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糖(1 / 1)

第42章荔枝糖

天色隐晦,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来气。

一滴水珠落在地上,不一会越来越密,豆大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砸在地上,溅出一朵朵水花。

一大早,冯荣就亲自派人替他们安排好了一辆房车。他之前算过时间,今日会有云舟经过玉河城外的云台山口,并且会在此地停留一会儿,到时便可搭载云舟去往孟津。

因路途较远,房车里备的物品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又听说那两人喜爱手谈,是个中高手,便又替他们摆了一副玲珑棋局,可谓细致入微。

至于能不能顺利到达孟津,那可就不关他的事了。事毕,冯荣朝着几人拱手道:“望几位道友此去孟津,诸邪回避万事皆宜,冯某便不远送了!”

亓官绥几人作揖还礼道:“承冯城主吉言,同宜。”一阵风刮来,雨水斜斜打在了衣襟上,姜稚鱼撑着伞上了后面的房车。她手里拿着一包糖果,窝在车厢最里面摆放的一张长榻上,懒懒地听着外面传来的滴答声。

这是昨晚逛夜市时宿姜给她买的,姜稚鱼还没来得及吃,今早打开纸袋后才发现,里面是一颗颗彩色的糖果。

车帘被人从外面掀起,外面的冷风卷着细细的雨丝短暂地从缝隙里吹了进来,姜稚鱼拿手挡在面前往后挪了挪,等车帘落下来后才放下手。她看着眼前的人,干净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意外。怎么会是苏道友,宿姜呢?他不是同她一起早就过来了吗?姜稚鱼心中惊讶,但总归没有表现出来。

苏予辞进来后,视线缓慢地停滞在她身上,只一瞬又移开,径直走了过去。两人点头示意,之后便再也没说什么话。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四方矮桌,桌面上没什么装饰,只摆放着一副紫檀棋盘,棋盘边上燃着一炉熏香,淡青色的烟雾从炉口袅袅升起。大约是有些无聊,姜稚鱼偷偷撇了苏予辞一眼。少年静静坐在长榻的另一边,身体向后倚着靠枕,月白色的袍角像雪一样铺在金丝勾边的软垫上。

眼睛闭着,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姜稚鱼收回视线,拿了一粒桃子形状的糖果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口感伴着桃子的清香味从齿间化开,姜稚鱼忍不住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里面的果酱带着果粒流了出来。安静的车厢里突然响起"咯蹦”一声脆响,声音不算大,只不过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予辞睁开了眼,望向她。

姜稚鱼慌忙回看了他一眼,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没想到只是轻轻一下,糖果就被自己咬碎了,还发出这样大的声音。扰了人清静,怕惹人不快,姜稚鱼拿着糖袋的两只手缩进袖子里,脸色通红,欲言又止又有些尴尬。

她调整呼吸,长而翘的睫毛抖动着,轻声道:“对不起,苏道友,我不是故意要吵到你的…”

这幅神情不安、言语恳切的模样在旁人眼里却湿漉漉的,仿佛在勾人。少年雪衣清寒,一双明丽的眼黑润润的深不见底,片刻寂静后才温言回道:“姜姑娘多虑了,无碍。”

他的态度十分客气有礼,被眼睫遮住的瞳仁里却掺着一丝细碎的敷衍,一闪而过令人察觉不及。

房车很大,隔着方桌一里一外放了两张长塌,除此之外,两端还整齐地摆放着红木交椅。

姜稚鱼与苏予辞虽同处一张长塌,但中间摆着棋盘,挨得也不是很近,然而姜稚鱼还是有些尴尬地往左靠了靠。

房车安静到有些诡异,姜稚鱼喉咙空咽了一下,连看都不敢看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问了一句:“苏道友,你,你吃不吃糖,是各种水果味的,很甜……”

苏予辞微微一愣,薄唇突然弯起,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上挑着看她:“姜姑娘不怕我了?”

姜稚鱼紧紧捏着纸袋,手心里出了汗。

她咬住下唇,心虚地摇了摇头,可在苏予辞倾身靠向她时,却紧张地一缩肩,快速闪到一旁。

苏予辞静静看着她,盯着她因惧怕而瑟缩的身体忽然笑了一声。笑声悦耳动听,含着点碎玉琳琅,只是不见太多温度,凉薄得像是秋寒里凝着的一点霜花。

他低头看着姜稚鱼,脸上还挂着笑意,眼神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这叫不怕?

