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温柔
姜稚鱼垂首,去看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
力气很大,很疼。
她仰起头,才哭过不久的湿漉漉的圆杏眼充满疑惑地看向他:“苏道友?”掌心下的手腕很细,仿佛一扭就断。
苏予辞松了手,静了片刻,嗓音一如既往的温雅,轻笑着缓缓道:“姜姑娘不妨站在这里歇一会儿,别乱动,我去找便是。”姜稚鱼咬了咬口中的软肉,默了默,没有拒绝,小声道:“那两个人一起找,会不会更快一点?”
“姜姑娘是不信我吗?”
苏予辞微微一顿,垂首撇了姜稚鱼一眼,脸上笑意不减,眉眼之中却不见多少情绪起伏:“只是觉得若是按姜姑娘这种找法,那岂不是要找到猴年马月?”姜稚鱼从那抹笑里莫名感觉到一丝凉意,摸了摸被掐握得还有点泛疼的手腕,小声道:“那,就多谢苏道友了。”
“无碍。”
很快,苏予辞便在一处碎石底下找到了那串兰铃。他捡起来递给姜稚鱼,顺势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将她勾向自己。身高上的差距让姜稚鱼不得不踮起脚尖以此扶住他的肩膀来配合他。腰上的力道突然紧了几分,苏予辞俯身,托起她的膝弯跟托了一片柳絮似的,单手将她抱了起来。
姜稚鱼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圈住了他的脖颈,右手提的灯晃了几下,脸贴着他的颈侧,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往他的怀里歪去。一股淡淡的梅花冷香直往她鼻腔里钻,仿佛缀上了冬日里的细雪,在晶莹中,显出一种森寒与沉静。
这样亲近的动作让苏予辞略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另一只手将灵诀打向上方,闭合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无尽门的时候,地板忽然四分五裂,头顶的瓦片倾泻而下,整个地面都在向下塌陷。
在所有宫殿彻底倒塌的那一瞬,苏予辞脚尖一点借力回纵,抱着姜稚鱼闪身跃入门内。
在他们走后不多久,废墟的角落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条小蛇从满地残砖碎瓦的缝隙里钻了出来,通体雪白,汉白玉一般晶莹透彻。
它昂着头吐着鲜红的蛇信,感知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很快椭圆形瞳孔迅速缩小竖成了针状。
下一瞬,一只通透瓷白、优美细长的手,掐住白蛇的颈椎,将其拎了起来。那双妩媚动人、极具美感的惑人狐狸眼含着点浅浅的笑意,恍若泉水浸染的月色,染就一溪琼瑶:“找到你了。”
手渐渐收紧,在迷离的黯淡里,大朵鲜血迸溅开来,容絮声线缥缈,似是喟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啊。”
还和他待在一处,他可是个坏东西,会被欺负吗?真可怜。
蛟龙已死,容絮仰头,看着即将消散的青铜巨门,心里泛起一阵涟漪般诡异的满足愉悦。
脸上笑意盈盈,他轻轻开口:“没事,我会保护你的。”紫光绮丽,环绕在水层中的青铜门震颤两下,随着容絮的身形一同消散无影,瞬息之间,地上只余那条断成两截的白玉蛇。从无尽门出来后,天彻底黑了,姜稚鱼从苏予辞怀里跳下来,瀑布似的青丝披了整肩一直散落到腰间。
海风吹来将她的发丝高高扬起,有一缕甚至还吹到了苏予辞的脸上,冰凉柔滑,好似蛇行而过。
姜稚鱼踮起脚尖指着远处稀稀落落的灯火对着苏予辞道:“苏道友,你瞧山下是不是有人家啊?”
