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掉马*5
盛凝玉没有直接回到云望宫的住处。
今日兴致高,剑阁弟子邀他们同行,盛凝玉欣然应许。剑阁弟子住在夏时景的天骄阁中,众弟子一路互相招呼着,队伍竞是越来越庞大起来。
终于到了剑阁住处,原先还在嘻嘻哈哈的众人不自觉的屏息凝神,变得沉寂下来。
毕竟这可是剑阁!
无需任何前缀,普天之下,独一无二,仅此一个的剑阁。然而随着灵水梦浮生开始在身边流转萦绕,弟子们的神情逐渐变得松散开来。
由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凤九天带头,往灵水梦浮生上放了许多凤族银竹蜜饮,众弟子纷纷自掏腰包,而事情的高潮,发生在青鸟一叶花的弟子一扬手,一个白色瓷坛落在灵力集成的水流之上。
“这是……“有弟子疑惑的嗅了嗅,震惊的回过头,“这是'满堂花?!”“清一学宫之内禁止饮酒!”
“但偶尔犯一次宫规,也没什么吧?”
“五十遍宫规,换一晌贪欢,值了!”
“这酒可真香……”
三言两语之间,众人早已做下了决定。
他们欢呼着,每个人的姿态都放松了下来。“嘶!哪有你这般喝灵茶的?牛嚼牡丹!”“这就算了。"有弟子痛苦的拍着桌子,“我说你们云望宫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这么苦的糕点做成蜜糖甜糕的形态?!”这是药有灵的注意,见有人上钩,少年满意极了,嘿嘿一笑,和隔壁的同伙金献遥击掌。
“兵不厌诈!谁让你们平日里总觉得我等医修百无一用?”那人被苦的又狂喝了四碗银竹饮,对原殊和控诉道:“原师兄,你看他!”原殊和放下手中酒,认真解释:“这糕点是用上好的灵草所研制而成,虽味苦,却能消除疲累,淡除经脉阻塞之处……盛凝玉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另一边,半壁宗的弟子抬手扔出了一连串的烟火,纪青芜在一旁看得认真,盛凝玉想了想,问她要了几枚金玉琉璃珠,将灵力诸如金玉琉璃珠内,向上一抛,瞬间将绚烂的烟火固定在了空中,令其一遍又一遍的绽放开。夕阳之下,碧瓦朱檐,火树银花,漫天璀璨。弟子们发出一阵欢呼,盛凝玉混在其中笑了笑,拢起了衣袍,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人群之外。
起风了,有些冷。
烟花坠落之下,火光倏地照应在每个弟子的脸上,摇曳而轻薄的灯火,将他们开怀的模样照得明亮。
一刹之间,似残梦余温流淌。
盛凝玉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勾起了一个笑,拢起外袍,转过身,慢悠悠的向外走去。
重建的清一学宫里,格局并未改变太多。
盛凝玉穿过那好似幻梦浮舟中的的亭台楼阁,绕开许多纵横的青瓦之路,来到一处池中。
碧水环绕,雾气升起。
宛若剑阁的秋塘寒玉池。
就在盛凝玉刚刚升起一丝对昔日的怀念之情时,一道黑白之影飞速的掠过湖面,以一种迅猛又不失敏捷的速度,雄赳赳气昂昂的直冲她而来!对此,盛凝玉早有预料。
她当即后退一步,在那鹤翼即将扑在自己脸上之前,率先倒在了地上。仙鹤小小的黑豆眼中全是困惑,张开的翅膀向后急急刹停,它见盛凝玉倒地不起,似乎极为担忧,伸长了脖子,以一种古怪又曲折的姿态凑到了盛凝玉面刖。
“嘎一一啾?”
盛凝玉拍了拍它的头,苍白的面容满是故作的虚弱:“大黄,你太重了,以后不能撞我了,知道么?”
仙鹤:“嘎嘎!嘎嘎嘎哈!”
