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她名稚鱼
苏予辞迅速移开眼,先是判断室内是否有危险,而后才面不改色地替她关上了门,整个过程不到一瞬,目光冷静且矜持。做完这一切,苏予辞立在门口,门神似的,一动也不动。刚刚聚敛的那股戾气、狠意也像蒲公英一样,被风一吹,就散了。散得七零八落、四处飘零。
素白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收紧,根根清透分明的指骨被他捏出清脆的声响。
苏予辞神色自若,表面看起来似乎很冷静,一如极域被霜雪侵袭的枝头红梅,完全不受影响。
只是缚妖帛却发现少年玉白的耳根像着了火似的爬上几分灼热,石榴花一般衬着那裸露的雪色皮肤,焚得人眼疼。
欺,主人,你的耳根子怎么红了?'缚妖帛以一种惊奇不已的语气疑问出声。这坏东西整日里杀人不眨眼的,就知道算计人,何时出现过这种神态?听缚妖帛这般疑问,苏予辞表情少见地一僵。但很快,苏予辞便敛了容色,面色如常地回道:“有些热。嗓音平静无波,坦荡如砥。
“热吗?'缚妖帛疑惑不已,“我怎么觉得这归墟海底还有些阴冷.……苏予辞停顿片刻,随即轻笑了一声:'你废话怎么这般多?'喊,它又没说什么,干嘛这样凶!
缚妖帛咂咂舌,思绪一转刚要去看看那位姜姑娘如何了,却突然发现视野里变得一片漆黑:主人,你这是看到了什么啊,怎么还不让我看.……苏予辞搭着眼帘儿,鸦羽似的眼睫覆盖着整个下眼睑,徒自沉默也不应声。门被从外面推开又迅速合上,姜稚鱼怔了一下猛然抬起了头。刚刚那熟悉的声音让姜稚鱼缓缓睁大了眼,她抽噎了一声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是苏道友吗?”
就在她以为是听错了的时候,门外低低应了一声。“我、我的衣服被扯坏…”
姜稚鱼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来积攒的不安心慌慢慢散去,可随之而来的委屈却让她鼻子忍不住发酸。
圆杏似的眼眸漫着一层薄薄水雾,泛红的眼角比山茶花染就的姝色更加娇妩夺目。
姜稚鱼吸了吸鼻子极力忍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就是,苏道友,能拜托你帮我找件衣服吗?”
她刚才被两只女妖强迫着扒下衣服,可不知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换上喜服那两名女妖就突然变成不知名的巨大鱼怪朝她咬来,躲避之间连衣服也被她们撕成了碎片。
可就在她不断挣扎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那两条大鱼突然就变成了两滩泛着血腥味的烂泥。
“随便什么衣服都可以的,"姜稚鱼怕苏予辞嫌她麻烦,声音越来越小,“只要能穿就行了,不需要多.……
她话未说完,门再次被推开,一件月白色云纹鹤氅从头顶罩在了她身上,如同少年整个人一般,冰冰凉凉还带着冷冽的梅花香。“暂时找不到合适的衣服,姜姑娘便先将就着。”苏予辞背着身并未看她,冷白锋利的下颌轻仰着,温声又道:“我在门口等你,姜姑娘穿好了便出来吧。”
“谢谢。"姜稚鱼憋红着一张脸,裹上宽大的氅衣顺手在腰间打了个死结,只不过袖子被她往上卷了好几圈还是很长,但好歹能漏出手来。缚妖帛虽然看不见了,但毕竟同出一源,它还是能感应到那两滩肉泥之上残留的血萤气息,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怪不得主人你不急,原来早就安排好了。
既然血萤有两只,一只用来跟踪,另一只嘛……肯定是用来保护的啊!