姜稚鱼觉得自己丢人现眼,可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只好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把糖袋往他们中间移了移。

苏予辞身子微侧,两指从棋盅里夹起一枚棋子。他垂眸俯视着眼前慢慢窝成一团的少女,褪去笑意的一双眼,像浸在冷泉里的两丸黑水银,幽深寒凉,叫人望而生畏。等了片刻,不见人反应,姜稚鱼捏了捏纸袋,连带着身子又往前移了移。苏予辞眼角动了动,轻轻地将棋子放在棋盘的交叉点上,视线转向她手中的糖袋,如她所愿地从里面拿了一颗荔枝糖。姜稚鱼看着他吃了下去,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雨势渐渐弱了下来,连绵烟雨中,亓官绥身着一袭天缥青色衣袍立在檐下,眉眼清姿如画,恍若晨曦露白,意韵难描。他撑着一把油纸伞,持伞的指骨白皙修长,纤称合度,从雨幕之中踱步而来。

宽大的袖角被风吹动往上微微翻起,露出一截冰骨清寒的手腕,很快又掩了下来。

见亓官绥撑着伞就要往后边走,宿姜穿过雨幕,沿着石阶走上前。少年略微歪头,嘴边的笑轻轻咧开,表情十分友好:“此番真是多亏了道友,否则我和姜稚鱼能不能安全从牢里出来,还要两说呢。”两人相对而立,亓官绥漠然片刻,淡声道:“举手之劳。”他缓缓从宿姜身边走过,在即将越过宿姜时,亓官绥停住脚步,陡然出声,语气异常冷淡:“我非道友,未曾思量,道友之所求,于我,不过云烟过耳。那张清贵的面容上端着事不关己般的冷漠疏离,他话说完,直接撑伞越了过去。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然而宿姜知道他说的是个什么意思。心思就这样被直接挑破,宿姜像是毫不在意,他眉眼弯了弯,视线透过缥缈的雨雾安静地看向远方某一处。

绵绵的细雨和着两岸高楼里传来的悠悠琵琶声,笼罩了整个玉河城。城外的青山细水被这场烟雨色染得淡雅而朦胧,露出几分往日繁华熙攘外的安宁。

他闭上眼,等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清明平和。车厢内没有香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稚鱼都要等着急了,剩下两人才一前一后进了房车。

只是两人进来时,都如苏道友先前那般,莫名看了她一眼,姜稚鱼觉得很不解。

她是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房车空间大,东西备得也很齐全。

姜稚鱼坐在软垫上,正前方的方桌上摆放着瓜果点心,桌角下方的茶炉肚里燃着的龙眼炭散发出淡淡的果香气味,同食物的香气混在一起。许是刚刚糖吃多了,她现下有些渴,可几个人既不说话也不用些东西,姜稚鱼便也不好随意动手。

时间一点点过去,可能是车里环境过于舒适,姜稚鱼跪坐在软垫上,眼睫越来越低,身子歪斜,头埋在臂弯里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她昨晚从夜市回来后,心情雀跃直到凌晨才堪堪入睡,眼下困倦袭来,睡得很沉,哪怕雨势加大,声音嘈杂,都未曾将她吵醒。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跟猫一样轻轻哼了一声,嗓音软得像是要滴水。几人的视线同时往姜稚鱼的方向看去,又各自移开。房车整整行了小半日,雨都已经停了,姜稚鱼才缓缓醒了过来。眼里蒙着一层水雾,下巴也被压出一道红印子,眼神木木地,整个人看起来似乎还不太清醒,顿了好一会才从塌上起来。她头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无精打采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宿姜慢不经心地看过去,将她所有的动作尽收眼底,心里吐槽:当真是睡傻了。

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姜稚鱼在心心里默默数数,等数到一百时,胆子稍大了些,张口,嗓音又轻又软,闷声喊道:"宿姜……车厢里的沉默被骤然打破,正靠在软枕上,执着一卷书看的苏予辞微微抬起眼帘,轻微地挑了下眉毛。

