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第128章
李世民心头暗道可笑,阿媚这般大的功劳难道还当不起正五品?何况,他分明将此当做安抚他的甜枣。
死死压下喉咙涌上的甜腥,他撩起衣袍,跪在莫嫡身侧,像往日般同李渊道:“父皇,此事有利于民,儿臣也觉应推行。”李渊沉吟片刻只淡淡道:“容朕再想想。”走出太极殿,李世民方放任心头滔天的怒火翻滚,熊熊怒焰中映出了刘文静含笑的面容。
“世民,敛容!”
见他青筋暴起、面容愠怒,莫娴沉声道,挡住宫人们探究的目光,同他快步回了承乾殿。
承乾殿中,见她肃着脸进屋,身后跟着颔首的李世民,观音婢忙屏退旁人,阖上了门。
再无外人,李世民终于抬首,布满血丝的眼中已是猩红一片。观音婢的心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安抚道:“刘大人九泉之下,定不愿你这般。”
背对着小两口逗弄小承乾的莫媚,背脊一僵。果然,八月已过,刘文静被斩了啊。
“裴寂,无耻小人!“他咬牙切齿道,将头死死埋入妻子怀中,掩住自己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
他与刘文静的初识是在牢中,他为他分析天下局势,让李唐得以在最好的时机起兵;他舌战群儒,联络突厥为援,避免了唐军多线作战;他陪着他们父子征战沙场,为大唐夺下寸寸疆土。
开国功勋可谓卓伟。
然而,只因与他父皇的宠臣裴寂不和,只因发酒疯咒骂了他几句,竟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处以极刑。
父皇亲手赐予刘文静的“恕二死①"竞无半点用处,皇帝高高在上的金口玉言也能朝令夕改。
可笑,当真可笑啊!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匍匐在太极殿,苦苦向父皇哀求,饶他一次。短短一年,他竟已像条丧犬般跪求了自己至亲的阿耶三次。最终,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文静被押上了刑场。烈酒一喷,屠刀一挥,须臾间,他的好友已是人首分离。身子被紧紧按在砧板上,断首却已飞几丈远,直直落在他的眼前。握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他抬头望向阿媚直挺的背脊,迷茫又无助地问道:
“阿媚,我到底该如何才能护住你们。”
莫娴的身子越发僵直,她久久地沉默。
史书仿佛在眼前徐徐展开,几行单薄的文字,却让身处局中的她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将她围剿,冻住了她四肢,也冰封了她的喉舌。往后数年,李建成陷入谋反仍能脱身,李元吉荒淫无度仍被包庇。而李世民呢?
他身边的房、杜二人被调离秦王府,无皇诏不得入内;尉迟恭被李建成、李元吉收买不成,又惨遭刺杀;连他自己,也被亲兄弟端上了毒酒。世民啊,你谁也护不住。
眼眶盛满了泪,她努力克制住哽咽,良久终是憋出一个字:“忍。”“若忍不住呢?"李世民喃喃问道。
他性子爽朗率直,为不给挚爱挚友招来杀身之祸,只能死死将怨恨藏住,却已让他精疲力尽。
“出征伐罢,战场上的功勋,会成为你的护身符的…”她哑着嗓子道,只是他们都知道,她还有半句未曾说完的话一-也会成为你的催命符。“他是不会让我出征的。"想着半路被召回的屈辱,他不确定道。“会的,很快了。"她缓缓勾出个冰冷的笑:“有人会成为你的垫脚石的。”翌日早朝,李渊竞将莫娴推行花苗的提议,公之于众臣商讨。众臣听罢,虽心存疑虑,但因对莫娴忌惮颇深,便不愿当那出头鸟,只低头不语。
唯方排除掉异己的裴寂气势膨胀,高呼道:“现今安兴坊天花已灭,何故逼着天下人一道犯险?”
“天花并未断绝,染上此疫,花苗就无用了,何不防患于未然?"李纲觉莫媚提议颇善,低声反驳。
昨日,随着莫媚入宫一道被呈递上的还有安兴坊的死亡人户,虽远低于每年瘟疫爆发的致死量,但仍让大臣们触目惊心。萧璃亦出列道:“皇上,现今大唐境内人丁甚少,可再经不起一场瘟疫了。”
众大臣频频颔首赞同,独裴寂冷笑道:“那谁作第一个接种花苗者?”朝堂之上,瞬时,鸦雀无声。
安兴坊中百姓,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绝境,方能舍下一身剐,但享受着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的皇子大臣们,谁真能有不畏生死的气概?他料定朝中无人敢率先试用!
忽而,死寂的朝堂上,响起了李靖的嗤笑声:“嗤一一有何惧?我愿做那第一人!安兴坊中这般多百姓都无碍,裴大人何必危言耸听!”裴寂怒目而视,鼻孔大开似要喷火。这半路杀出的匹夫,三言两语间竞将了他一军!
思及此,他灵机一动道:“我等自是信得过莫大人,可天下百姓信吗?就算你用了,仍不足以服众!”
