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恶劣
为了一个永远也不会实现的承诺,放弃化龙的机会,还真是深情不已,苏予辞的嘴角勾起了个嘲弄的弧度。
蛟龙躺在地上,眼睛如刚才一般睁着。
姜稚鱼怔住,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抬头望向苏予辞,寻求答案一般轻声问道:“苏道友,他是,死了……
苏予辞撇了一眼蛟龙已经现形的硕大身躯,轻描淡写地回道:“死了。姜稚鱼垂着头,不想再看这一幕,扣着手指没说话。他好像是把我错当成别人了。
可我不是,不是他心心念念等待许久的那个人啊。“其实他好像并没有怎么伤害我。”
不过是心里的一句感慨惋惜,可姜稚鱼却不自觉将最后一句话给顺了出来。苏予辞垂着眼帘,嘴角带着浅淡的几近于无的笑意,轻轻地说:“所以呢?”姜稚鱼有一瞬间的怔住,窘迫紧随而来,连忙捂住了嘴。若不是苏道友救了她,她或许还要因囚困在蛟龙殿之中无法脱身而感到伤心难过呢,这话一说出口,便显得自己极为不知好歹。“苏道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细弱的声音从指缝传出,姜稚鱼只是个半天,也没能说出些什么。
她放下手,垂着头,目光朝下落了点,像风一吹忽然就黯淡下来的花火,沉默又拘谨地站在那里。
“我并没有责怪姜姑娘的意思,毕竞这恶蛟最擅迷惑人心。”苏予辞轻叹了一声,低眼看她,一字一句徐声道:“姜姑娘,这条恶蛟千年来不知吃了多少人,若留他,以后再害了旁的人,姜姑娘难道会心安吗?”若是沭黎此时还活着,一定会气得跳起来大骂他卑鄙阴险枉为人!他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归墟守着无尽门,何曾吃过人了?就连多年前送上来的大补灵体,他都忍住了诱惑没有下口,怎么张口就来污蔑他!
姜稚鱼抬起头,对上少年平静的视线,羞愧道:“苏道友说得对,是我偏颇了。”
苏予辞不语,越过姜稚鱼往她的身后看去。姜稚鱼面有疑惑,收拾好情绪,也随之转头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无尽门原来藏在了这,上一次他来得时候可不是这样。苏予辞望向远处屹立在结界中,被水流环绕的巍峨铜门,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以身作囚,倒是聪明。
“可以离开了。”
就在姜稚鱼一头雾水时,苏予辞慢慢开了口。蛟龙殿之外什么也没有,乱石堆积,带着湿冷的水汽,笼罩在一片雾茫茫的阴翳中。
苏予辞一个人走在前面,手里提着一盏孤灯,高挑削瘦的身姿显出几分疏离的陌生。
“她的心情看起来似乎有些低落,'缚妖帛悄悄打量了姜稚鱼一眼,′是因为蛟龙之死吗?'
苏予辞眉睫未动,淡声回它:'是又如何?缚妖帛瞧他一脸无所谓的疏冷模样,有些疑惑不解:'据我观察了解,在面对漂亮的事物时,人们总会不自觉心软,额,就比如说,她。我以为主人你不会心软,也至少会有所波动。′是吗?’
听了这话,苏予辞再次笑了,声音微冷带着些许讽刺: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声色,又有何不同?'
“可能会赏心悦目些?'缚妖帛试探着回道。“这样啊,那我还真是见识浅薄了,缚妖帛,你能同我仔细说一说吗?'苏予辞笑容更甚,饶有兴趣地问它,眼神却依旧冷漠无感:毕竞你看起来,好像很懂的样子。
缚妖帛不吱声了,它也就随口一说,懂个鬼啊!唉,怕不是被猪油蒙了心,失智糊涂了,竞然同它主人这样的人谈心软?还是继续装死吧。
苏予辞敛了笑,握紧了灯杆,沉默地往前走。清脆的铃铛声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姜稚鱼提着衣袍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可苏道友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实在是太大了。
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姜稚鱼脚下被绊住,整个人向前一扑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苏予辞提灯的手一顿,扭头朝身后看去。
海面起了风,少年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那张过分精致冷白的容颜在摇曳的光影里变得晦暗不明。
姜稚鱼套着他宽大的衣袍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衣服顺着圆润白皙的肩头往下滑了几分,漏出精致的锁骨和下面一截白腻的弧度。她头上的簪子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发髻松松散散的经这么一摔直接散乱开来。长长微卷的漆黑发丝如柔美的绸缎,铺满了单薄的脊背。少女本就长得清纯娇美,长发从肩头垂落与地上的杂草混在一起,因疼痛,波光潋滟的眼眸里透着氤氲雾气。
一身雪肤玉骨,柔美得像是枝头被揉碎了的梨花。居高临下的角度让苏予辞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的表情微微一凝,敷衍疏远的客套瞬间凝固结块,彩塑一般虚假的面容上像是被人砸出一道细小的裂纹。
静了须臾,苏予辞用流水般轻柔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姜姑娘现在是连路都走不好了吗?”
