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第126章
屋外那般大的声儿,长孙无忌竞未曾醒来,静静地躺在那儿,似只余下具永久沉睡的躯壳。
心头阵阵绞痛,双腿发软,她不得不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向床边,伸手颤抖着探了探他的鼻息,方踉跄着跪倒在他的床畔。“阿忌,媚媚来了,你醒来看一看我,好不好!"她哽咽着哀求,床上的人仍双眸紧闭,连剑眉也锁在一起,似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汗珠不断从他额间冒出,又顺着面颊歪歪扭扭地滑落,紧抿的双唇,血色全无。
她想为他擦擦汗、摸摸他的脸也无从下手,面上皆是流脓的溃烂。自幼与他相识、相知,年少与他相恋、相爱,就算他游学的那四年,她同他赌气却仍笃定他会回来,可现在一一
她好怕。
她不曾记得历史上的长孙无忌有染上过天花,若不是她身陷安兴坊,他也不会执意留下;若不是她总记挂定禅山,他也不会日日去巡察……都怪她。大唐的天下苍生,与她有何干,她不过是异世的一缕幽魂,为何要将大唐百姓的生死寄予在她的身上。
一股从未有过的怨恨涌上心头,李渊那道圣旨的字字句句,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萦绕在她耳畔。
“怎在我梦中,你都在哭啊……”
耳畔传来声悠长的叹息,她抬首就被长孙无忌捧住了面颊。他掌心仍是滚烫,无力的指尖拼命伸展,只为用唯一完好的指腹,轻轻为她擦拭眼角不停滚落的泪珠。
喉咙长满了脓疱,明知是梦,他却仍嘶哑着嗓子温声哄着:“乖,不哭了,我会好起来的,我还未娶你……我好想娶你,可却不敢许诺,若我没熬过去,岂不是多一人遗憾……若我去了,你就把我烧了,骨灰洒在我们的婚房,然后,你就把我忘在那里罢……梦醒我就不愿同你说了,我不想你忘了我。”
“不会的,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她早已泪流满面,却不敢紧抱住他,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只能俯身轻轻贴着他的胸膛。
他怀中好热、心跳好快,听着他有力的脉搏,她方能平复下翻涌的痛恨与悲伤。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留下只字片语,长孙无忌又沉沉睡去。夜半,他结痂的脓疮开始脱疤,如蚁咬般奇痒无比,他原本平静的躯体猛地挣扎扭动起来,手挪动着往脸上挠去。
“阿忌,乖,不能挠!”
跪在床畔为他上药,束着他的手轻声哄着,似认出了她的声儿也,躁动不安的他竟瞬时平静下来。
捡了几枚他掉落的痂,磨碎后,洒在了她手背未痊愈的伤口上。东方既白,屋中响起了敲门声。
“莫大人,您如何?"孙太医隔着门板问道。“无碍,未起疹子,连高热也无。"回话后,她净手消毒,将前臂伸于门外,让孙太医把脉。
孙太医诊脉后激动万分:“神迹啊!莫大人,您出来罢,这法子成了!”瞧着兴奋得老泪纵横的孙太医,她终是弯出个淡淡的笑,回头望了望床上躺着的长孙无忌,落寞道:
“不了,我想在里头陪陪他。这是如何制备预防天花药剂的方子,先在症人坊中推行罢,大伙儿这般齐心,想来应是无阻碍的,也就用不上我了。”孙太医敛了笑,想着屋中病情凶险的长孙无忌,瞧着连笑都染上哀伤的莫媚,硬声道:
“莫大人放心,拼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会将此药剂推行下去。”此时,朝堂之上,众臣缄默不言。
李渊将飞递重重掷于地上,怒斥道:“莫卿已研制出防疫药剂,尔等怎无动于衷!”
大臣们俯首匍匐,不敢多言半句,只裴寂轻声嘟囔道:“谁知有无效用!”他声儿低,但在寂静的朝堂上尤为响亮,见秦王李世民目光如剑般刺过来,连李渊也面露不善,忙辩解:
“皇上息怒,口说无凭,不若找几个死刑犯先试药,若确如莫大人所言般有奇效,再于安兴坊中施行。”
此话一处,朝堂上赞同附和声雷动。
毕竟这法子听着确是不错,既能试出药剂的效用,又能避免无辜人丧命,两全其美!
裴寂也觉自己颇为聪慧,这般又能多拖些时日,好想法子耗死她。正当他得意之际,李渊冷哼道:“一群贪生怕死之辈,莫卿早以身试药,还需尔等怀疑?!”
其实,裴寂的提议莫媚早便想过,但因李渊登基时大赦天下,现今牢中的死刑犯少之又少。
再者,用死刑犯验证,单请示、公告、挑选犯人等流程,来回倒腾就须数日,安兴坊中的百姓可等不起了。
更何况,其中步骤也定是暗藏猫腻,若侥幸躲过,就算防治药剂起效了,朝中也会有质疑声,远没有她以已试药来得震慑。果然,李渊话音刚落,大臣们面面相觑,倒吸了几口凉气后,纷纷惊呼起来。
“哈哈哈一一尔等自愧不如了罢!”
李渊亦起身笑骂道,
“枉爱卿们自诩顶天立地大丈夫,竞被瞧不起的小女子比了下去,是何等滋味?众卿不应迂腐,只要能为我朝效力,无论男女老少,朕皆敢用!”“皇上英明!”