这个地方三面环山,从她这个角度俯视望去,刚好能看见海边的山坳下卧着一处小渔村,面朝着平静的海面,零零星星的散落着大约百户人家。苏予辞眉头微蹙往后退了一步,闻言随意撇了眼山脚,可有可无地回了一句:“是。”
姜稚鱼将耳边被风吹起的碎发撩到耳后,回头看了苏予辞一眼,见他不慌不忙的样子有些不解:“我们现在不去借宿是不是因为太晚了会打扰到别人?“不是。"苏予辞将灯挂在枯枝上,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语气意味不明,随后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直接坐下来。
见她神色不安,苏予辞又轻轻笑了笑,用很轻很缓的语调说:“姜姑娘不必想得太多,等天明了再说,总归有我在,断不会委屈了姜姑娘。”“不是的,我、我没有这个意恩思…..…“姜稚鱼双颊泛起了桃红,捏了捏手指低声为自己辩解了几句。
虽说她看着娇气但也并非是吃不了苦,即便是露宿野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这般想着,姜稚鱼不免有些委屈,嘴唇紧紧抿着,胸口也闷闷的。孤灯下,两个穿着同色同系衣衫的人对坐着,离得不近也不远。姜稚鱼低头拨弄着脚腕上的铃铛,在心里研究着怎么取下来。这铃铛是沭黎临死前所赠,无论如何都是要好好收着的。可是这铃铛只要她稍微动一下便响个不停,要是走起路来更是夸张,未免太过招摇了。
姜稚鱼费了老大的劲,结果弄了半天也没能取下来,面色有些发愁,丰润的红唇被她咬出浅浅的齿痕。
她托着下巴,盯着脚腕上的铃铛不知如何是好:“这要怎么取下来."铃铛声一声接一声,清脆悦耳,夹杂着少女的嘀咕声。很吵,让苏予辞不胜其烦。
抑制不住的阴暗情绪在心头蔓延,苏予辞想,不如直接扔了好了。沉默了片刻,他起身走到姜稚鱼面前,敛起下摆,屈膝半蹲在她面前。算了,若真丢了,恐怕到时候麻烦的又会是他。面前突然落下一道阴影,将她自上而下完全笼罩住,姜稚鱼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一只白而干净的手径直掐住了她的脚腕。寒凉的触感让姜稚鱼身体小幅度地抖了抖,仰起了脸。少年半跪在她面前却还是高出她一大截,微微弓起的脊背像蓄满力量的弓弦,绷成一条漂亮的弧度。
重霄之上,是高悬万年的血红圆月,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少年一身雪衣,恍若遥不可及的蟾宫桂魄朝着她徐徐坠落。或许是从对方身上传来的压迫感过于强烈,姜稚鱼有些心慌惶然,没有第一时间反问他。
她不安地攥紧了手指,有些尴尬,脚不断往后缩。可惜她的力气实在太小,根本挣脱不了,这样的反抗反而让苏予辞蹙了蹙眉,压着她脚腕的手指又用力了几分。
踝骨隐隐作痛,姜稚鱼被他捏得忍不住溢出一声又软又腻的轻哼,下意识抓住了苏予辞的小臂。
泛白的指尖不断往里收紧,粉圆的指甲盖落在他白色的衣服上显得越发娇俏。
苏予辞动作一顿,手下力度放轻,长睫下的眸光如坠夜色:“姜姑娘,别乱动。”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几分,明明不是什么重话,可姜稚鱼还是慌得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长长的睫羽颤了颤,姜稚鱼捏着袍衫怔怔望着他。她委屈而又畏惧地望着对方,眼底闪着晶莹的水光,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苏道友,你要做什么呀?”
“抱歉,是我失礼了。”
苏予辞像是这时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了她一眼,视线清淡柔和,像一抹平静的霜色:“姜姑娘不是想要将这铃铛摘下来吗?刚好,我可以帮你。”沁凉的梅花香冲淡了浓郁到几要凝固的气氛,姜稚鱼眼睫密密颤动,松了一口气,勉强自己保持平静:“哦,那便多谢苏道友了。”苏予辞轻轻点了点头,箍紧姜稚鱼的脚腕,脚腕上的银铃一被触碰到便发出丁铃铃的声响。
聒噪难听,他已经忍了一路了。
苏予辞眉眼微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冷不丁地笑了一声。瑰丽艳稠的眉眼仿佛被淬了毒一样,愈显风流,随后两指向下狠力一扣,直接将铃铛摘了下来。
苏予辞抬头,将目光转向她:“姜姑娘这下一定要收好了,可千万别像兰铃一样,再丢了。”
姜稚鱼紧紧握住递到她手中的铃铛,湿润的眼睛里闪过羞赧,垂着眸,小声道:“嗯,我会好好收着的,肯定不会弄丢,谢谢苏道友。”苏予辞直起身,视线依旧落在她身上,看了好半响,忽然道:“姜姑娘怀里装的是什么?”
“若我没记错的话,我抱姜姑娘出来时,还是没有的。”“我.……….”