浓墨也似的眸子里有翡翠一般的鲜艳透亮,光泽细碎,艳得像是浮于春寒山涧中的桃花。

宿姜想都没想,扔掉了手中的杂书,直接问:“渴了还是饿了?”听到这番话,姜稚鱼愣了一下,错愕地抬头望他,像是疑惑他怎么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宿姜眉眼微敛着几分暗色,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地想要冷笑。都是聪明人,就问这车厢里坐着的几个人,哪个不清楚她的心思,还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就她那性子,能忍到现在也是不容易。

宿姜冲她微抬下颌,讥讽道:“我还以为这一路上你不会渴也不会饿,要陶冶情操同人下棋呢。”

姜稚鱼脸色通红,弱声辩解:“我哪里会下棋,你不要……话未说完,姜稚鱼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了转,这时大约明白了,她应是坐了时绥的位置。

怪不得一进房车,他们都要朝自己这里看一眼。不知道还好,可现下只要一想到此事,姜稚鱼便如坐针毡,觉得别扭,好像身上爬满了虫子,哪哪都不对劲。

窘迫的情绪慢慢发酵,缠绕上她的心头,姜稚鱼耳垂红得快要滴血,手指紧张地扣着裙尾上用以装饰点缀的珍珠。

见人坐不住,亓官绥漆黑的眼眸短暂地在姜稚鱼身上落了落,长睫半垂,不咸不淡地问她:“要过来?”

凝滞了几瞬,姜稚鱼讪讪低下头,蜷了蜷手指含糊道:“嗯。”等交换了位置,姜稚鱼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捧着杯子吹了好几下,才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茶水带点果香,甘甜不涩,姜稚鱼没忍住,一连喝了好几盏。喝的过程还不忘拿眼撇宿姜,看他在做什么。似乎是觉得没意思,宿姜随手将书扔在一旁不看了,扯了块布仔仔细细擦拭着那柄唐刀。

等解了渴,姜稚鱼放下杯子,去够方桌果盘里摆着的莓果葡萄。可惜吃食都在宿姜那一端,她人矮,四肢也短,够不见,于是扬起下颌期期艾艾望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宿姜面色沉冷,看都没看她,只顾擦拭手中的唐刀,根本不搭理她。

姜稚鱼无措地咬了咬指甲盖,面露委屈,心里想着,我又没惹着他,不帮就不帮,她自己来便是,冷着一张脸做什么,就好像她欠了他许多钱一样对了,姜稚鱼猛然想起来,她昨日是花了他许多钱的。难道是没钱了?

想到这,姜稚鱼有些心虚,可转念一想,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花的,她又没逼他,于是这股子心虚又没了踪影。

就这般磨蹭了一会儿,姜稚鱼跪伏着身子,腰肢微摆,屈着膝盖一点点往前挪。

不知何时,宿姜擦刀的手已停了下来,既不出声也没帮她,就这样看她慢慢爬了过来。

少女身姿娇小却并不瘦弱,两处丰挺圆润,衬得腰肢纤纤,不盈一握。禁步上的坠饰垂落而下,轻轻碰撞间发出清脆灵动的悦耳声响,像是要把人的视线全都吸引过来。

对面下棋的两人包括宿姜,都很安静,于是这声音便愈发脆响。亓官绥漆黑深沉的眼半搭着,修长的指骨从棋盅里夹起一枚白子,轻轻摩挲了两下,而后落子。

忽然,微微侧目,像是无意,投去一点略显冷淡、平静的目光,却依旧是那副无情无欲的漠然模样。

苏予辞支着脑袋,紧跟着落下一子,沉默而淡然地凝视过去,半响,悠悠闲闲地笑了。

玲珑棋局又如何,想来下得也无甚意思。

姜稚鱼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视线,等挪到宿姜身旁,她坐直了身子,在果盘里挑了几颗又大又红的莓果,又拿了几块桂花蜜糖馅的糕点。原想着问问宿姜吃不吃,可一想到他刚刚那张冷脸便也暗自来了小脾气,索性自己全吃了。