“以前是以前,那时候我多厉害啊,现在我什么都没了一一不信你闻闻我的灵骨,是不是少了好大一截?”
盛凝玉撩开衣袖,将满是伤痕的手腕送到了大黄面前,故意虚弱的咳嗽了几声,气若游丝道:“哎,不是故意不见你,是我被人困住了,那个地方很黑很黑,我出不去了,没法来见你。”
“嘎!”
“杀?不用你动手,我自会处理。”
盛凝玉蓦然笑了起来,她试探着伸手抱住了杀气腾腾的仙鹤,见它不拒绝,又用脸颊在它柔软修长的侧颈蹭了蹭,左手从星河囊内摸出了一枚从方才浮生梦上顺来的甜糕。
盛凝玉一向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此刻更耐心的哄着仙鹤:“但这段时间,我应该还不能常来找你,你也别总想着来找我,等处理完了这些事,我……我会来看你的。”
至于能不能回剑阁,她却也不敢保证。
赶紧哄好大黄,免得这家伙下次见她时再次控制不住,若是在鬼沧楼开启前被太多人发现,可就麻烦了。
盛凝玉慈爱地看向怀中仙鹤,将手往前送了送,拍了拍它的头:“吃吧。”仙鹤大黄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见盛凝玉如此哄着它,脾气都好上了许多,眼睛溜溜的转了一圈,低着头轻轻在她掌心一啄一一“嘎!!!”
盛凝玉被它骤然撞开,猝不及防之下,天旋地转,眼看着整个人就要后仰倒下!
她此刻灵骨不全,对灵力的把握远不如昔日精准,不敢妄动灵力,贸然初见又唯恐惊到大黄,随手一抓,本也没想抓到什么,谁知竞然真的有一截柔软的衣料被她捉住。
盛凝玉松了口气,眼睛没抬就随口:“谢千一”余光划过那截衣袖,骤然没了声响。
蓝色衣衫,袖口处纹了一圈的黑白阴阳八卦阵。有匪君子,姿若修竹,端坐轮椅之上,正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盛凝玉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要松开手,然而左手还留着糕点,碎屑悉数落在了下方之人的膝盖上。
盛凝玉”
完了。
全完了。
别的先不说,这个师弟有多爱干净,盛凝玉是知道的。或许是出身不错又从小患病的缘故,他未入门前,就很得家中人宠爱,入了剑阁后,除却几次比剑的时候,上一次见央修竹如此狼狈,还是那日梨花夜雨中。
盛凝玉心中冷凝一片,只觉得自己和央修竹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再度雪上加霜。
哈哈,只希望央师弟别和宁骄一样,动辄出手引傀儡之丝,视人命如草芥就好。
“大黄只吃甜糕。”
百般思虑中,盛凝玉想也不想,捏着大黄的脖子,恍惚道:“我给的就是甜糕。”
这话出口后的下一秒,盛凝玉陡然意识到不对,却见那人探出手指,捻了一点膝上的碎屑,毫不在意的放入口中。
盛凝玉一怔,立即道:“这东西脏了,你若想吃一”“师姐。”
央修竹放下手,一字一顿道:“这糕,是苦的。”他的神情冷然,似乎全然对面前之人毫无情感,却与之相对的,是他的目光。
从始至终,央修竹的目光都没有从盛凝玉的脸上挪开。像极了那雨夜。
盛凝玉的心头一颤。
只是那夜里,她轻松洒脱,不为任何事牵绊,能无拘无束的坐在轮椅上和央修竹肩并肩的赏一夜剑阁的雨。
可现在,她身份尴尬,更有牵扯到旧日阴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为何要认出她呢?