姜稚鱼表情僵了下,声音越发地小了:“是我捡的,就在苏道友同沭黎打架的时候,在床底下捡的,刚刚得了空便都拿出来了。”她眨了眨眼,嗓音越来越软,又长又密的睫羽微微上翘着,像一把小刷子轻轻扫过:“我没有吃独食,因为是在地上捡的,我想苏道友你肯定会介意的,便没有给你,自己吃”
“姜姑娘不是说自己很爱干净吗,为何还要捡地上的东西吃?"苏予辞看着她眼底的怯意,轻笑了一声,“不嫌脏了?”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配上那副容颜就像辗转于荣春盛季里的明媚春风。姜稚鱼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空白,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把落花生,解释道:“不是什么脏东西,是些花生之类的,而且只吃里面的果肉。”“所以说,就算脏了也只是外面的壳脏了,里面的肉还是干净的,不信的话一一”
姜稚鱼拿了一颗落花生,剥了壳小心心翼翼地递到苏予辞面前:“苏道友,你看,是不是干净的?”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她说的话便前后矛盾了起来,只是苏予辞并没有放在心上。
捡的吗?
苏予辞敛去笑容没说话,黑润的眸子像是浸在水里的墨晶石透不出一点曦光,神色平淡到甚至有些冷漠。
姜稚鱼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垂在身前的手紧紧绞在一起,粉唇紧紧抿着透出几分低落:“我知道这样不好。”
她哪里知道苏予辞又在想些什么,只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不该乱捡东西。“对不起,"姜稚鱼揉了揉眼睛,把脸埋进竖起来的膝盖里,可还是小声地、委屈地抱怨了一句,“我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真的好饿好饿,看到地上有吃的就没有忍.…
“苏道友若觉得不好,我会扔了的。”
即便让她扔,姜稚鱼也不会扔的,她就是随口说一说。听着耳边委屈可怜的幽怨诉苦声,苏予辞终于开了口:“怎么会?”他收回目光,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几块精致的糕点。
蹲在她面前,语气变得很温柔:“姜姑娘拿着吧,只吃那些或恐吃不饱。”温柔到,如同杨柳轻垂,和风熏晚。
姜稚鱼愣住了,苏道友怎么突然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可看着他手里的糕点,姜稚鱼眼睛还是霎时亮了起来,像一弯被湖水搅弄的碎月,顾盼生辉。
她将手里的花生仁攥紧了直勾勾看着他:“这糕点看着好像很好吃,是苏道友特意给我带的吗?”
苏予辞回道:“对,只不过等我回来时姜姑娘就已经不见了,我便一路寻到蛟龙殿,所幸姜姑娘并未出事。”
姜稚鱼摇了摇头,很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杏眼明仁里露出几分羞愧赧然:“是我技不如人,不是苏道友的错,更何况,要不是我喊饿也根本不会出事。”
明明灭灭的灯火落在她身上,像渡了一层儿金边,她看着地上映出的模糊身影控制不住地感到阵阵羞愧。
归墟没有满天的星辰与璀璨的明月,只有两轮血月悬挂在天际两边,却刺目得渗人。
鲜艳浓郁的红像是泡在血水中染就而成,处处透露出一种不详的死亡气息。见她未拿,苏予辞又露出了一个挑不出毛病、堪称温和的笑容,声音低而平缓,极为耐心:“姜姑娘还要么?”
“要的.…"虽然少年嘴角带着笑意,但姜稚鱼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压往下低了低。
她偷偷瞟了苏予辞一眼,小心翼翼地只拿了一块,小声说道:“我吃一块就可以了,剩下的苏道友吃吧。”
苏道友好像也许久不曾吃过东西了。
“刚才不是还喊着说饿吗?"苏予辞微微颔首,眉眼间笑意不减,“姜姑娘倒也不必同我客气,都拿着吧。”
“苏道友,你不吃吗?“姜稚鱼拿着糕点抬头看他,又清又亮的眸子里满是不解。
她其实有点不大喜欢苏道友脸上的这个笑,不像之前在玉河那样客气有礼,也不像在蛟龙殿那样讽意带刺,柔和到她有点别扭,也有点害怕。苏予辞将糕点直接放到她膝上,站起身:“我不喜欢吃甜的。”姜稚鱼似乎是不太相信。
“可苏道友之前不是吃了我给的糖果嘛?”她微微仰着脸,好似春天枝头里的白蔷薇,娇憨动人:“而且还是两次,若说第一次是出于礼貌不好拒绝,那第二次又怎么说?”苏予辞收起笑,刚刚流露出的温柔不再,仿佛错觉,视线冷淡地落在她的脸上,挑了挑眉:“姜姑娘倒是记得很清楚。”“还可以吧,所以苏道友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吃.….”姜稚鱼在他一霎不霎的凝视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没有底气,心里犯了怂又连忙补了一句:“其实是我想同苏道友分食的,苏道友也没吃东西又为了救我忙了许多,肯定比我更饿,一定要赶紧填饱肚子才好。”“而且到时候说不定还需要仰仗苏道友来保护我呢。”苏予辞:“是吗?”