吃食种类丰富,味道也好极了,因没人动,于是大部分都进了姜稚鱼的肚子。

虽说姜稚鱼人小但其实挺能吃,或许是前些年药丸子吃多了,尝不出什么味道,也觉不出什么饥饱,如今一出来,食量倒是日渐增长。吃完东西,她伸出舌尖,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碎渣。宿姜皱眉看着,像是有什么感应一样,侧目看向对面。或许是分不出胜负,那两人也不再继续对弈,而是各自取了书来看,像是根本不曾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宿姜忽然嗤笑了一声,收回视线。

静默了好一会儿,见她还在舔,宿姜心里不觉生了烦躁,朝她扔了一块帕子:“用这个。”

原本姜稚鱼也想学他刚刚那样,不搭理他,可瞧见他眉眼间隐约透出的些许不耐,咬住下唇,犯了怂,乖乖应道:“哦。”等收拾完自己,姜稚鱼一转身,又退了回去,回去时还不忘顺走宿姜扔在桌子上的那本杂书。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姜稚鱼便捧着那本书逐字逐句地看,看到有趣的地方就想笑。

她想生生忍着的,可忍不住,于是便捂着嘴巴偷偷地笑,笑完又拿眼撇那几人,见他们都各自忙着,不曾注意,便又继续看下去,倒也自娱自乐得紧。快要看完时,琴弦低吟般冷脆的声音突然在车厢内扬起,姜稚鱼放下书,望过去。

苏予辞挑了帘子,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姜姑娘,到了。”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带着泥土的芬芳气息弥漫了整个云台山。山口处停靠着一架云舟,那是一个漂浮飞翔于半空的庞然巨物。它有着极其流畅和优美的线条,通体漆黑闪着光泽,上面隐隐绰绰的像是有许多人。

姜稚鱼被眼前的庞然大物所震惊,跟在他们身后往云舟的方向走去。她抬头远远看去,目光不断游移,内心的震撼渐渐平复下来。因为她发觉这云舟其实和船只并无两样,估计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在水上漂,一个在空中飞,只不过外观看上去要比船只气派许多。等走近了才发现,这可比船只要大多了。

云舟上面是一间间隔得不是很远的房屋,宽阔的船头搭了供人消遣的戏班子。

顺着甲板往里走,还有贩卖各种物品吃食的商贩,不夸张的说,几乎有成千上万之人,宛若一座小型的繁华城镇。

不多久,云舟离了山口缓缓升起,穿过周围厚厚的云雾,飞得又稳又快,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白线向远方驶去。

他们的房间一字排开,姜稚鱼被安排在中间。等将东西放好,姜稚鱼便想出来走一走顺便观赏一下景色,不期然,在甲板尽头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

天边的晚霞映在云层中,成群结队的飞鸟从他们眼前掠过,留下婉转清脆的啼叫声。

姜稚鱼伸出手,云雾从她的指尖穿过。她低头看去,水面上停靠着许多船只,她俯视着下面的那条江,疑惑地问亓官绥:“为什么我觉得这条江看着这么眼熟?″

“废话,因为我们逃跑时走得就是这条水路啊。"宿姜懒洋洋地转着刀柄上的穗子,眯着眼看甲板处逆光回过头来的少女。他缓步走到姜稚鱼另一侧,靠着护栏,笑盈盈道:“这才多久,被人抓的场面就不记得了?”

晚风把姜稚鱼的鬓发吹得乱七八糟,她被宿姜说得有些尴尬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羞愧地低下了头。

亓官绥与她离得不远不近,然而其中一缕长发却还是飘到了他眼前,甚至隐约要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当着宿姜的面,亓官绥抬手将那缕发丝捋顺,漫不经心心地与他对视:“不过误会罢了,况且,”

白皙修长的手指触在乌黑的发丝上,指尖冰凉泛着寒气,如花枝香雪,每一寸弧度都异常美好精致。

亓官绥收回手,云隙间散下破碎的霞光,映在他矜贵冷漠的脸上。他撇了一眼姜稚鱼,调子一如既往,神情却愈发冷淡:“作为同伴,你也是出于好心。”

瞧着他略显亲昵的动作,宿姜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眼神却同样的冷溴。

他吐出胸中一股闷气,带着笑意的面容上露出点被挑衅的烦躁和冷意,缓缓道:“好不好心,应当和道友无关吧?”亓官绥抬起眼,在姜稚鱼看不到的地方,就那么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他,仿佛对他的挑衅既不生气也不在意。

宿姜敏锐地从他这幅神情里瞧出一丝不屑,心头像是被一根小针猛地刺了一下,额间突突跳了两下,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还真是一幅傲慢冷漠、居高临下的模样啊,这就是上宗所谓的的天之骄子吗?

