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1 / 1)

第124章第124章

“香姐儿,你尚年少,安能照料婴孩,我们将他交予别的队.……”接手婴孩的是一年轻的医者小队,领头的稳娘不过十六七岁,瞧着应还未生养过,与她同队的小郎君便红着脸提议道。话还未说完,就见香姐儿熟练地抱过婴孩,轻易便将襁褓中嘤嘤低泣的婴孩哄得歇了闹腾。

“我们稳娘,无论有未生养过,都是会护婴的!”谢过郎君的好意,香姐儿扬起笑看向小队的医者们,眼中闪动着骄傲与自豪,几欲亮晃他们的眼。

而立于她身侧的小郎君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怕她听见自己如雷般响动的心跳。

“先将已开始出花的抬到最右侧那排棚屋,按照一家一户分开安置,避免交叉感染!”

除了香姐儿,其余稳娘们也在莫媚的号令下,领着医者小队们将送入的一批批患者们抬进了隔离棚中安置妥当。

无论是嚎啕大哭的孩童,或是垂泪不止的妇人,甚至是怒火冲天的汉子,稳娘们只用三五句便能将他们安抚下来,让其配合治疗。除此之外,她们上药、把脉、退热皆是一把好手,将轻视她们的医者们瞧得一愣一愣的,迅速放下成见,乖乖听从其指挥。“晖哥,你们队还收得下人吗?”

远远望见飘扬疾行而来的红旗,是她让金吾卫们插于马车上方便辨认的旗帜,约莫又有一批病患即将送到,莫娴忙同各小队协调起来。“稍等,我去问问晓梦妹子!”

说罢,晖哥便如风一般前去问询,莫娴却是淡笑着怔了一瞬,连晖哥这般大男子主义之人都懂得听从稳娘的部署调配,实属不易啊!此后,忙碌之余,她还留了个眼风。

竟惊喜地发现潜移默化中,每个小队都已彻底变成以稳娘为首。送来的患者们,更是无论男女老少,皆对她们崇敬有加,不会因为她们是女子而心存偏见,更不会因为她们是稳娘而鄙夷。随着病患地激增,从祥鹤馆带回的防护用具消耗得极快。幸而兴安坊中多数接生馆的东家们颇为大义,申东家未多费口舌便为病人坊筹到了一车车防护用物,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莫大人,太医们来了!”

晌午方过,宫中增援的太医们终于拉着治疗天花的药材赶到了。黎坊主忙领着他们进了莫媚所在的小院,兴奋地朝正同医者们讨论用药方案的莫媚喊道。

院中医者、稳娘和患者们自也听见了,多数只瞧了一眼便不再关注,有的甚至头也未抬,只顾忙活自己手上的事。

见直面这般凶险的瘟疫,未曾经过正统培训的民间医者、稳娘们竟也能被锻炼得临危不惧、有条不紊,太医署令孙大人心中不禁感叹:不愧是莫大人啊!立于孙大人身侧,与他同行而来的宁太医瞧见这一幕也暗自颔首,隐隐明白了皇上定要将莫大人留在安兴坊主持防治瘟疫的用意。但他的徒弟涂太医,却觉是大伙儿不将他们当回事,心头不满又委屈地嘀咕道:“也不知速速前来迎接!”

声儿虽小,但就站于他前方的宁太医听得清清楚楚,转身便是一脚,狠狠踹了上去。

“阿一一”

正抱着脚叫唤,他又被走过来的莫娴淡漠地瞥了一眼,吓得他浑身一激灵,迷迷糊糊跟着其他太医一道出了院子。待他回过神来时,已立在了病人坊的花园中。“这是要干甚?“他杵了杵身旁的夏太医低声问道,“还要来个下马威?”夏太医朝他翻了个白眼,拧头目光灼灼地瞧着莫媚,满脸崇敬。见他这幅模样,涂太医哪还有不懂的,暗叹自己倒霉,一问就又问上了个莫媚的小迷弟。

倒是他另一侧的简太医同他低声道:“说是要做什岗前培训?我们还需被她一稳婆训?!”