他边说,边将目光扫过太子、秦王、晋王……最终看向了李渊。见李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风无意间扫过李世民,他便懂了圣意,转身只直勾勾盯着秦王。
若能让李世民用此药,他再找到机会做些手脚,定能……他的目光过于灼灼,朝中大臣皆已明了其言外之意,他心头盘算着浸了毒的计谋,口中正欲出言将李世民拉下水,李世民骤然大笑。“哈哈哈一一”
笑声爽朗开怀,绕梁三转,直将裴寂笑得寒毛直立。“嘶嚓一一”
笑舒畅的李世民面朝众大臣,猛地将袖子撕掉,露出了健硕的臂膀。赤裸的左臂上,赫然有道接种花苗留下的痘痕,如花般绽放,中央竟有点妖冶的赤红。
“裴大人今日之恩,本王谨记。“李世民柔声道谢,却让裴寂觉脖颈发凉。言毕,李世民直直跪于大殿上,静静地看着高台龙椅之上的李渊。他笃定李渊会应下,毕竟才砍了刘文静,无论是出于虚伪的愧疚,还是束缚他的安抚,他都要装装样子的。
何况,这本就是有利于民之事。
瞧着二子臂膀上的痘印,李渊冷硬的心猛地颤了颤,他长叹一声道:“罢了,传朕旨意,就由莫卿全权推行罢,退朝。”看着李渊离去的背影,苍老中带着几分颓然,只是李世民心中再已升不起半分心疼。
果然,方退朝,李渊就下旨派裴寂去抵于刘武周。他的父皇宁愿信赖一个外臣,都不愿他的至亲之子争得半点军功,大唐的疆土远没有他的皇位重要!
只是,李世民此刻却是扬起了真正的笑,他知道,阿媚说的垫脚石来了。裴寂带兵打仗的三脚猫功夫,李渊被其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但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此战必败。
承香殿外,莫媚接旨谢恩后,领着女官、女史们忙活开了。翌日,长安城内诸般有品阶的接生馆,皆得嗣昌局之告牒,命其三日内上报馆中愿意学习接种花苗技法的稳娘名单,嗣昌局将派专人指导授课。只是,在习得此法之前,必先接种花苗。
此消息一出,长安城中的接生馆又热闹起来,稳娘们争先恐后报名,送入庄兰亭手中的稳娘名单,都能装订成本书了。“高品月满阁,高阶稳娘,灵芸。”
“中品祥瑞馆,中阶稳娘,襄睿。”
“低品喜缘坊,高阶稳娘,袁巽。”
庄兰亭唱着名,卢晓妆和楚鸾镜奋笔疾书,莫媚则拉着王清歌核实花苗液数,太医署署令孙大人前来拜访。
“孙大人,出了何事?"莫媚瞧着愁眉不展的孙署令好奇地问道。“莫大人,您是如何做到的,太医署现今报名的医者寥寥无几啊!"孙太医焦心心地道,摸着掉了不少的胡须更心痛了。虽然朝中大臣颇多质疑,但从安兴坊活着出来的莫媚和太医们皆知,这是一份天大的功绩。
因太医署在花苗的制作与推广上也出了颇多力,她自不能厚颜无耻地让嗣昌局独占这份功劳,便带上了太医署。
怕被人动了手脚,两司专赁了长安城中最大的奶牛坊,经过层层排查,抽调出最可信的人手,封闭式制作花苗。
幸而裴寂被派去征伐刘武周,他的爪牙们忙着出谋划策,又有秦王的震慑,他们无暇也无胆来招惹嗣昌局和太医署。太子李建成不会对有利于民之事出手,齐王李元吉根本未将莫娴这一女子的功绩放在眼中,两司得以顺利制作出首批足量的花苗。两司还约定,由太医署负责长安城中男子的接种,嗣昌局则主导长安城中妇孺的接种。
只是嗣昌局这边培训稳娘,宣传接种,日日搞得风风火火;太医署那头招安医者,教导技法,日日吆喝断了嗓子都无人问津。孙大人无法,只能厚着老脸来寻她,求破局之法,她却知是太医们脱离百姓的弊端开始显现。
稳娘们无所顾忌是因她一手创办接生馆,无半点私藏地教导她们接生技法,她们足够信任她。但寻常医者们,显然对太医署没有这般信任。“其实,不难。“心头百转千回,她口中却径直建言道,“太医署只须招安一批医馆归于尔等名下,日常也无须耗心神打理,只时不时传授些宫中独技,就会让他们心悦诚服。”
“这如何行?"孙署令下意识拒绝道,“宫中技法断不能外传!”“太医署独技皆是治病救人之用,为何不能?"她冷冷的反问,肃着脸压抑心头的不悦。
她当然知为何不能,人命被分为三六九等,自诩高贵于民间医者的太医们,他们的技法自然也只用来救上等人。
但她偏要打破这个无形的规则。
她继续循循善诱道:“若不这般,尔等如何能劝说民间医者们加入,若你们无法,就不能怪嗣昌局独吞此功了。”
见孙署令面露挣扎,她又加码道:“花苗制法我也未私藏,若诸位医者都若太医署一般,医道危矣。”
骤然,孙署令似被天雷击中,愣了半响,方颤抖着回道:“我同其余太医们商量商量!”
说完便似身后有恶鬼在追般,拔腿跑了。
三日后,太医署召天下医者传授接种花苗之法,还许诺学成并配合官府实施者,太医署将再另教予他们三门宫中太医独技。“也算有进步罢。"她在心头暗叹,毕竞破除守旧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只能慢慢来了。
正当长安城中,花苗的接种开展得如火如荼时,裴寂带着残兵败将,屁滚尿流地逃回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