缚妖帛显然有些兴奋,它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我说了,还不到时候,'苏予辞下巴微微抬高了几分,语气不冷不热,′你该知道我所做的一切,目的何在。
“况且,缚妖帛,你不能、也不该,随意揣测我的想法。少年脸上是一如往昔的温雅微笑,浓睫微掩的双眸里却藏了刺骨的阴寒,一字一句慢声道:'我不介意让你永远闭上嘴,毕竟,一件法器只要能用,那它是否存有灵识,于我来说并无区别。
完了完了,这是真生气了。
缚妖帛立即禁了声,开始熟练地装死环节。装死时还不忘暗地里为自己反驳两句:它可不是什么法器,而是正儿八经的神器。
威胁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神器就罢了,怎么还随意贬低它的身份?这边,姜稚鱼收拾好刚踏出房门,周围的环境却骤然变暗。苏予辞神色一冷,提住她的后领将人往里一扯:“姜姑娘先呆在这里别出去,过会我就来找你。”
姜稚鱼不明所以,慌张道:“嗯,我一定不会乱跑的。”啧,真是没想到,没了冰魄珠竞还能折腾得起来。麻烦。
苏予辞眼里露出厌恶的情绪,背过身,幽暗的眸中尽是阴翳与杀戮。外头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姜稚鱼寻了个隐蔽的墙角抱着膝盖就这么躲了起来。
没多久,头顶上一块墙壁忽然塌裂,那些碎石残片化成无数流光,飞刀似地四处飞溅。
姜稚鱼脸色一白,赶紧抬手护住了头。
眼看便要波及到她,一把噬莲伞倏地插在姜稚鱼面前,瞬然张开。伞面蛇衔金莲华美神秘,伞骨幽白剔透恍如人骨,八方旋转之间,替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碎石瓦砾。
灰尘扬起,呛得姜稚鱼咳了几声,她挥了挥面前的尘雾,抬眼看向苏予辞。脱了外袍,少年里面是一身白色窄袖劲装,镶着玉石的臂满紧紧束着。颀长如玉的身姿带起漫天飞舞的银芒,仿佛映出了如霜的月色。他手中长枪白若秋露,起落间,斩出了一片苍茫的霜色。苏予辞将伞扔掷到姜稚鱼面前却并未看她,只平静道:“拿着防身,躲远点。”
伞插柄得并不深,只是姜稚鱼力气小,因而还是使了不少的劲才拔了出来。她握着温凉如玉的伞柄,腰一猫,藏进了床底下,颇有些滑稽的样子。地上包括床下,洒落的都是一些花生瓜子,还有酥糖。姜稚鱼一边时时刻刻关注着战场,一边跟个仓鼠似得,跪行着,到处摸摸捡捡,捡的时候还不忘往嘴里扔一个。
原本雪白干净的外袍也早就脏得不能看了,被她蹭得到处都是灰。姜稚鱼捡东西正捡得欢快,忽然,脚后跟碰到一个硬物,愣了一下,下意识扭头看去。
两双眼直直对上。
不好,是之前捉她的那个蚌精!
姜稚鱼心惊肉跳,刚才她只顾着捡东西,根本没注意这床底下除了她竞还藏着一只精怪。
蚌精见她藏身之处被人发现,杀意毕露,转过身,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床下空间大,给了姜稚鱼施展的空间,她当机立断,拿起伞就去戳打蚌精。蚌精被她这举动震慑住,一时竞没能反应过来。姜稚鱼得到了缓冲喘息的时间,连忙爬了出来。蚌精见她不过是虚张声势,又要追袭而来,眼看着就要逼近,慌得姜稚鱼赶紧撑开伞去抵挡。
可惜姜稚鱼撑开了伞却不知要如何使用,急得满头都是汗。忽然,一道轻柔的灵力击中她的手腕,那股力道带着她的手将伞柄往右一旋,伞面凹陷立即飞射出一柄细长利刃,带着灵光透过血肉直直穿过蚌精的厚壳混乱之中,姜稚鱼慌忙朝苏予辞那边看去。少年的视线与她相撞,极其平淡的一眼,眸中甚至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只片刻,便移了过去。
姜稚鱼吁了口气,擦了擦额间的汗,带出两道灰印子,刚想再次退回床下,却忽然看到一一
咦~
这不是她从抚水带出来的话本子吗!?
见打斗暂时波及不到这边,姜稚鱼慢慢爬了过去,将蚌精怀里掉出来的话本子捡了起来。
不曾想这话本子已如此破旧,还是些情情爱爱的俗套故事,可以说,与修行毫无关联,这蚌精竞还能瞧得上?
姜稚鱼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拍了拍上面的灰,将它重新收到储物袋中。只是她的储物袋虽然还在,但里面的东西大部分都不见了,包括宿姜在玉河时给她买的一些精致衣裙,还有漂亮首饰。思及此,姜稚鱼一脸苦瓜,叹了口气,重新爬了回去,捧着脸,老老实实蹲在床下面。
打斗声渐渐消失,直至归于平静,姜稚鱼支着耳朵听了听,确定是真的结束了才慢腾腾地往外面爬。
但以防后面又出现什么意外不测,只漏了半张脸出来。山泉流动般的灵透嗓音不急不缓地响起,语气平和,捎着浅浅的笑意。“阁下不愧是世间仅存的一条蛟龙,也确有几分本事,只是比于那真龙,实力一一”
苏予辞停顿片刻,目光如江上新雪,满是寒凉之意,却用那惋惜的口吻一字一句缓慢道:“到底还是有所逊色啊。”“一一你!“蛟龙人身被银枪穿过定死在地上,无法动弹分毫,却仍旧被气到浑身哆嗦,说不出来话的地步。
千年蛟身仍不能化龙,这乃是他的心病,如今却被人赤裸裸地挑开、嘲讽,字字带刺焉能不恨!