他不该认出她的。
盛凝玉垂下眼:“大概是拿错了,央长老勿怪。”她转身想走,被捏着脖子的大黄却不让。
仙鹤没吃到可口的糕点,顿时不满极了,叼着她的衣袖向上扯了扯。衣料拉扯下,右手腕间的伤痕蜿蜒交错,清晰可见。央修竹眼睫颤了颤,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攥紧了衣袖。他记得的,盛师姐口味与剑阁清雅不同,她喜欢吃极酸的梅子,和极甜的、加五倍糖的蜜花糕。
央修竹不知道她那状似莲花的蜜花糕是从哪里来的,但他又一次在练剑台上输了比试,萎靡不振时,师姐递了个给他。那一次,央修竹难得失控,喝了不知多少灵茶,才压下了口中那甜腻到发苦的滋味。
他迟疑的看着盛凝玉:“这糕点,为何这般甜?”盛凝玉掀开衣袍就地而坐,一边神态如常的吃着糕点,一边对着他长吁短叹:“连这般好吃的糕点都不懂欣赏,你这人,真是不配吃糕点!”央修竹一顿,慢慢的放下手,抿了抿唇,糕点的甜腻在此刻发着苦。“师姐不必安慰我。”
方才那些弟子的话在央修竹脑中再一次响起。他攥着手中糕点,看着一地的木屑,慢慢道:“他们没有说错,我确实是坐在轮椅上,也确实是个输给了他们的废物。”他确实是,不配用剑的。
因体弱有残缺,央修竹自来在家中备受宠爱,众人待他皆小心翼翼。从小到大,他已见多了父母为他双腿之事而忧心忡忡。几次之后,他便不再在他们面前显露出虚弱茫然之态了。可他心中的茫然不会消失,反而越来越浓,犹如雾天迷失在海上的船只,孤自徘徊犹豫,找不到归处。
盛凝玉毫不在意的扬起眉,抛起手中甜果:“与其信他们,你不如信我。”转瞬间,她痛心心疾首的看了眼他手中捏着的蜜花糕,义正言辞的指责:“这样好吃的菩提蜜花糕你都忍心浪费,这可是我最后一枚了!一一央师弟啊,你不配用剑我是没看出来,但你不配吃糕点这件事,我全然赞同!”前面的话漫不经心,后面的话痛心疾首。
央修竹却始终不为所动。
他低下眼看着自己手中的蜜花糕,缓慢的开口:“师姐说笑了。”“糕点,和用剑,怎么能一样。”
他宛如迷茫在荒野的幼童,找不到来时路,也看不清自己将归往何处。直到被一人打破。
“怎么不能?”
盛凝玉笑了起来。
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手,拔剑而挥。剑势与磅礴的灵力一道落下,竞是将方才央修竹被他人砍断的木剑同那些将他膝盖、手肘磨得渗出血的锋利碎石一起,直接震为了备粉!手中之剑散发着天下无人可压制的张扬不羁,灵力化作而成的光晕在这一刻,好似一轮明月。
盛凝玉侧过头。
“师弟,你知道我名字里的“凝'字是什么意思么?”央修竹怔怔的瞧着她身后那轮灵力与碎石木屑同升的明月,迟缓了片刻,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我的"凝',是圣人不凝滞于物的凝'。”盛凝玉勾起唇,眉宇之间尽是不加掩饰的锋利傲然,“天生万物,则万物为我驱使。”
“至于他人之言一一世间大道三千条,红尘闲人亘古千千万,若因此而疑己身……"盛凝玉顿了顿,转过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师弟啊,你实在是又自己太苛责了。”
灵力缭绕周身,女子一袭雪衣,头戴莲花冠,墨发如瀑垂下,宛如天上人。央修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忽然问道:“那师姐名字中的′玉',又是何意?”“哦,这个字么,代表着金玉满堂。”
盛凝玉又成了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她从星河囊里掏出轮椅,与央修竹并肩而坐。
月色之下,同门师姐弟闲谈叙话。
“你别听外头那些人夸我,什么皎洁如月'什么′天纵奇才'的,其实我这人俗气的人。”
“我喜欢好看的东西,热闹的场景,俗气的金银一一啧,我之前想过的,即便是死了,我也要风光大葬!”