听着两人的交谈,涂太医前头的沃太医回头道:“别胡说,人家可不是当年的稳婆了,都是六品官员了,自要耍官威啊,谁让我们不是女儿身,不能勾得皇上秦王皆为我们保官!”他们许是说出了一部分太医的心声,而莫娴瞧着他们或信赖、或疑惑、或轻蔑、或轻浮的目光,心头颇觉腻歪,也懒得同他们多寒暄,径直讲起防治之法莫媚的官阶立在那儿,还有太医署令孙大人压着,太医们明面上皆动了起来,只是动作颇为敷衍。

穿接产服时,双手不提领子反四处摸;戴无菌帽时,额前还垂下几缕鬓发;裤腿也不塞入高靴内……种种搪塞,瞧得她火冒三丈。“每人必须通过考核,若练不过者,不必前去害人害己!”她压着怒火朗声道,冷冷的目光扫过太医们满不在乎的脸,又言,“连这般简单的考核都不过者,我会同署令商议免去你们的太医之位。回长安后,我也会报于陛下,论功行赏之余,定也会论过行罚!”太医署令孙大人本就对莫媚颇为推崇,见大难当前太医们还这幅做派,颇觉面上无光,听她这般说,自是连连颔首称赞。闻及要丢官还要受罚,敷衍的太医们终于正色起来,开始一板一眼地学。“再来一遍。”

当莫娴吐出第十次再来一遍时,沃太医终于忍不住怒火,冲上前欲同她掰扯,方扬臂,反手就被莫碉掀翻在地,狠狠揍服之后,让人架着他继续练。沃太医一面涕泗横流,一面忍痛颤抖着穿接产服,莫媚还捡了根长棍,但凡他有错处便狠狠抽下去。

“阿一一嘶一一哦一一”

众太医听着沃太医的哀嚎,心头更怵了,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掉,他们只能拼命练,就怕一不留神棍子就落到自己身上。待又练了八遍,沃太医终于过关,此时院中也只剩下他一人了。将他安排至一颇为强势的稳娘队中,同她耳语几番后,莫媚便不再管他,只偶尔闻及都不用领头的稳娘出手,他就被队中的其他医者们挤兑得如同只鹌郭七月暑气渐盛,吾卫们每日提着混上醋的井水洒遍大街小巷,但送入病人坊的天花者仍与日俱增。

方加入小队的太医们,经受过稳娘和其他医者们的锤炼,刚融入其中就要接受愈发严重的病患。

他们或昏迷不醒,或皮肤滚烫、布满疮痘,或浑身溃烂、流脓不…脓血顺着肢体流淌,浸湿了身下单薄透气的草席。医者小队们前一刻还帮他们上完药,后一刻他们便没了脉搏。按着莫娴所教,他们拼命按压着断气之人的胸骨①,虽已抢救回十之八九,但更多的老人却是在夜里悄无声息的离世。太医们皆是有真材实料之人,瞧见一具具因不敌天花而逝去的尸首,心中尚未泯灭的良知日夜被鞭笞着,渐渐也就放下自傲与守旧,同大伙儿一道竭尽全力救治。

终于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下,出现了几例痊愈者。但痊愈后,他们也未离去,反而投身于救疫队伍中,因染过天花通常便不会再感染,他们还自发去做那些最易感染的活,如煮洗接产服,如搬运死者尸体太医们和痊愈者们的加入,虽减轻了莫媚等人的压力,却让坊中的粮食和防护用具消耗得愈发快了。

“黎坊主,粮食还够多久?“瞧着大锅中热腾腾的米粥,莫娴有些发愁。她不是五谷不分之人,在太原时更是没少见观音婢施粥,这粥瞧着清汤寡水,其实所须的米粟也不少。

“无妨,昨夜长孙大人又拉回来几车,很是够的!”黎坊主笑弯了眼道,

“也不知长孙大人如何同粮肆东家们商讨的,他们最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前些时日我拿着银钱去买,还报出了您的威名也无用!”一旁送完病患正欲离去的金吾卫正巧听见,也敬佩地接话道:“我们武侯铺头头去都无法,强硬些他们还说我们是官欺民,是仗势欺人!长孙大人却不过半刻钟就能化到车粮食!”听罢,莫娴颇为矜持地颔首,身后无形的尾巴却是早就翘得老高,心头暗自骄傲:我男人当然是最厉害的!

