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第106章
黄昏时,一架漆画镂金檐子①抬进了承乾殿。檐子上罩着个绣了鸳鸯戏水图的华盖,垂下的淡粉薄纱,映出里头身着桃粉嫁衣的女子。
前头领路的是伺候李世民的小太监,两侧是落后两步的宫女,手上还提着金丝祥云纹灯笼。
一行人,顺着青石小径往前走,沿途的宫女太监皆跪地俯首,待穿过几个庭院,翻过数座小桥,终是停在了一处院落前。当着桃红嫁衣的女子,撩起如烟轻纱下了檐子,门前接应的宫女嬷嬷,吸气惊呼声此起彼伏。
女子柳眉若春山含黛,眉尾微勾下,一双眸子流转间荡漾起秋水,微张的口口如蜜桃般红润饱满,引诱人想一尝其口脂的香甜。扫过众人惊艳的目光,杨氏甚是怀念,提着裙摆正欲跨过门槛,身后却忽然传来声细尖声。
“小主,且慢!”
杨氏轻蹙眉心又极快松开,带笑回首便见领着两个老嬷嬷的大太监。进府前她早托人打听过承乾殿的主子奴才,现今喊住她的应是服侍秦王的大太监李安福。
杨氏眸光一闪,微微福身道:“公公,是王爷另有吩咐?”“无大事,只让我同小主换个住处。"李安福侧身躲开,垂首恭敬道。说罢,行了个大礼顾自转身朝前走,余光瞄见缓步跟上来的人,心头松了口气,将人领至翠竹轩,收了包碎银,回了前殿复命。“没闹罢?"李世民立于殿前,一面投壶,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李安福趋步递上碎银素荷包,谨小慎微道:“未曾。”“还算识趣,给你就收下。那些宫人都处理了?"李世民颔首后,眸色微冷道,“传话下去,但凡伤及王妃丁点颜面者,绞了舌头送回掖庭罢,孤此处容不下她们!”
听罢,李安福诚惶诚恐地应下,心头更是咋舌。不过是偶闻及宫人嚼舌两句,王爷罚了她们还不算完,掐着杨小主到住处的点,临了才让他截人换了院子,存心要拿她做筏子,给王妃立威。这秦王府的姬妾,今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贵妾进府之事,整个承乾殿的宫女太监们皆默默关注着,尤其这小主还是曾经贵不可言的公主,因而被换了住处的消息不过一炷香便传遍了承乾殿。传到蔷韵庐时,观音婢正脱了鞋袜,同莫绸在池子里踩水。这水池是个子母池,小池里莫娴养了些色彩鲜艳的锦鲤,在唐朝时因“鲤”与“李"谐音,被视为王室圣物,她却是念着福运,更多养了些。大池里除了鹅卵石和琉璃瓶,她还费尽千辛万苦找了些星子鱼来养。星子鱼也叫亲亲鱼,通体银白,有啄食老化皮质,促进新陈代谢等多重功效②,因而方养活,她就拉观音婢来做足底按摩。“莫姐姐,好痒,好痒!”
观音婢涂着凤仙花汁的脚趾微微蜷缩,被咬得咯咯直笑,拽着莫姐前俯后仰。
骤然,见着从院外疾行入内的明湖,瞬时敛了笑,冷淡问道:“入府了?”
“是的,但住的不是坞桃坊,正要入院被李安福截去了翠竹轩。"明湖口齿清晰地回禀,将紧要处点明后又道,“杨小主欲去正殿同您请安。”“嗤一一说我乏了,不见客,明个白日再来罢。"观音婢颇觉腻歪,连借口都寻得敷衍。
同明湖一道来的李嬷嬷瞧不过眼,规劝道:“王妃多少给她两分薄面罢,毕竟是圣上赐的。”
“那便说一一怜惜她日暮还要辛劳,明日睡舒坦了再来请。"观音婢双手叠于腹前,上身端着王妃的仪态,朝李嬷嬷露出个庄重的假笑,改口道。说罢,见李嬷嬷仍唬着脸不赞同,观音婢隐晦道:"旧主难忘,承乾殿都有宫人同她透露口风!”
“我知王妃恼她欲借向您请安,打探您与王爷起居,不若您就与王爷分殿罢,总有那一日的,现今王妃主动提出心头舒坦些,还能显出您的大度。”李嬷嬷听出了言外之意,却没住嘴,反而顺势劝道,垂眸见她赤足立于池中,又朝她身旁的莫媚道:
“莫姑娘别总领着王妃胡顽,这凉水可不利于诞下子嗣。”“嬷嬷僭越了!”
没等莫媚解释,观音婢骤然冷了声,小小的身子站在池里,虽矮上李嬷嬷一大截,李嬷嬷却觉其周身威严如猛虎般朝她扑来,将她慎出浑身战栗。扑通一声,她跪地磕头认错,观音婢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留情面道:″嬷嬷自个儿去领罚,别让我再听见你提这事和置喙莫姐姐。”让明湖监督李嬷嬷受罚,明荷亦提着晚膳过来了。观音婢苦夏,莫娴特意嘱咐其要了些爽口的菜式,见还有钵冷淘,便翻出藏橱柜里的陈醋拌上,又在院子的苗圃里扯了把茱萸碾碎,将汁水捣里头。酸酸辣辣,观音婢终是有了胃口,竟一人吃了整钵,连配菜都多用了些。月明星稀,鸟鹊啼鸣。
观音婢从朱漆描金莲纹架格上,抽出本莫娴的医书细细读着。端坐在紫檀鹤松纹翘头案前的莫媚,琢磨出毓麟居那妇人的怪异之因后,给她那神出鬼没的便宜师傅写了封信。
信中详细描述了妇人的病征,她的猜测以及她的需求,封好信封,抬眼就见观音婢疲倦地揉着眼。
“再别费眼了!”