这小子明显就是故意的!
可他实力到底是不如他,既不能杀了他泄愤又难以反驳回去,只因他句句属实。
他咬着牙,将恨意连带着鲜血吞入腹中,目光四下搜寻,最后将视线定在还躲在床下露出半个脑袋的少女身上。
缓了一口气,蛟龙收敛起心中的怒火,朝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缓缓露出一个堪称友善的笑容。
他慢慢支起身子朝姜稚鱼招了招手:“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他的对手,出来吧。”
闻言,姜稚鱼愣住了,如陷五里云雾之中不明所以,歪着脑袋下意识看向了场上她最熟悉、也不得不依赖信任的人。还有她的事吗?
苏予辞颌首,突地一笑,仿佛寒江雪融后露出的那一弯潺潺春水:“出来吧,它现下伤不了你。”
那便是真的安全了。
姜稚鱼爬出来后紧靠着苏予辞,又不敢真的贴在他身上。她站在离蛟龙几步远的地方,轻声问他:“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吗?”“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我,毕竞我一一”蛟龙顿了顿,继续道:“但我送你的那个铃铛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陪了我许多年,现在,我想赠与你,希望你能好好收着,可以吗?”姜稚鱼知道他说的那个人应当就是他口中的“笙笙",摇了摇头,拒绝了:“不行,既然这样,那这东西我便更不能收了。”心爱之物,又如何能赠与她这个陌生人?
不能因为长得像,就这样随意吧.….
蛟龙笑着看她:“反正我也要死了,你我有缘便拿着吧,否则也是要随我一起沉在这归墟海底永不见天日的,岂不可惜了?”“而且我能看出来,你很喜欢它,对吗?”半响,姜稚鱼点了点头,她的确很喜欢,又或许是见蛟龙快要死了,心一软,忍不住道:“其实,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笙笙”,或许,或许只是长得像而已。”
“一开始的确是认错了,后来便知道…”
蛟龙流露出不舍的神情,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涌上心头:“或许是执念太深,想要自欺欺人吧。”
认错是认错了,可你不一样啊,你是她,是她在这世上唯一遗留下的,与她亲密无二的存在。
我护不了她,但我知道,她肯定希望我能继续护着你。只是,我终究是做不到了……
蛟龙看向姜稚鱼,轻声问道:“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我同你说过的,"姜稚鱼说话的语速很慢,也很认真,“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我叫姜稚鱼。”
“姜稚鱼,姜稚鱼……”
就在这一瞬间,他或许已经知道了,为何笙笙要替她取这样的名字。蛟龙眼里带着笑意,含着一种难言的温柔,像陷入某种回忆之中,用姜稚鱼听不懂的、略显怪异的吴侬软调,哼唱着。那是一首姜国上至王公贵戚,下至贩夫走卒,甚至连幼童都会唱的歌谣。姜稚鱼没听过,可她觉得很熟悉,熟悉到仿佛很久之前就有人在她耳边,夜夜哼唱着。
那首歌的歌谣中曾说,姜国的离潭生有最美丽的月稚昙。她们洁白纯净,流光宛然,却因过分的美丽被囚困在九重的天阙之中,成为赏玩的月竹花。
太久了,久到许多词他都已经记不大清了。可他依旧断断续续着:“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啊,她们会迎着初生的朝阳,化作一尾雀儿鱼,奔向禺谷的日落之地………”在大沼之外,星月璀璨处,终获自由。
即便你不是在她期许中所诞生的,她还是希望你能一一如鱼得水,欢乐自在。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蛟龙咳了一声,他的眼前已经开始出现大块的黑斑,“还没告诉过你,我叫沭黎。”
“这是她送我的。"他看着姜稚鱼,又重复了一遍,像是透过她在看着旁的,眼神里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平和,宁静,以及沉淀了几近千年的怀念。“铃铛,漂亮的,会发出脆音的铃铛,她总是喜欢这…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再也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