大臣们跪地高呼,心头敬佩之余也胆寒不已,对自己都这般心狠手辣的女子,还擅医会药,定不能轻易招惹,否则恐见了阎王,才知自己是如何没命的。见众臣皆叹服,李渊遂抛出莫媚所须:“不过制备此药须奶牛数头,幸而安兴坊有一奶牛坊,萧爱卿拨些银子予莫卿罢。”大臣们心有顾忌,皆未出言反对,萧璃盘算着国库存银,正欲应下,齐王李元吉却出言阻拦:
“父皇不可,现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断不可再动用银饷了!”“那是尔等废物。”
李世民身子挺拔,犹如苍松傲立,眉心微蹙带着凌厉的气势道,“让你守太原,你只顾游猎,日日鞭笞百姓,还将与尔有私怨的将领推出城门,却只给兵一百,致使其当场倒戈,你还有脸带着妻妾家小逃回长安?你不败,谁败?”
这场战事,本是李世民主动请缨,谁知被李元吉半路截胡,虽知是父皇对他日益忌惮,但何尝不是李元吉及太子一党从中挑拨。朝堂上众大臣将头埋得更低了,李元吉暴跳如雷道:“你有何资格……话方出口,就被李渊打断,他怒斥:“他是你兄长!本就是你之失,还容不得半句诘问?萧卿也不必动用国库了,这银钱就由齐王府出!”李世民眸光一闪,下了朝就押着李元吉将一箱箱白银搬上了送往安兴坊的马车,回承乾殿后,又抱着捧卷的观音婢,闷闷不吭声了。“谁惹我们王爷不快了?”
放下书卷,捏着他肉肉的耳垂,观音婢轻柔地问道。抓过她逗弄的手,轻咬了一口,听她故作疼地娇呼一声,方吐出口浊气道:“四弟丢了太原,我当众讥讽,父皇竟仍强撑着轻拿轻放,还用阿媚作筏子,当真可笑!”
“世民,无妨。"观音婢握着他的手,坚定道,“躲在爹娘羽翼下的燕雀,是不会飞的。而我的世民,注定是苍穹中最烈的雄鹰!”望着妻子眼中炙热的光,李世民眼圈微微泛红,他硬声道:“定不负卿言!”
伴着午日的艳阳,马蹄哒哒,车轮辙辙,银两终是到了病人坊。因莫媚早与胡女有约定,黎坊主领着孙大人轻易便买到了足量的奶牛,如法炮制出一批批防疫药剂。
“大人,还是我先来罢!"见孙太医欲身先士卒,涂太医压着心中的恐惧,抖抖嗖嗖道。
“我已黄土埋半身,还有何惧?“孙大人开怀大笑道,“放心,你也跑不!”听罢,涂太医更觉腿软,围过来的稳娘们面露鄙夷,也不多废话,如莫大人般提起匕首划出道细口试药后,便自请关入屋中。当孙太医和稳娘们去掉防护,仍安然无恙地从天花患者的屋中出来时,病人坊恭贺欢呼声轰然腾起。
轮到第二批太医们时,稳娘们怕莫娴的心血白费,还出言激将:“尔等不会被我等女子比下去罢?”
此言一出,就算心头仍有疑虑者,也是眼睛一闭手一伸就用了药。此时,连武侯铺的金吾卫们也得了消息,纷纷自告奋勇。短短三日,所有稳娘、医者和将士们皆用了预防天花的药剂,反应最严重者也不过是浑身起了几日的红疹。
“莫大人,病人坊中、武侯铺中均已推行完毕,尔后恐需您主持大局啊!”黎坊主轻敲着门劝道。
屋内,长孙无忌的脸已恢复了光滑平整,新长出的肌肤瞧着比从前更白,棱角分明的面庞也愈发英俊。
只是,莫娴摸着他耳后留下的疤,心头仍有股无名火在烧。在他脸上印下几道唇脂,方轻移莲步,开了屋门,柔声问道:“出了何事?”
语调如沐春风,黎坊主却起了身鸡皮疙瘩,压下心尖战栗,回禀道:“安兴坊中百姓大多配合,只一些顽固婆子、地痞无赖嚷着若出了事,定要官府赔偿。”
“我们是在同他们商量吗?"她勾出抹笑,和善地反问。见黎坊主猛地摇头,她收了眼中的戾气出了屋子,雷厉风行地召集了病人坊和武侯铺全员,一条条指令从她口中发出。此防治天花药剂取名为花苗。
即日起,病人坊中所有稳娘返回各自所在接生馆,培训馆中众稳娘,并按照接产时的无菌要求,为妇孺接种花苗。
病人坊留守的医者们,除了完成天花患者的救治,还要肩负安兴坊中男子花苗的接种。
武侯铺金吾卫们,挨家挨户搜查,确保每户每人均接种花苗,并与户籍一道登记在册。
百般不愿者,签下生死状,禁止发放过所①,永世不得离开安兴坊。随着莫娴指令的下达,安兴坊中掀起了花苗接种之风。担忧稳娘们把握不好婴儿接种的力度,她只好奔波于安兴坊中的接生馆,挨个指点,如柳叶刀要选何种型号、刀口要细要浅、如何观察婴儿接种的不良反应等等。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方迈过长孙无忌所在院落的门槛时,就听见了医女的惊呼声。
“长孙公子,您终于醒了!“医女喜极而泣道,“您吓死铃兰了,铃兰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能陪着您醒来,铃兰就满足了。”长孙无忌躲开铃兰的搀扶,半坐起来,双眼淡漠地刺向她道:“若有癫狂就去治。"②
“噗嗤一一"方行至门前的莫娴正巧听见,没忍住笑。探头望见他冰冷的目光骤然变得柔和,鼻头一酸,奔入内,扑进了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