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 / 1)

第96章第96章

心绪难平,莫媚觉屋中压抑,吭哧吭哧搬了张胡床于院中,安了个小几,摆上一盘花折鹅糕。

大隋《食经》中,花折鹅糕就有收录在册①,米糕中裹上鲜嫩鹅肉碎,外头反复折成层层叠叠的花状,在吃花的春日尤为衬景。可惜院中坑坑坎坎,因她甚忙尚未种花,心头遗憾得愈发难受,挖出墙角方埋下了的桃花酿,斟在琉璃葫芦盏中,照着月色瞧西洋景。忽而有石子落于院中,她扬声问:“谁啊?”“我。“长孙无忌翻上围墙,坐于墙头道,“知你心头不舒坦,来陪你。”骤然,莫碉鼻尖发酸,前几年每每心烦意乱之际,她总会忆起那个带她看花灯、吃糖人、猜灯谜的少年,那个同她说他皆心悦的少年。她身边来往很多人,却全都不是他。

小时万般亲近,长大却愈走愈远,难怪都说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如莫母,如高夫人,亦如他…她便逼着自己不再想他。或是酒扰心魂,许久不曾哭的她,忽就落下泪来。“阿姐。”

长孙无忌失了冷静,翻身入内,踉跄着奔至她身前,单膝跪于她脚边,手微颤着捧上她的面。

“调媚怎么哭了,媚娴不哭。"他轻声哄道,万般柔情朝莫娴涌来。抓过他的手,狠狠咬在手背,她边对他拳打脚踢,边控诉道:“你为何这般久才回来,你为何不给我写信,你为何……丢下我一个人。”“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连声道歉,任她打骂,待她打累后方轻揽她入怀,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唯恐重了半分。前襟沾湿一片是在剜他心,他自来会忽悠人,但在她面前却说不出半句虚囗◎

待她平复下来,长孙无忌边拍她的背轻哄着,边悄悄问道:“所以姻姆能告诉阿兄,怎么了?”

长孙无忌向来懂她,李世民出征她固然担忧烦闷,但绝不会这般伤神。正在他衣襟上擦着眼泪鼻涕的莫娴,身子微僵,从他怀中起开,垂眸缓缓道:“我怕窦夫人回不来了。

说罢,抬眼见长孙无忌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她又出言解释道:“夫人都快知天命的年纪,何苦去冒这个险,我……”长孙无忌捧上她的脸,指腹轻按她的唇,阻了她说话道:“不必多言,唐国公邀了我同去,我帮你看着窦夫人。”

“你……你又是来道别的!"莫媚哪还听得进后头的话,猛然起身,拿起院中扫帚就朝长孙无忌扫去。

长孙无忌不躲不跑,始终温柔地看着她,直盯得她下不去手,丢了扫帚仰躺于胡床上,一杯接着一杯,痛饮桃花酿。“只是陪世民去,我总会回到你身边的。有了功名才好风光娶你。“他也不阻莫姆吃酒,还接过她手中的酒盅帮着斟。“你会有的,但我可没答应嫁你……不,我们还未和好!”莫娴眸子逐渐迷离,她觉得自己醉了,那喝醉的人就是不讲理的,她才不要这般轻易原谅他。迷迷糊糊间,她似听到长孙无忌在她耳畔道:“无妨,这次换我等你,多久都甘愿。”

晨起揉额角,昨夕幕幕如转影骑灯般,在脑中放映,她恨自己没能喝断片,正欲掀起床牙子,便触及引枕旁一缠枝菊纹漆木盒。心头微动,缓缓打开,里头是厚厚一沓笺,笺封或画淡菊、或点红梅、或描墨竹、或绘青松,笺头俱为:“绸姆,亲启。”日头不早了,她无暇细看,慎重藏于引枕下,匆匆洗漱更衣后,往院外奔。方至院门,她骤然回首,院中原本坑洼的苗圃,一夜间竞全被填满。中圃繁花似锦,大簇大簇芍药争奇斗艳,让她想到那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②。”

两侧则是她离不开的香料,带露芫荽,沾雾紫苏,茴香繁茂,芥子吐…“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她故作轻松却不敢再多看一眼,唯恐再心软两分。不自觉扬起笑,骑上胭脂雪,哼着小调,上工去。忙冗之际,光阴难有定数,她连二人何日远征都不知,只是猛然见着清瘦许多的观音婢,问及其离去之日,算来竟已过月余。“小祖宗,身子不要啦?"瞧观音婢颇有茶饭不思的架势,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

“莫姐姐,命不要啦?"观音婢亦怒声质问,满腹怨言:“莫姐姐忙得不见人影,窄袖都空了半寸!”

“我这是结实了。”

她断不肯认下是劳累所致,只再不承认,也被观音婢逼着顿顿同她一道用膳,自然她也给观音婢规划了新食谱,务必将她身子再养好些。许是她的功劳,今岁春观音婢竞未犯哮喘咳疾,让她心头安定了些,应是能改变的罢?