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宿姜轻轻歪着头,嘴角挂着抹笑意,只是不再同往常一般显得天真无害,反而透着一股子邪肆。

他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了一下。“宿姜……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氛围,随着姜稚鱼的开口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宿姜的身体轻轻一动,侧目瞥向身旁的少女。姜稚鱼面色苍白,眼睛水汪汪湿漉漉的,露出一种哀求的神色,似乎是在祈求他不要说了。

宿姜神色一滞,避开了她的眼神。

细长的手指渐渐收紧,他捏了捏手指关节,发出咔嚓几声脆响。是生气了吗?

还是说,难过到又要掉眼泪?

一想到她可能会哭,宿姜竞莫名地有些心慌。他本意不是如此的,只是隐约觉得和他们走得太近对姜稚鱼而言可能并不是件好事,想要提醒一下她,却不知怎的,又搞成了这幅争风吃醋的尴尬场面。虽然他的确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他肯定不会真的对姜稚鱼发火,顶多生会气,甚至不需要她哄,过一会儿他自己就好了。就像之前在车厢里的那样。

宿姜侧了侧脖颈,沉默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松开指间的穗子,直起身,冷静又自然地开口:“我先进去了,你早些休息。”还不等姜稚鱼回答,他就径直往云舟里面走去。等进了房间,宿姜反手锁住门,背靠门板,垂着头,一直保持这个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身后的光线被完全遮挡,只能从少年头顶倾泻下来,微阖的猫眼稍稍掀起,一张秀丽绝伦的面容暴露出来,布满阴翳。琥珀色的明黄瞳芯虽然仍旧清澈,却被阴影染深了许多,看起来更加深邃幽暗。

细白修长的手指在手臂上轻轻点着,宿姜想,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又在做什么?

不可否认,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眼下,他都像条到处咬人的疯狗,生怕主人身上沾了其他野狗的味。

他知道这个比喻不够恰当,但好在足够生动形象。宿姜忍不住乐了,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他就真的要成了别人手里,一条指哪咬哪的狗了。

鸠羽没能做到的,她倒是快做成了。

“真是的……”

宿姜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上映出的修长人影,微微弯了弯唇角,朝自己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些许讥诮的笑。

他的世界本就是冷冰无情的,血腥暴力几乎充斥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杀戮与背叛才是他的主旋律。

无论是她,还是那份已然萌动的情愫,都该是个意外。从始至终,不应该出现,不应该改变。

然而现在,他都要忘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可笑。

宿姜站直了身子,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也或许完全没有明白。他抬手解了唐刀扔在桌面上,瞧见那个丑穗子,一掌攥了过来,眸光深浅不定,半响,还是没能解下来。

宿姜揉了揉眉尾,笑了笑,随后,跨步走出阴影。又不是洪水猛兽,他怕个什么鬼?

反正一一

她也不知道。

可宿姜不知道,情爱一事,生死不能隔,由心不由他,他既未曾体验过,总要见识一下。

毕竞该有的,总归一个都不会落下。

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海面上缀着忽明忽暗的繁星,静谧而又梦幻。姜稚鱼站在甲板上,撑着扶手,目光随之看过去,最终停留在最亮的那颗星辰上。

良久,她缓缓低下头,踢了踢脚边不知从哪滚来的小石子,轻声说道:“对不起,宿姜他不是有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姜稚鱼一点也不想宿姜因为她而和别人发生争吵。这是在替人道歉?

亓官绥如无其事地想,不可否认,他刚刚的言行的确含着点故意而为之的意味。

他已说过,并无心思,可既然非要将他扯进来,那他略微反击一下又何妨?“无妨,不过是年少慕艾。“亓官绥将目光移过来,不动声色地落在姜稚鱼腕间的兰铃上,目光又轻又淡,仿佛一片无声的落雪。少年慕艾?

