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 / 1)

第48章第四十八章

沈系舟出狱的时候,前一秒还能自己站着,后一秒直接瘫在地软成一摊捞也捞不起来的烂泥。还没等回到府上,全身就像是水煮虾米一般红透了天。“脉细如丝,绵软无力,舌红少苔,少主这是气血亏空复感外邪。如今只能先用参汤先吊着,若是能将高热退下,或有一线生机。”府里的老医说完就颤颤巍巍地走了,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个人分神去送她。惊天一雷夺走了所有人的言语,谁都知道沈系舟深陷重狱必定重病难医,但再怎么忧虑也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今天都挺不过去。柳承谙努力定了定神。“十三殿下无须忧虑,妻主久病体虚乃是常态,在旁人看来的大病在我们这儿已是寻常,她不会有事的。”一句话里的每个字都是重音,仿佛这话说出口必定会实现。颜风昭定定看了他许久,叹了口气。“放心,我与系舟的联系如今已经被太女殿下知晓,此次系舟的无妄之灾也是因此而起。彼此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分脱不开的。”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无数侍女默不作声得进去,再神色慌慌得出来,一间屋子像是能放大所有不安的怪物,它连接着众人的情绪,只是轻轻颤动就能揪紧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任谁能想到原来是太女殿下下的手,我家还寻了许多人在九皇女那打听,万万没想到最后错怪了人,白耽误这么久工夫。“赵丹灵在旁边叽叽喳喳,恨得真情实意。

但在场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知道幕后推手必定是九皇女。这种阴损手段,损人但也没太利己,活像是潜伏在丛林里的毒物,仔细编制着自己的网,不为食欲只是为了看着猎物在陷阱里挣扎致死的独特快感。颜风昭想,她那两个皇姐,若一个是伺机而动潜伏者,那另一个就是一击毙命的丛林霸主。太女为人行事大开大合,喜怒分明,本来是在朝中活不过三日的性子,可姜家根基百年,就凭她的父族就能抵过她人十数年的谋划。就像这次,无诏无令羁押朝廷命官,只因她气不过便想干就干了,丝毫不考虑如今的局面。

在她身旁的赵丹灵已经转了两圈,他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不行,里面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我进去看看。”“丹灵!“颜风昭叫住他,歉意地看向柳承谙。柳承谙:“无妨,赵公子性子豪爽热烈,若礼数这些表面的东西约束了他,那繁文缠节不要也罢。再说莫说是他,我也是忧心妻主情况如何,不如赵公子随我去瞧瞧。”

他握起赵丹灵的手,赵丹灵这才发现面前镇定自若的人手心里已经满是虚汗。

柳承谙也知道自己此时的狼狈,他的腿像是被谁换成放了三日的焦米棍,看似直挺挺,实则软塌塌一丝力气都无。

但一步迈出去却极为稳当,支撑他的力量源自他身旁。赵丹灵对他眨眨眼,默不作声地继续用别人看不出的方式支撑他向前走。眼看着两人相伴走远,颜风昭看着面前似乎不欲开口的沈家家主沈衍,嘴张了又闭半晌还是一句话没说出口。

“殿下若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我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了,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无论什么都能经受得住。"沈衍背着个手。人到中年,但沈衍毕竞是曾经的状元女,行走坐卧隐约还能看到昔日的打马游街春风得意。可她背挺得越直,越像一根年久老化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却再也射不出来千钧重的箭。

老弦'沈衍如今背着个手,挺直的背再也撑不住再次可能痛失爱女的重负微微弯曲,但眼神丝毫没有从房门上移开。颜风昭顿了顿。“此次太女愿意暂时握手言和只是迫于柳庄之患,沈大人也知道,太女殿下向来爱憎分明,此时既然知晓系舟并不是真心投靠她,必定会心怀愤恨。”

沈衍终于看过来,紧抿的唇颤抖了几次才开口。“殿下您直说吧。”十三皇女毕竞是个年少人,给骆驼压下最后一根草的滋味并不好受。“大女殿下请了皇命,令东宫十率卫统领丘淑婕为钦差彻查柳庄水患,督查楚云亭是九皇女的人,两位都向皇上举荐了系舟,圣上……应了。”“什么时候出发?”