在观音婢紧盯下,用了整碗江米鸭丝羹的莫娴,一面安慰自己,一面扶腰进了毓麟居,正欲打饱呃就被前头的一声怒吼噎了回去。垫脚昂首望去,前头竞冲出一大肚儿妇人,叉开腿像螃蟹般左右摇晃着,飞速朝她奔来,后头还追着一群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有,最前头追着的赫然是两个稳娘。

面生些的是新聘稳娘阿惠,老面孔则是已为高阶稳娘的春桃。对街铺子俱布置妥当,毓麟居的摊子又扩了两倍余,虽有人市程大人帮忙留意,但通过她考验留下的稳娘,却仅有五人。自是不够的,毓麟居只好贴出招聘告示,诚邀有志之士加入。幸而毓麟居还算颇负盛名,应聘者竟有近百人,髻插双银挖耳的稳婆,着洋缎襦裙的医女,簪花戴玉的小娘子……有技艺高超的,自也有尚未接生过的。思及日后开分铺亦需人手,断不能让毓麟居呈青黄不接的局面,她便实行了分层制。

初入此道者为学徒,仅通寻常接生者为初阶;若能掌握侧切、缝合等技能,晋为中阶;能应对诸般难产者,为高阶。每旬设一晋升考试,考技艺的同时,亦是给稳娘们擢升之途。此时竞有高阶稳娘在场,阿惠也是方升为中阶的稳娘,惊动两大骨干追这人,莫媚蛾眉微蹙等在原地,待产妇行至时,一把将她拦住问道:“出了何事?"妇人愤怒得只会嗷嗷乱吼,还是追上来的阿惠气喘吁吁道:“姜娘子肩难产了,死活不愿侧切,趁我们不备竞翻下产床冲了出来!”正说着,姜娘子的郎君也赶至了,应是认识莫媚,边擦汗边恭敬地唤她莫东家,她颔首回应后,忙让其抱着姜娘子回了产房。姜娘子也是怪道,见了莫媚就成了鹌鹑,乖乖叉开腿躺于产床上。“欺软怕硬的势利眼!”

眼疾手快备着产具的阿惠心头气不过,没忍住嘀咕了句,还被卷起姜娘子裙的春桃瞪了眼。

待莫娴净手后,上前一瞧,胎头竟已露了大半在外头,肥嘟嘟的脸憋得青紫,半响竞还往产妇阴」道里缩,已是肩难产3明显的特征--龟缩征④。朝两位骨干稳娘颔首示意后,阿惠利落地行了会阴侧切,站于产妇会阴处,握住胎头。

春桃则将食指和中指伸入阴」道内,摸到胎儿肩后,向侧上缓缓用力旋转,同时阿惠帮着朝同一方向转动胎头。

反复几次,已转过大半,但因方才的耽误,胎儿面色竞有发黑之势。莫娴忙上前在姜娘子肚皮上摸到胎儿前肩的部位,往其后方施压,帮着春桃一道推,终将胎儿顺利转了过来。

平安接生后,一出产房,姜娘子的婆母郎君就拉着莫媚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呼活神仙,她将功劳都推给春桃和阿惠后,径直躲去了兮掌柜的小间。“哟,莫神仙辛苦了!"兮掌柜边调侃,边摆出为她捏肩捶背的架势。莫娴敷衍笑了笑,沉吟片刻道:“兮总,你有无觉得不对劲?”兮掌柜笑容一顿,眉头紧锁道:“原以为是我妄思乱想,连你也觉不对,那定是出乱子!”

莫碉在长安城疑云顿生,长孙无忌也在涿郡再受打击。怀远镇处于大隋极东之地,除了是大隋军队存粮、输粮的节点城镇外,还是大隋面朝高句丽边境的要冲前沿。

李渊在此地不仅要确保粮草及时运输,还兼任了当地的军事防御和管理。长孙无忌同李世民均是头回随军,在输送粮草时,他尚能献良计,一旦涉及军事部署,他便远逊于小他五岁的李世民。天赋,远不是五年游学能弥补的。

长孙无忌搭上冰凉的瞭望塔,望着远方的明月,双眸似有千思万绪在流转,却又仿若空无一物。

“辅机!”

缓过兴奋的李二郎骤然未见挚友,一路问着寻了过来,却是欲言又止。他不知如何安慰挚友,无论说何话都像在炫耀,向来果敢的李二郎,头回犹豫不法“无妨,我早已习惯。”

其实,长孙无忌并不在意,他幼年便知这一残酷的真相,因而筹谋以文入官。

只是在漫漫游学途中,他目睹了战火如瘟疫般蔓延至大隋的每一寸疆土,烽烟四起,遮天蔽日,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和无尽哭嚎。他知道了,擅文救不了大隋了,何况在昏庸杨帝的统治下,被赶出长孙家的他,更是无法通过文之一途夺得功名。

那还有何法子呢,他还能怎样为他深爱的姑娘夺得诰命,护她此生无忧呢。舅母的话不停在脑海中盘旋,缠了他整整四年。他丢了家世,无武学天赋,甚至没有万贯家财,她身边这般多优秀的男儿,她拥有无尽的聪慧和机敏,他如何配得上她,又如何护得住她。愈往边远游学,愈发绝望,日日同她画笺写书成了他唯一救赎,却慢慢地再也不敢寄了,但他不想放弃,他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他不想再失去她。绝望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他挣扎着浮起,每一次呼吸都在全力寻找希望。终于,在一次次逃离农户起义中,他找到了法子。既然救不了大隋,那就不救了;虽然没有武学天赋,但他能有从龙之功。找到了法子,他迫不及待回了长安,我心爱的姑娘,只要我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会为你拼尽全力,我都不会将你拱手让人。见挚友还在神游,李世民摸着后老勺劝道:“你可不能再走了,这些年我这后老勺都要被阿娴拍平了,我还不敢还手惹她!”长孙无忌轻抚上手腕紧缠的赤色发带,温声道:“不走了,我离不开她的。”

何况,三吴苦役者已欲起义,他断定大隋将二世而亡,他等之机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