,再到后来逐渐麻木。可如今只剩下她一人。

顾武跟在她后面,一声不响。

两人皆是轻功高手,本来几息之间突破到城门不是难事,可如今不知追兵是否探寻到两人的踪迹,为掩饰行踪两人只能借助小巷七拐八拐,勉强分辨方向,艰难向东前进。

行至岔路,十七自然而然向右边岔道走去,顾武却停了步伐。“此路不对,若是向东门走,应该走中间这条。”十七耐心解释,“不是不对,这条是去东门的小道,而且主人安排的人在这边等候多时,我们只要再过两条街就到了。”顾武点点头,不再质疑跟了上去。

而未曾有过光照的墙角,有青苔腐蚀着石砾,青色盘绕着毫无光泽的灰,蜿蜒曲折,如躲在暗处的蛇。如今被匆匆赶路的两人踩了一角,青苔与石块碎成一团,不分彼此,不死不休。

在顾府之内,顾文随意几句将家中长辈的问询搪塞过去,只说沈家表姐找顾武有急事,生怕长辈知晓后担心。

长辈们自是将信将疑,打算离开主厅后派人去沈府问个清楚。顾文笑着将长辈们送回各家庭院,又绕了一大圈才回到主厅后的围墙边。看着坚硬如蓟川青贝砖也碎了一地,顾文深感疲惫。只有这个,就是这个,她该这么圆过来!

难道说这墙年久失修,自己就塌了一个洞吗?还是规规整整开在墙正中间的洞。

墙是修不好了,而替顾武掩饰行踪的自己也免不得被一顿好打,顾文边思考人生,边对自己的人生绝望。

“咳咳…咳,顾文小姐,请问顾武小姐如今身在何处?”墙洞之中,冒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血人。这人穿着暗色束身的装扮,手持一把断剑,血色透过暗色布料,形成更为深沉的暗色。她肩上似有一处贯穿伤,只是草草用布条绑住,狰狞的伤口只是不再涌出鲜血,可还是翻出皮肉,暴露在空气中,凝成比方才重千倍,万倍的血腥气。顾文吓得连连后退数步。

怎么还来!这次又什么事,还没完了?

“顾文小姐莫要惊慌,属下是沈家暗卫,受少主之命暗中保护顾家,如今有人要暗害顾武小姐性命,请务必告知在下顾武小姐踪迹,她可能有危险。”说着,她掏出怀中符令。“这是沈家暗卫令牌,水过不染,火烧不断,以此为证,顾家小姐可能信我。”

顾文看着眼前熟悉的令牌,一时之间脑子转不过来。“怎么又有一个?刚刚沈家暗卫不是来过了吗?”来人道:“来过了?是一位青衣略高的壮硕女子吗?可曾查验过她的令牌?”

“不是…"顾文越说脸越惨白。“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不高,也不壮硕我们,不曾查验过令牌。”

“小武跟着她走了,向东去了。那人说顾家可能有危险,我也没细想…多余的话她也没继续说了,到了这个地步她怎能猜不出上一个人有问题,现在想来当时来人的一言一行并不是毫无破绽,就比如沈家暗卫上下就都称沈系舟少主,可这位却称沈家表姐主人,可旁观者清现在想到了又有什么用,小武已经毫无防备地跟着人走了。

她欲与人商议如何救下小武,可等她一抬头,眼前人影早已不在,只余下三三两两血迹。

顾不得多思索,她转身向自家庭院奔去。

“确定是这条路?为何越走越偏远?”

顾武又一次踏碎已经风化的砖块,路上的青苔从稀稀落落,到密集成串。粱都热闹的坊市就算是阴暗小巷也是不缺人迹的,而墙瓦自有巡坊员每日清扫维护,只有荒僻无人烟的地方才有眼前的景象。这离城门越来越远了。

十七头也不回地说道:“偏远也是无计可施之计,为了掩藏行踪只能走这种鲜有人知的小道。顾武小姐不用担心,要不了多久就能和大部队会合了。”顾武听完没有回应,但是默默地跟紧了一些。两人又走过一条无人之街,十七越来越沉默,仿佛两个顾武走在街上不言不语。行至又一个分岔路,十七刚要向前走。“等等。"顾武叫住她。

十七心心生不耐,但还是堆着笑解释着:“顾武小姐,前面真的是最后一段路了,马上就到了。”

“我知道。"十七耳边是顾武一成不变的平静嗓音,还没等她思考过来为什么人离她这么近,忽然胸口热气尽散。

一柄不知何处而来的剑直穿胸口,自后背而入,从左胸而出,剑刃贯穿她整个身体却滴血不染,只剩下剑柄被血槽涌出的血浸得鲜红。“十八般武艺,万般兵器我顾武哪一样不精通,怎么看见我没拿长枪就放松警惕了?来暗杀就像个暗杀的样子,省着给自家主子蒙羞。”利刃拔出,十七已经进气多出气少,每喘一口都有大股鲜血从她口鼻处冒出。顾武嫌弃地看着,还没等十七彻底断气就将她俩的衣服调换过来。十七猜到她要做什么,使出最后的力气抓向顾武的裤脚,紧紧握住个什么东西后,瞳孔不可控制地扩散成模糊的一团。被挽留的人,头也不回一人一剑走进暗巷。留下巷口一具还未僵硬的尸体,手里紧握着的野草自由飘荡。

暗巷里人影绰绰,顾武脚步一顿,忽然听到对面问道:“十七?”顾武浑胡的“嗯"了一声,从阴影里跳出十数个人,领头的还在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大人让你骗来的人呢?”