就在姜稚鱼疑惑之际,他又开口,不紧不慢却语出惊人地补了一句:“他应当是喜欢你。”

“啊?"姜稚鱼眼睛突然睁大,微微张着嘴,呆愣了好一会才惊讶道,“宿姜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肯定是时绥猜错了,明明一开始宿姜就嫌弃她是个累赘来着,而且就在之前的车厢里,他还拐弯抹角地说她笨,同她生气…亓官绥神色古井无波,寂静地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你与他相处良久,他喜欢你不是很正常吗?”

其实,亓官绥是很想看看,当她得知这件事后,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又会怀揣着何种心情,今后又要如何与之面对相处?他很好奇,也不理解这种感情,于他而言,世间所有感情,无论是师徒同门之谊,还是男女爱慕之情,都不重要,也不需要。于是这块被少年极力遮掩的挡羞布就这么被他赤裸裸、毫无心里负担地给揭开了。

亓官绥眼睫低垂,深黑色的眸子不错眼地看着她,神情沉静又专注。姜稚鱼仰头望着他,她不知道对方审视自己的角度是那样得清奇,只是从中感觉出了一丝说不上来的渗人凉意。

好像,他是在打量观察什么新奇的事物。

姜稚鱼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细白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蜷。亓官绥注意到了,目光微微一闪,若有似无般扫过她的手指,问道:“怎么了?”

“没什…”

姜稚鱼咬着手指讪讪一笑,又忍不住抬眼偷偷观察亓官绥表情的细微变化。亓官绥便低着头,静静地、坦然地任由她打量。姜稚鱼看了一眼又一眼,发现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依然是那个雅致脱俗的清贵矜持模样,和平时并无区别。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落在她身上,好似花枝落影虚虚拢住的一地残雪冷月,倒映着满天星河,也倒映姜稚鱼清晰的身影,却是可望不可即。或许是错觉吧。

姜稚鱼摇了摇头,仰起脸,睁着一双水润的杏眼,不假思索,认真道:“宿姜没有喜欢我。”

“而且也没有相处很久,只是那天恰巧看到宿姜被人欺负就帮了他一把,虽然也没帮上什么忙……”

姜稚鱼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

亓官绥略微颔首:“原来如此。”

“嗯,”姜稚鱼笑了一下,“所以在此之前,我们是不认识的,宿姜也不可能会喜欢我。”

亓官绥指节微微曲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栏杆,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你呢?”

“我?“姜稚鱼指了指自己,她搭着眼帘仔细想了想,“也不喜欢。”是仰仗,是依赖,但独独不是喜欢。

她没有喜欢过人,不知道那种感情是什么样的。亓官绥了然,眼里多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其实她喜不喜欢与他是无甚干系的,可听她这么说,他的心情还是略有些愉快。

这个念想一起,亓官绥敲击栏杆的手指一顿,眼里本就浅淡的笑意也紧跟着凝滞。

他背月而立,月光映照着他的眼,神色不辨喜怒。亓官绥模糊地想了想,随后将其原因归结到,对现阶段东西仍归属于自己并由此而产生了些许占有欲这一方面。

簇起来的眉心,顷刻间,又缓缓舒展开来。这很正常。

见他不言不语,姜稚鱼想抬起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可他身量极高,若是不低头,姜稚鱼即便是仰着脸也很难看清他的表情。亓官绥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冷淡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姜稚鱼腕间的兰铃上。

这一次,明目张胆,没有丝毫遮掩。

“那看来,是我想多了。”

姜稚鱼不受控制地也跟着看了一眼,手抚上兰铃,细声细语道:“嗯,我们只是朋友。”

亓官绥不语,既然只是朋友,那最好在归属于他的这段时日里,就只是朋友。

“那你呢?你和苏道友是一起的吗?"姜稚鱼从来没喜欢过别人,不知为何还有些抗拒,自然不太想同人聊这个话题,于是转过头来问他。亓官绥淡淡道:“是,我与苏道友各奉宗门师命,一道往孟津处理事务,途经玉河顺便为上宗查勘灵脉。”

他说得很清楚。

“孟津是出了什么事吗?“姜稚鱼心下不安,她和宿姜也是要去往孟津的,自然希望孟津一切都好,不要出什么大问题而且因璃火藏匿在孟津,她尚在抚水之时就听缪灵前辈说过,孟津是一块上风上水的福地,几百年间,都未曾出过什么大事,如何惊动了上宗的人?亓官绥平静道:“不过祸事频出,弄得百姓民不聊生。”如果真是这样,那应该用不到你们吧?