腔调柔和,说的话却很刻薄。
听到声音,姜稚鱼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忙屈膝坐起将衣服往上拉。也不知道这衣袍是什么料子做成的,穿着倒是挺舒服的,就是滑溜溜的,不过是摔了一跤,她之前在领口处系的死结一下子就散开了。姜稚鱼边想边拽着衣领十分迅速地爬了起来,圆杏似的眼里漫起一层薄薄水雾,羞怯地看向少年:“对不起,苏道友,我没注意,不小心踩到衣服前摆了这种仰头看人的姿态小心翼翼到让人忍不住生怜,只可惜她面对的是一个热衷于鬼域伎俩,足够冷心冷肺的人。
丝毫不懂“怜惜”是何意。
然而这也不能全怪姜稚鱼,她个子矮,而苏道友的衣服又太大太长了,领口也宽松,穿在她身上就跟套了个麻袋一样松松垮垮的。袖子还能往上卷一卷,可下摆就只能姜稚鱼自己用手提着,还要提防着脚下,省得稍不留意就被绊倒,很不方便。
可是这衣服是苏道友给她的,姜稚鱼也不好挑剔。海风一阵阵地吹来,姜稚鱼被冻得打了一个哆嗦。她想重新整理一下衣服,可又一直被苏道友盯着。见他没像之前那样背过身,自己也没办法松手,只得小声开口道:“苏道友,我想重新整理一下。”
苏予辞面色微微泛冷,没应她。
眉眼搭垂,凉凉注视着她,忽然开口道:“姜姑娘不妨把你那套勾引男人的手段收一收,不是所有人,都会吃这种低劣的把戏的。”他其实是有些不耐了,一个蠢物罢了,走路都能跌倒,何必还要强逼着自己继续伪装?
就算待她恶劣些,她又能如何,去同亓官绥告状吗?想到这,苏予辞不禁有些想笑,棠花映春水般的容色,泛起细碎的涟漪。他是该学学容絮的。
姜稚鱼攥着衣领的手一顿,脸色微微发白。很明显,她听见了,听得还很清楚。
可苏道友突然的态度转变,让姜稚鱼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懦弱到假装自己没听见,言语之间仍旧表现得像是浑然不知他说了什么一样。姜稚鱼想哭,但还是强装着道:“苏道友,你刚刚是在说什么吗?我好像没有听清楚。”
在这一刻,她甚至是希望自己真的耳背,没听清。“姜姑娘是真的没听清吗?"苏予辞垂眸睨着她,黑润的眼里透出一股难以窥探的幽凉深邃。
“没什么。“沉默片刻,苏予辞笑了一下。他转过身,等姜稚鱼整理好衣服,开口,轻声问道:“还能走吗?”“还能走的。"姜稚鱼触到他平和却又透着凉意的目光,下意识有些发怵。胸腔里翻滚着酸涩的浪,她站起来,吸了吸鼻子,诺诺道:“就是衣服太长了,我刚刚只顾着提衣服,没看清脚下,没曾想会被绊倒。”她不是故意的,也没有想要做什么勾引人的行当。她在为自己先前的行为找补解释,如同溺水之人用力地抓住那根浮木,不管苏道友信,或是不信。
苏予辞当然知道她这话是何意,但什么也没说,只走到她面前,将灯递给她:“提灯。”
姜稚鱼怔怔地抬起头,眼眶红红的:“提灯?”苏予辞与她四目相对,微笑着,缓缓道:“对,这样我才好抱着你啊,姜姑娘。”
漆黑的瞳孔似抹不开的浓墨,盛着若有若无的讥诮嘲讽。那点讽刺恍若针一般刺入柔软的皮肉之中,姜稚鱼不敢再看,将头转了过去,维持着她那点可怜的自尊,慢吞吞地回道:“不用了,苏道友,我可以自己走的。”
“也是。”
苏予辞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她身上,视线轻淡裹着冷意:“毕竟姜姑娘走个路都能“飘飘欲仙”,想必顺便越个门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或许是之前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惹了苏道友不快,他好像不如之前那般客气有礼了,说出来的话也带着淡淡的嘲讽之意,即便姜稚鱼想假装听不出来也很难。
可她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手指局促不安地扯了扯垂在胸前的卷尾,顺着少年的视线仰头看去。
只见一座青铜铸造的半圆巨门浮在半空之中,门上的太极生死图格外得显眼,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厚重的威压。
“这是什么?"姜稚鱼盯着铜门上面古旧的符文花案,呆滞许久才回过神来。方才她朝这个方位看过,根本没看见有任何东西,这门究竞是何时出现的?姜稚鱼忍不住在心里比划了一下,这门离地面至少得有她十个人那样高,单凭她自己根本就过不去。
“无尽门。”
苏予辞看了她一眼,精致半敛的桃花眼带着浓稠的艳色,均和掉了那抹突兀的冷意:“姜姑娘能过去吗?”