顾武不紧不慢向前。

一片混乱。

没过多久,几个黑衣人来得无声无息,为首的确认了暗巷外的尸体。嗯,不高,不壮,应当是顾文小姐说过的假暗卫,只是身上的衣物怎么都大了一圈?

定是顾武小姐为人机敏,识破了贼人的诡计就当即反杀又藏了起来,只是如今小姐人躲在何处?若今日不能及时出城,就算在粱都躲一辈子也难逃一死吸几名暗卫相视一眼便知心中思绪,四散开不放过蛛丝马迹,但没走几步一串脚印就明晃晃摆在那,清晰指向暗巷。

没有掩藏,没有遮盖,这过于明显的痕迹是陷阱?还是断头台?黑衣人们纵然思绪万千,但一步一步迈入暗巷的脚步未曾停歇。沿途的路并没有想象中的远,但原本尚且宽阔的小巷在中途忽然收窄,光线并不明显处还有几抹血迹。

几人心中一凉,步履加快。

越走越心惊,短短几步漫长地让人不知所措,就算是几人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这样的场景时也不由打了寒战。

鲜血,满墙皆红。

巷口是星星点点的红,巷尾是泼墨山水的红,墙角,树梢,还有摞在地面上的,每一具尸首皆是抹颈而亡,一刀毙命。顾武站在能攻能守处,眼中的狩猎欲.望还没有消退,剑锋藏在暗处蓄势待发。

几乎是一瞬间,被大型肉食动物盯住惊悚感直冲天灵,几名暗卫僵住不动,却全是汗毛炸开,站在前面的几位甚至想要眼神避开来缓解压力。为首那人应该是暗卫领袖,顶着压力摸索出令牌并表明几人身份。“我等奉少主之命护送小姐出城,在下宋碧,与其余一十三人定以命护小姐安全。”

顾武点头示意,沉默间将剑收入腰间暗袋,几人这才发觉她手上的竞然是一柄软剑。

极软极韧,开的锋的刃薄的就像个纸片。

宋碧也是自小习武之人,不禁赞叹能用这样的武器以一敌十,那是怎样的身法和劲力。

可惜现在不是能细细聊天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带着顾武小姐尽快离开粱都。一行人顾不得掩盖身形,借着屋檐与屋檐的阴影穿梭在小巷之间。主街的热闹,让几人退无可退,敌人并不是一无所觉,就算顾武及时除掉了第一波危险,可这群人还是像闻到血腥气的鬣狗一样。不仅暗中出城的道路全被人看守起来,连带藏在暗处的他们也时不时被人找到。

厮杀数次后,几人免不得受了些伤,可天色不等人,一转眼已经接近黄昏时刻。

看着从衣角扯下一块布料,囫囵包扎在手臂上的下属,宋碧知道照这样下去,就算是她们全军覆没也没办法完成少主交代的任务。她一咬牙,“这样不行,我们已经试过几个暗道,每一个都有重重把守,再换下一个怕也是一样的结果。”

她眼里已经有了死意,“不若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吸引守卫注意,一路趁乱逃出城去。”

在场众人,人人听出她言下之意,竞无一人退缩。顾武看着年纪最小的那个,已经打算往匕首上面涂毒。见血封喉的毒,死得又快又轻松。

“兵分两路?“顾武看着这群人,“我们一共十五人,那你是想对半分,还是怎么分?”

“或者?一队十四,一队我?”

宋碧年轻的脸带着轻松,“这不是也没办法嘛,总有些人比我们的命更重要。”

顾武站起身,“或许有,但绝对不是我。”“起来,事情还不到那一步。”

几人屏气敛息又逃过了一轮追杀,穿过下一条街,就是粱都最热闹的长乐坊,坊市直通城门。

街上的吵闹只有一墙之隔,宋碧看着自己一行人或是血迹或是破烂的衣裳。“顾武小姐,要是我们真从正门走,就这样一身在街上走不出两步就会被人扭送衙门,而且这样出城还要出城文书,我们是不是再考虑考虑?”“不怕。“顾武又恢复了惜字如金。

“抢。”

“啊?"宋碧疑惑,“抢谁?”

“谁路过,就抢谁。”

不知道应不应该在紧张的时候吐槽这种潦草的计划,但宋碧的的确确在心里嘀嘀咕咕。

这能靠谱吗?

没等一刻钟,真的有一青衣小厮低着头抱着一大包东西走进小巷。没等宋碧阻拦,顾武跳到那人面前,“打劫。”青衣小厮默默将手里的包袱递过来,里面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甚至还有几件衣服,和一厚沓文书。

宋碧不敢相信。

这样也行?