少年第一次如此急切的打断:“师姐不可胡言!”“啊好好好,真是,你怎么和那人一样,听不得这些似的。”盛凝玉举手求饶,同时小声嘟囔。
央修竹垂头看着自己的双腿。
他明知自己不配,但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是谁?”“现在还不能说。"盛凝玉笑了起来,她好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锋芒毕露的面容在瞬间柔和了许多。
“等日后,我一定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可就是这样明媚张扬的师姐,此刻却连糕点的味道都尝不出了。央修竹一直看向盛凝玉,看得盛凝玉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她张了张嘴,有心想要为自己辩驳,却又觉得实在苍白无力。那一声"师弟”无论如何都没法说出口,盛凝玉松开了手中仙鹤,借着这个动作转过身。
“不过小事罢了。”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
盛凝玉背对着央修竹,无声叹了口气,狠心开口:“抱歉,是我昔日欺骗于你,未曾为你寻来良方……”
“师姐是骗了我。”
轮椅转动声响起,停在了盛凝玉的身旁。
“但不是这一件。”
盛凝玉心中沉了又沉,不等她开口,又听央修竹继续道:“师姐还记得,我的剑叫什么吗?”
不知是否错觉,总是慢吞吞的央修竹,这句话说的又急又快,好似迫切的想要知道什么。
盛凝玉当然记得,她毫不迟疑道:“沟渠之剑,取自荒野巨石,坚韧无比,无可撼动。”
央修竹微微翘起了嘴角。
“师姐还记得啊。”
原来是这件事。
盛凝玉舒了口气,带着几分玩笑的试探:“高台风骨立,石中剑修竹。央长老之名彻响天下,道心珍贵,坚如磐石,谁人不知,谁认不晓?”然而这一次,央修竹却收起了笑。
他静静道:“错了。”
下一秒,灵力如狂风骤然起。
盛凝玉猝不及防被灵力包裹,下意识偏过头原来是身旁的央修竹抽出了沟渠剑。
他的剑如他的人一样,通体无一丝花纹,纯然是黑色,看不出半点嫌弃缭绕,寻常的好似一块路边顽石。
“师姐。"他道,“我的道心,从来不是磐石。”光影交错,落在央修竹的脸上,明灭之间,好似有什么一直压抑的东西正在流淌。
盛凝玉怔怔的与他对视。
她斟酌着语气,轻声道:“那次合欢城事后,我曾答应你”未尽的话被喧嚣淹没。
不远处学宫弟子们不知说起了什么,哄然大笑,嬉闹之音传入耳畔,遥远又熟悉。
头顶处,火树银花一次又一次绚烂的绽放,将沉下的黑夜一角点燃,坠下的星星点点散落漆黑幕布之上,成了不夜之天。然而,还有东西会比群星更加明亮。
月光之下,漆黑之剑上光华流转。
央修竹想,曾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卑如蝼蚁,不配做剑阁弟子,不配做剑尊门人,不配……做她的师弟。
所以他一直压抑着自己对她的崇敬,唯恐自己这样残缺怪异之人的敬仰会让她在外人面前丢脸,不敢流露分毫。
他想等自己功成名就之时,想等自己的名头彻响三界之时,想等自己能脱离这把轮椅,如一个正常修士那样,也和师姐一起云游天下,行侠四……他想的太多了。
可到最后,他的师姐竞全然不知晓。
她甚至怕他,甚至……甚至觉得愧疚于他。央修竹垂下眼。
何其可笑。
身后沟渠剑腾空,剑身灵力化作漫天星光流转,而剑尖,却勾勒出了一个几乎遮住整个天骄阁的圆月。
光华流转之时,漫天若金玉而下,压盖了不远处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倒映在了那双琉璃似的眼瞳之中。
央修竹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再没有丝毫犹豫的拉住了盛凝玉的衣袖,如曾经脑中幻想过千百次的那样。
“师姐。”
一甲子过去,他终于起鼓起勇气,在她面前说出了曾模拟过千万遍的话语。“一一我的道心,是明月。”
磐石无转移。
从始至终,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