姜稚鱼有些难为情,垂下头,脸上发热,闷声回道:“过不…太高了,她既不会飞,也爬不上去。
胭脂色的耳尖从乌黑浓密的发丝中露出来,半响后,姜稚鱼乖乖朝他伸出了手,嗓音细细弱弱:“那、那就劳烦苏道友了。”苏予辞也不愿再同她多费口舌,将灯递给她后就将她一把拉了过来。“先等一下!“姜稚鱼提着灯,另一只手在手腕上摸来摸去,满脸的疑惑茫然。
苏予辞刚要弯腰抱她,见她突然开口,不咸不淡地开腔:“姜姑娘还有事?”
姜稚鱼一脸焦急:“苏道友,我的兰铃好像不见…她刚刚腾出了手,便习惯性地去摸腕上的兰铃,却不料摸了个空。“一串铃铛而已,对姜姑娘而言就那么重要?"艳红的薄唇紧紧抿着,苏予辞眉间隐隐透出些不耐,他并不是很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很重要的.……“姜稚鱼知道自己是在耽误时间,可这些天她一直处于恐惧不安的状态下,每每都是摸着腕间的兰铃才能得以入睡,就像是某种寄托,已经习惯了。
而且这是时绥送她的,还有传音的功能,就这样弄丢了,不仅不好,若是往后遇到麻烦,他们也很难联系到时绥。
姜稚鱼越想越难过,说着说着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一颗一颗地往外掉。她胡乱擦了几下眼泪,去扯苏予辞的衣袖,声音又轻又软,本能地带了点撒娇的哀求:“苏道友,你再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想先找找看。”“若是,若是真的找不到,就算……”
“随姜姑娘的意便是。”
苏予辞面上带笑,眼底却带着微微的冷意,直接拨开了她的手,任由她一瘸一拐地到处摸寻。
可惜,姜稚鱼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
她一边提着灯一边抹着眼泪,细不可闻的哀哭声,透着入骨的无助与悲哀,听得让人莫名头疼。
苏予辞端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微垂着眼,极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幕。
多年的克制,让他不喜欢失控,不喜欢没由来的情绪,准确来说他是一个很有耐心条理并极其懂得克制隐忍的人。
不该步步退让,不该纵容这蠢货破坏他的规则,拉低他的底线,一而再、再而三。
从始至终,他只知道,凡是于他有碍的皆要死于他手,至于死掉的那些人,他从未在意也并未有多大印象。
可这些天,他的情绪行为受她影响,明显有所起伏、改变。当然不是情爱,情爱之事在他这里连调剂品都算不上,他不屑于此,但也绝不会轻视。
因而苏予辞很警惕,也很小心,稳慎不烈到一点细微末节都不会放过,绝不会让它有任何冒头的机会。
他不会自寻死路。
杀意如先前那般渐渐滋生,苏予辞垂眸,唇边慢慢地带上了一个笑意,被血色的月光照着,显出一种鬼气森森的阴谲。毕竟,他要的是亓官绥,因情入局。
而不是他。
笑意不减丝毫,苏予辞柔和的视线里带着怜悯,但却更加诡艳,宛若已经看到一个在未来注定会被剿杀死去的猎物。只要姜稚鱼转头,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也能够明白,那是一个不加遮掩,毫无保留的、杀机四溢的笑。
她以为的正义良善的苏道友,除去那层漂亮的伪装,实际上,不过是个彻头彻尾,想要利用她,残害她的一一
坏种。
铃铛声悠扬清脆,忽远忽近,苏予辞收了笑,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无声打量着她。
无知。
胆弱。
贪生怕死。
柔软脆弱。
一个又一个带有贬义的词汇从苏予辞的脑海里滑过,冷静而又清晰,最终汇聚成一句话一一
即便日后有所威胁,也可随意扼杀,根本不足为惧。想到这,苏予辞心中陡然升起的那股郁气、杀意,云雾一般渐渐散去。看在她还有利用价值的份上不妨再忍上一忍,等目的达成后,若是无法忍受再杀她也不为迟。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除却那层居高临下般始终存在的轻慢蔑视,苏予辞倒是很喜欢她这副听话乖巧不反抗的样子。毫无侵略性,被欺负了也只能隐忍着,哀哀哭求,就像之前以及刚才那样。很可怜,但她生来就该如此,不是吗?
见她的第一眼,他就这么觉得。
那双染上霜意的桃花眼就这样无动于衷地欣赏着,打量着,看向姜稚鱼。眼尾微挑,色淡如水,但同时,又傲慢至极。片刻之后,苏予辞走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