“当然是呀,"姜稚鱼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口,“而且这糕点真的很好吃,苏道友真的一点也不吃吗?”
荒芜的景象映入漆黑的湖水,当微风吹动时,那灯火也随之流淌悦动,一虚一实,绮丽到不可思议。
苏予辞看着那点虚影,眸底滑过一丝暗芒,顷刻间了无痕迹。糕点……
“糕点?"躺在床上的病弱妇人咳了一声,爬了起来,强撑着走到他面前,扶着门框指着他的手,“这糕点你从哪里得来的?”“是不是偷的?”
巴掌毫无预兆,猛然打在他手上,他满怀期待好不容易带回来的那碟糕点砰然落在地上。
他的“母亲”带着恨意用脚将它碾碎,一下又一下,又疯了一样朝他吼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学了些偷鸡摸狗的事,果然是个下贱坯子啊,哈哈!她边笑边咳,巴掌很快又落在他的脸上,似乎嫌力道不够,又拿了放在不远处,她经常用来打骂他的木棍。
苏予辞想,他反抗了吗?
好像没有,他并不觉得痛,所以站在哪里一动不动,任由巴掌木棍一下又一下狠狠地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被打的期间,他说一一
“母亲,你忘了吗?今日是枭阳国的岁暮啊。”“我被派到宴席当杂役,席间不小心冲撞了东昌侯府的世子,被下人责骂,东昌侯见我可怜,生了怜悯便给了我一盘糕点,我带了回来。”“东昌侯府?"他的“母亲”一下就愣住了,停了手,棍子被扔到一边,按着他的肩膀,神色癫狂,不停问他,“那你见到那位小世子了吗?”“快说,他过得好不好,好不好啊!?”
好啊,当然好啊,比他好了不止千倍万倍。他说得很详细:“仆人环绕,佳肴无数,同安庆侯端坐在下方,踩着鹿皮靴,里面套着整件银鼠皮,白色的皮毛从衣领翻露出来,瞧着很是暖和。”“那就好,那就·……
他的“母亲”脸上满是欣喜,笑过又眼含鄙视,俯视着他,嘲讽道:“他是什么身份,枭阳国的冬天那样冷,他当然得穿银鼠皮才不会被冻坏了身子!”“像你这种小杂种啊,只配当个灰溜溜见不得光的耗子!”他站在门槛处,嘴角含笑,盯着被踩成一滩的糕点,连他“母亲”什么时候从他身边走得都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弯腰捡起来,可是已经脏了,上面残留的鞋印那样的清晰,不仅脏,还有碎到以肉眼分辨不出的白瓷渣。要是不小心吃了,肯定会把嘴腔划烂的。
可他实在是太饿了,所以,最后,他还是坐在门槛的横木上,将糕点碎渣往嘴里塞。
连续好几天都没吃上点东西的腹胃,火烧一般泛着恶心。糕点味道变得腥甜怪异,他吃得很快,一边吃一边吐,还在想,下一次要从哪里再弄些药呢?
剂量还是不太够,这个冬天又太漫长,他的这位“母亲”最讨厌阳春花,他是她的"儿子”,他得帮帮她,不是吗?
再后来,他被苏宴白接回极域,得知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就再也没有接触过类似的糖果,糕点。
讨厌的东西不能说讨厌,喜欢的东西不能说喜欢,从来都是如此。或许一开始是出于自卫,但他早已经习惯了,可她偏要用这样天真的、无辜而不自知的语气,一遍又遍地提醒自己。真是令人讨厌…….
苏予辞无动于衷地想。
她难道不知道,喜好太明显,情感太充沛,人就会变得懦弱,也很脆弱吗?苏予辞看向姜稚鱼一一
就像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