“五日后。”

“五日后。“沈衍不自觉重复。“这就是在要她的命啊。”颜风昭喉咙像被压住了石块,她能说些什么呢,说她已经尽力在周旋,说现在的五日已经是她努力后的结果,还是再装模作样地说些安慰的话。可现在这些话比饥荒年代的银票都不如,银票至少能用来擦嘴,这些屁话只是在人心上又捅一刀子。

眼下这个情形,沈系舟醒不过来是死,醒得过来也是死。五日又如何,拖着病躯日夜兼程去往灾区,那和砍头就差个时间上的快慢了,左右都是活不了。沈柳大婚还没到一年,一些红色还星星点点散落在院中角落,这些红落在颜风昭眼里,莫名显眼得有些讽刺。

那些亲手贴的喜字,马上就会被亲手缝制的麻布白色覆盖。喜事之后丧事,是比没有希望的绝望更深沉的绝境。沈衍也同样注意到这些红,她定定看了许久,红色像是攀上了她的眼。她站了很久,像是下了某种决定。

屋内,沈系舟还像个人偶一般一动不动。

高热带来的□口流失让皮肤干裂脱皮,汗液又将皲裂的皮肤粘在一起,活脱脱就是烧制失败的瓷娃娃。尤其是那些炉烧火烤又被冷水淋了满身的残次品,刚出炉但一碰就碎。

昏睡中,沈系舟丝毫不知道自己被门外的人定了死期。她只觉得自己飞在温泉中,水流自下而上团团包裹住她的身体,体内无限循环的刺痛和疲惫消失不见。

好放松,我自由了。

她翱翔在天与水之间,看看自己的手脚,感觉少了一双翅膀。下一刻,双翼从背后伸展开。她飞过城外农田,飞到北侧隔绝两国的高山的尖尖,又下潜到沙漠中雨水集成的湖里。这些两辈子只在文字中见过的景象同她想象一般壮观美丽。

长达两世的病痛编织成锁链将她牢牢锁在这个由权势与欲望混杂而成的泥沼。

她从未踏出过粱都,哪怕一步。

如今什么都不需要考虑,什么都不用想。可新鲜感过后,随心所欲的感觉空洞得令人窒息,她漫游在天地中,像个放了假却无所事事的书生。脚下的景象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样子,上一瞬还是缥缈天地快活神仙,现在就遁入地狱人间。

洪水像山一样漫过来,可皲裂的地还是颗粒无收。哭倒在尸体旁的孩童骨瘦如柴,是人是鬼已然分不清。同类相食的人,像极了饥不择食的狗,尊严,礼法,人性,在生存面前无比脆弱。

果然人这种动物,其实和兽没有什么分别。沈系舟冷眼看着,一块烧饼足够杀人越货,一两黑炭就可手足相残,但这关她什么事呢,她只不过是在生存的洪流中同样渺小的一个人罢了。

良善者注定背负更多,重义者定然举步难行。重来一世她只想保全家人朋友,什么生灵涂炭什么百姓皆苦,父母和父母官都不想管的,与她何干!但这一看,就从日出看到日落,长夜看到天明。梦中的日月轮转,现实中仅仅过了不到半日。府医来了三趟,一趟比一趟摇头的次数多。冷敷热捂,按穴针灸,能用的法子都用了,烧不见退人也不见醒。

“已经四个时辰了,若是今日烧再不退,怕是……府医的未尽之意让从进门就守在床边的柳承谙抬起头来。颜风昭说有要事与太女商议,赵丹灵纠结了半天还是跟着走了,沈家家主不知道何时不见了踪影如今屋内能称得上主家的只有他一个。他紧握着妻主的手不敢用力,她的手从一开始还能无意识回握到现在只是挂在他的掌心,像是生命力无形地从骨头缝中被抽走,然后消散得无影无踪,而他正通过接触的皮肤,感受着这一切。他握着握着,下了决断。转身,出府,上马,狂奔而去。等人到了南阳王府门口,断了线的脑子才突然开始工作。柳承谙手搭在门钹上,却怎么也敲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