姜稚鱼暗戳戳地想着。

毕竞她已经不像刚出来那会,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这段时间经过学习了解,姜稚鱼已经知道"上宗"两字在天水界意味着什么了。她眨了眨眼睛,犹疑道:“就只有你们吗?”“不是,除了上宗,还有其他一些门派收到了孟津发出的委托,前来除祟,"亓官绥问她,“知道锁妖井吗?”

姜稚鱼茫然地摇摇头,诚实地回了一句:“不知道。”她只知道井是用来打水吃的,并不清楚旁的用处,只是听名字,好像是锁妖用的。

亓官绥站在甲板边缘,玄青的发丝被微风吹得四处摆动,他垂下眼眸,注视着这片海域的视线十分淡漠。

“锁妖井是用来禁锢从蛮荒逃到天水界的大妖法阵,"他冷声道,“我们怀疑此事可能和锁妖井异动有关。”

“若真是大妖作祟,那能跟你们同行还真是幸运,否则到了孟津说不定哪天就被妖给害了。"姜稚鱼抿着殷红的唇,有些庆幸。“嗯,“元官绥随意接了一句,也没说什么,他眉眼往上抬了抬,看着天际,“时间已经不早了,我送阿鱼姑娘回去吧。”可能是白天在房车里睡多了,姜稚鱼此时一点困意都没有,回了房间也是发呆。

她撇了一眼船头搭的那座十分明显的戏台子,犹豫半响,还是说了一句:“好。”

姜稚鱼自以为做的不明显,可这点心思哪怕亓官绥不关注也照样能察觉到。只是,他以为会听到旁的回答。

当真是听话又顺从。

回了房间,亓官绥替她放下窗子,发冠上的绦带被窗外带进来的海风轻轻扬起。

临走前,不知为何,亓官绥回望了她一眼。少女双手撑着下巴,坐在板凳上心不在焉地晃着脚。既没打算梳洗休息,也没去做旁的事,就只是纯粹地发呆。烛台的光弱弱照在她白皙柔弱的脸上,纯黑的瞳仁映射出暖黄色的灯火,珠光一般柔润明亮。

让他莫名想到了雨天淋湿的小狗,蠢兮兮的但又很可怜。亓官绥垂首,简短道:“很无聊?”

清冷的声线从头顶传来,姜稚鱼有些怔然,似乎是在惊讶他怎么还未曾离去,愣神之后又想到他问的话,犹豫了一下,小声答道:“没有。”亓官绥不说话,居高临下地垂着浓睫,就这般平静地俯视着她。似乎只是过了一瞬,但又像是过了许久,姜稚鱼不清楚,只抬头望着他。月光下,他的皮肤如冰似雪,白得几近反光,清冷沉绝的脸即便被模糊,也是不可方物。

姜稚鱼咬了咬唇,后悔了。

不该撒谎的。

她已经和他们待了有一段时间,也隐隐约约察觉到,他们的脾性好像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好说话。

或许说,在一定程度上,他们都更喜欢那种绝对的支配,因而思想上、行为上都不允许别人有违背的念头,包括说谎。相反,他们更喜欢自己坦诚,况且,即便是自己撒了谎,也瞒不过他们,反倒会惹了他们不悦。

眼下,又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姜稚鱼有时也不明白,她既不聪明,出抚水之前也未曾遇见过这样的人,可却能将他们的脾性摸得大差不离。

不是天生如此,是她只对这类人敏感。

怎么会这样呢?

忽然间,姜稚鱼想到了她偶然间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样形容或许更贴切一些,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离谱,简直就像引人发笑的无稽之谈。

姜稚鱼收了繁杂的思绪,避开他的眼,嗫嚅着道:“有一点。”皎洁的月光穿过窗间的缝隙,亓官绥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衣袍猎猎,缓声道:"想听故事吗?”

“什么?"姜稚鱼面上带着点不可置信,又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于是小心翼翼地仰起头,“真的可以吗?”

亓官绥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自己的东西,多些耐心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