顾武拍拍小厮肩膀,“好了,你回去吧。”小厮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顾文咬牙切齿:“小武子你胆肥了?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顾武皱眉,“危险,你别跟着。”

顾文全当听不见,从包袱里摸出一瓶伤药分给这几个人,眼见着血腥的伤口涂药,自己也跟着吸气。

“用药止了血再换上衣服,一般人注意不到你们的,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关城门了,你们小心。”

顾文狠狠戳了自家妹妹的脑袋,继续说:“尤其是你!别莽,要小心。几人匆匆收拾好自己,话来不及多说几句转身就走,时间已然不多。她们身后,顾文淡下笑脸,满眼担忧与后怕。小武仅剩的左臂,密密麻麻全是细小伤口。非是他人所伤,而是用力至极致时自身崩解的前兆。满打满算,顾武断臂不过一年,现在她的左臂远远不能承担长时间的负荷。而剩余几人,身上或大或小的伤数不胜数。顾文狠狠拍了下脸颊。

人既然还活着,那她还有其他要做的事。

那一边的主街道上,顾武几人分散成几伙,尤其是宋碧,时刻关注着顾武的动向。

顾武偏过头,压低音量说:“太明显了。”宋碧哪能不知道,身为暗卫,伪装是她的半个专职,但没人教过她怎么堂堂正正地护送一个人。

那不是她的专业范围啊。

“你就当平时出来溜达,放轻松。"顾武努力教导。宋碧更为难了。“我们暗卫,平时出来遛达啊。”顾武无奈,果断放弃教导,人果然不能为难自己。下一刻,宋碧忽然板起脸,整个人护在她右后方。顾武也有所觉,余光中有瞟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靠了过来。这么快?

这些人真的属狗的吗,鼻子这么灵,才没走几条街就跟过来了。好在长乐坊离城门并不远,出城门的队伍就在眼前,顾武几人装作赶路的样子快步向前。

追兵眼看顾武一行人就要出城,可人挤人的坊市哪容得下她们横冲直撞,一个个都堵在路中间艰难前行。

宋碧一边对着城门守卫点头哈腰,一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另一边从没放松对于追兵的注视。

还好,还离得远,应该能来得及…

暗卫灵敏的视觉察觉到为首的几个追兵似乎要高呼些什么。不能让她们开口!

可就像是追兵短时间接近不了她们,顾武一行人在此刻也只能干瞪眼。“拦住她们,她们是…”

“哎呀!这些铜钱是小姐给我啊!我的老天奶啊,不能抢啊!”一声凄厉惨叫盖过追兵们的高呼。

只见一青衣小厮瘫坐在地,哭得山崩地裂,人神共泣。在她面前,散落一地的铜钱金灿灿,但无人问津。老百姓最关心什么?当然是钱啊,散落一地的钱没人要,不捡白不捡!甚至不需要小厮再哭第二声,她身边百米内人人都在捡钱,甚至有挤不进去的人围在外面观看,一瞬间的吵闹声盖过了一切。守卫刚拿起顾武几人的文书,还没看两眼就被吵闹吸引过去。她草草翻过文书,只看了前两张就挥了挥手臂。“赶紧走赶紧走,出城的不许看热闹啊!那边的,堵着道了!几文钱有什么好捡的,快点散了!”直到顾武几人出城,身后的吵闹声还没有散去。宋碧一脸懵。

这样也行?

她都做好强杀出去的准备了,结果居然全须全尾得出来了。没走多远,少主安排在城门口接应的人早就到了,一行人伤的伤,累的累,但总算是都保下了命。

顾武没忘记这只是她柳庄之行的开头,只是简单休整后,就再度启程。只是行至城边望东亭时又停了下来,下了马。顾武吩咐道:“去备个马车,再将垫子铺软点,再备点干果。”手下人不知道这顾家小姐要干什么,但也乖乖去做了。宋碧寻了个由头靠过来,这一肚子的问题还是没忍住。“顾武小姐,在长乐坊边上您怎么能断定顾文小姐一定会来呢?”顾武看着城道尽头。

“不能断定,猜的。”

宋碧更不能理解了。

“猜的?怎么猜的?如何猜的?你们之前是有事先安排吗?”顾武故作高深。

“等你有一个时刻都在一起的姐妹,你就知道了。”看着宋碧更加迷惑,顾武十分满意。

没有证据,没有预兆,没有安排,不知为何她就知道顾文可能会出现在那里。

不是说孪生子之间会有心灵感应,顾武觉得她和顾文大概率就是前世的孪生子今生却投胎到了同一家。

她俩这心有灵犀真的算得上是孽缘了。

就像是现在。

顾武看着道路尽头晃晃悠悠地人影。

顾文骑在毛驴上,后面大包小包的一大堆全都挂在她的长枪青雀上,累的毛驴直打晃。

夕阳洒在顾文脸上,她还在笑着,微风吹起她散落的头发,本应是今年新科状元的顾家文曲星破口大骂。

“顾武你没良心!非要停这么远,我骑个毛驴容易吗我!快要颠散架了!”骂骂咧咧顺着光传过来。

顾武也笑着。

“快来吧,坚果给你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