自豪之余,便是满满的心疼。

她在院中忙得脚不沾地,长孙无忌却是更甚。上午要领着金吾卫搭建临时棚,下午要同他们一道巡逻安兴坊,晚间还要挨家挨户地敲响粮铺的门,与他们拉扯化粮。每日她回屋歇息皆见不着他,今晨半梦半醒间她方觉有人将她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

待她仰面找到他的唇,同他湿吻许久后,微微睁眼便瞧见了他愈发削瘦凛厉的脸庞,再望向窗外,天已然泛白。

晨起,身旁早已没了他的身影,摸着冰凉的竹席,知他应是早便起了身,灶台上还温着牛乳,连桌子都还微微泛着酒精擦拭过的气味。愈想心头愈是酸得厉害,抬眼却见心上人阔步进了院子。“阿忌,你怎有空回来!”

莫娴忙迎上去,念着自己身上不知有多少天花患者的脓液,便又急急停在一米外。

只见长孙无忌竞亦退后了几步,平静无波的眸中泛起点点怒意:“媚媚,定禅山又出现了批天花女子。”

她面色骤然一冷道:“都抓到了?”

长孙无忌颔首,停顿片刻道:“不知山上是否还有,将士们的防护用具恐也要换新的了。”

“无妨!“莫媚一口应下,随即清点了一批防护用具让长孙无忌送去。待他走远,同她一道清点的晓梦方发愁道:“莫大人,安兴坊所有接生馆存余的防护用具皆已送来,这些恐只能支撑三日了!”天花病毒在沸水中不能存活,她们虽已反复利用接产服等防护用具,但当用具反复煮洗或有破损后,却是不能再用。“我让金吾卫递封飞递…”

“快拉进来!”

话还未说完,便见黎坊主拉着一辆板车进来了,板车上垒满了大箱子,用麻绳高高捆紧固定在车上。

“莫大人,您真是好官啊!"黎坊主笑逐颜开道,“这些竞是全长安城众接生馆,自发请命捐赠的防护用物,嗣昌局统计后送了来,这还只是第一批!”因长安城中接生馆们的大公无私,李渊龙颜大悦,大手一挥批了莫碉在找申东家前,就托武侯铺递上去的飞递,来年所有的接生馆减税三成。此诏一出,长安城中的商户纷纷动了起来,有药的捐药,有粮的捐粮,物资源源不断送入安兴坊,整整持续了半月。因而,虽坊中起高热者愈发多,但莫娴等人还算游刃有余,只是回小院歇息得愈发少了。

“调宝,要保重身子啊!”

长孙无忌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朝她笑着,只是凤眸中带着淡淡的担忧与哀伤,微风拂过,他的身影竞渐渐消散在她眼前。“阿忌!“她骤然惊醒,喃喃安慰自己道,“别怕,我只是在做梦。”翻然起身,疾行至灶台,瞧见冷锅冷灶上再无温热的牛乳,心头却是升起股不妙。

换上干净的接产服,罩上幂篱,她一路往小院奔去,远远就瞧见院中又抬出具尸体。

忽而,一阵风吹过,轻卷起担架上的白布,露出白布下的一角,赫然是金吾卫的铠甲,而长孙无忌近来也是这般穿着。“莫媚,冷静!”

她深深吸了口气,戴上手套,从头处轻轻揭开白布,露出张满是溃烂脓疮的脸,肿胀的眼周,依稀能分辨出杏眸的轮廓。心头一松却又涌上难受,她低声问道:“这将士怎会染上的?你们身子这般康健,多是能扛过的啊!”

一旁护送的将士早已泪流满面,他哽咽道:“都怪定禅山那些妖女,前几批皆是些弱女子,最近这批却好似会武,我们一心想救她们,她们却趁我们不备划伤了我们,刀刃上更是抹了脓液!”“什么!“她骤然皱起了眉,急急问道,“怎不早说?”“我们起初皆不知,因整日套着这衣服,日晒雨淋的,身上早便起了红疹,待变为脓痘时方惊觉染上了天花,却不知从何染上,还是长孙大人猜到的!将士哭得愈发委屈和悲痛,他想不明白,为何老天无眼,为何好人没好报,他们日日奔波劳碌,却还要被奸人所害。战友们起了高热,却只敢自行找个稳娘,悄悄关入病人坊,连父母妻儿都不敢告知。

而听这将士提到长孙无忌,霎那间,莫媚顿觉天竞变得灰暗一片,慌乱无措恐惧窒息诸般情绪朝她涌来,她听见自己颤抖着问:“那你们长孙大人呢?”

将士唯一露在外头盛满悲伤的双眼,忽而带上了几分怜悯,他低下头,哑着嗓子轻声道:

“长孙大人,高热不退,已自行关入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