拿下她的手,吹灭嵌玉石面香几上的烛台,拉着她洗漱后,两人卧在了铺着剑南桃笙凉箐的八宝架子床上。
莫娴摇着蒲团,观音婢枕着冰枕,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莫姐姐,今日是哥哥送你回来的?“观音婢凑过来接凉风,柔声问道,“你究竟何时成为我嫂嫂啊?”
“你兄长都不急,你倒是催我了,不愿我在宫里陪你了?“她一面将扇面朝观音婢挪了挪,一面大方回侃道。
“他可急了,不信你瞧不出!"观音婢翻了个白眼,扯着衣襟敞风道,“不过莫姐姐还是再陪我久一些罢,再心疼心疼我,为我撑一撑腰罢!”“现今都是你们同我撑腰,方才观音婢真威武!"夸后见观音婢仍紧紧盯着她,似要她许诺,她便又道,“放心,起码要待你平安生完头胎后。”“那我要让娃娃缠着莫姐姐,酸死哥哥!"观音婢皱起鼻子,忽而又改口道,“还是丢给奶娘罢,你同哥哥定要好好在一起。”说罢,观音婢的声儿渐渐低了下来,瞧着床尾的金银平脱四方柜,神色有些落寞道:“莫姐姐,到时辰了罢?”
追着她的眸光,莫媚望见了柜子上的梅花形黄铜盘子,盘香烧了大半,落下的金属小球叮当作响。
是座香篆钟,已报出了亥时。
知了她何意,莫娴有些哑然,观音婢却顾自说着:“莫姐姐,其实我昨夜就知晓了,他困极了还撑着同我道明,我自是赞同的,你瞧,我同他向来心有灵犀,连这些事也是。”
“你兄长也知?“忽而,莫娴记起了长孙无忌同她说的“随他们”,醒悟过来。观音婢确切地颔首道:“现今朝堂上隋朝旧部仍有戒心,圣上也欲借联姻安抚他们,同我猜的一般,我果然聪慧……可是我宁愿不要这份聪慧。也不知他们今晚。…”
“呕一一呕一一”
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观音婢骤然有些犯恶心,趴在床沿干呕起来。门外听着响动的明溪,推门奔了进来,见此就要报给李世民,却被观音婢按下。
“不过是胃凉泛酸,不值当兴师动众,让人觉我容不下人,还使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传到父皇耳中,我这秦王妃也太给王爷丢份儿了!”观音婢接过明溪手中的帕子,一面擦着嘴角,一面安慰道,“何况,有莫姐姐在这儿,出不了事的。”明溪瞧着还有几分担忧,观音婢便不让她守夜了,让莫娴给了她一瓶药膏,去瞧了被杖责的李嬷嬷后,就回屋歇着。拗不过主子,明溪只好应下,只方推开李嬷嬷的门,竞见大伙儿都聚在里头。
“主子又不让人陪着了?“明桃跟着观音婢和莫娴最久,知二人多的是悄悄话要说,见明溪前来也不意外。
朝明桃颔首后,明溪掏出药膏同李嬷嬷上药,一旁的明媚矫揉造作道:“竞伤得这般重,嬷嬷日后可再别乱说话了。”明桃朝她翻了个白眼解释道:“主子心头不爽利,连莫姑娘也是,我不过多说了两句都受了呵斥,嬷嬷何必去碰硬钉子。”明媚心头本就郁闷,此时又被明桃拂了面子,也懒得装了,卷着垂下的发尾,意有所指道:“王爷纳了人,莫姑娘心头也苦!”“嗤,你以为我们是明陌那大蠢货?别说你看不明,王爷和莫姑娘皆没那心思!我虽不明白莫姑娘为何发火,却也不会任你挑拨!"明桃横眉立眼道。话音刚落,明溪便亲昵地弹了下她的脑门,接过话头道:“让你平日多同小姐看书,你传的那句诗,分明是暗喻新嫁妇的,她一妾室也配?莫姑娘没骂你已是忍着了!”
说时,她连半个眼风都未给明媚,瞧着是为明桃解惑,实际上是说给众人听。
明桃说完,明荷与明湖对视一眼,心头均有了计较,何嬷嬷开口问道:“莫姑娘到底是何来头?”
“不过是王妃的陪嫁,仗着同王爷王妃一道长大,架子颇大。不过王爷王妃也由着她,你们不想被罚就对她客气些,两人跟护犊子似的!”此时,倒是方才阴阳怪气的明媚,心有余悸地愤愤道,脑海中闪过当年的那件事。
当年,明陌就因对莫姑娘不敬,被夫人罚跪,夫人让她送华盖时,她们皆以为是为立威,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谁知明陌却连着被罚跪了整整七日。每日莫姑娘一出门办事,明陌就在院中跪着,直至莫姑娘回府,夫人才让人将她拖回去。
明陌同夫人百般求饶也不抵用,最后找到莫姑娘磕头道歉后,方没再受罚。原以为此事已了,姑爷却在得知此事后,径直将其一家都逐出了唐国公府。连她也受到了警告,她百般辩解虽是勉强留下,但自那以后姑爷便对她不假辞色,否则凭着她的聪慧美貌,今日成为贵妾的应是她,哪儿轮得到个前朝余孽抢了先。
心头愈发不舒坦,明媚咬牙切齿地想着,连面容也有些扭曲,众人瞧见后,对她更疏远了两分。
翌日,李世民方下朝回了承乾殿,就被杨氏的贴身宫女冒死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