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第129章
刘武周击溃裴寂,只用了一个昼夜。
他从晋州胆丧魂惊逃回长安时,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瘸腿棕马。身形佝偻,面容憔悴,方领着残部灰溜溜潜入坊门,就被坊中张灯结彩的场景慎住。
街巷两旁挂着红艳艳的灯笼,像一串串熟透的柿子,彩绸从街边阁楼垂下,随风飘舞,好似天边五彩的云霞落入人间。“何处来的乞丐帮子?真会挑时辰!”
为掩人耳目、逃得迅速,裴寂同残兵们皆脱了显眼厚重的盔甲,一路狂风怒号、沙尘漫天,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与乞丐无两样。酒肆老板娘唾了他们一口,想着大好的日子,又挤出个笑脸,塞了把金花五色绫纸包着的糖酪,让穿得红彤彤的酒肆伙计将他们掩了去。裴寂倍感屈辱,却听身旁捧着糖抹泪的小将,同老板娘道谢后问道:“今儿是什日子,这般热闹?”
“过几日更热闹!"老板娘喜滋滋道,“今儿还只是长孙大人同莫大人纳征,之后大婚更喜庆呢!”
“莫大人?是莫君?!"小将眸中神色骤亮,不顾裴寂愤恨的目光,哀求板娘多说些。
老板娘摇摇头道:“没听过莫君,是嗣昌局主持接种花苗的莫娴,莫大人!”莫嫡在长安城中妇孺间颇负盛名,花苗推行后,就成了家喻户晓的莫大人,因而她与长孙无忌的婚事,从他纳采送雁之日起就备受关注。得知长孙无忌今日纳征,百姓们天不见亮就自发挂起红灯笼、高悬五彩绸、门贴双喜字……
食铺酒肆更是煮了红鸡子,用金箔纸裹了喜糖,还悄悄往莫府门前撒了五谷杂粮、红枣、花生等。
是的,不要怀疑长安城百姓的八卦能力,他们连莫媚同长孙无忌成亲后的住所都打探了出来。
“长孙大人点骨气都无!"一尖嘴猴腮的歪嘴男,望着门上莫府的牌匾,酸溜溜地道。
话音方落,就被身旁的女子狠狠拧住了耳朵,拳拳到肉,揍得他哭爹喊娘。“你懂个屁!这是爱慕!这是尊重!”
“不就是妻管严吗。”
“你还敢顶嘴!”
“阿~”
两人的争执莫绸和长孙无忌无从得知的,未来小两口正在害相思病。将门开了个缝,莫娴探出小脑袋正惊讶于百姓们的大手笔,就被莫母塞了回去敲打:
“你可老实些,别想趁着他来下聘,偷溜出去见他!”“我们许久未见,我想他了!“她水汪汪的双眸可怜兮兮地望着莫母,义正言辞地道。
莫母翻了个白眼道:“就一旬未见,我不信能想死你?”“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单大人见母女俩又拌起嘴来,忙上前劝架,心头却是对她们的语出惊人颇为无奈。
莫母撇开他,点了点她的眉心,学着大户人家夫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道:“未出阁的小娘子,矜持些才招人喜欢!”“我怎样他都爱慕的!“颇为硬气地回嘴,单大人又想叹气,却见莫母很是赞同的颔首。
只是莫母虽附和,面上却还是箍着她,听外头敲锣打鼓、唢呐声声,她只能托着脑袋叹气,遗憾不能去凑自己的热闹。前些时日,从安兴坊出来后,她忙着铺开长安城中花苗的接种,长孙无忌也忙得脚不沾地,还日日同她汇报行踪。
今儿个画好的家具样式,要让她过目;明儿个院中栽何种果树,要她定夺;连卧榻的板材都带回了小样,供她挑选。这是两人日后的小家,她也颇为重视,不需她出力,只是挑挑款式材料,断不会不耐烦,就是有些选择恐惧症了。
“你有什要求?"瞧着都颇好的床板材,她纠结地问他。他不仔细琢磨板材,反定定看了她半响道:“无甚别的,但要结实。”想着中年发福的长孙无忌,她煞有介事地颔首,口中还安慰道:“成亲后我会督促你锻炼,不会重得将床板压垮的!”“若不结实,如何锻炼?“他眸子幽深,里头透出些让她心悸的光,意味深长地道。
“锻炼又不在床……上。"话说到一半便琢磨出深意,她耳根泛起热意,瞬时就红了。
淡定自若地抬手,他用修长的玉骨逗弄着她肉肉的耳垂,或挑或捻,还顺着耳廓轻抚。
她的耳儿一向敏感,在他指尖愈发滚烫,身子却是在他指腹触及耳垂时就开始战栗,现今还勾出阵阵湿意。
“阿忌,好痒。"她低低地声讨,头却未曾挪动半分。见她垂眸轻唤,他轻笑两声,俯身在她耳畔道:“好乖。”升腾的热气让她心头酥麻一片,忽而,耳垂被一阵湿热包裹……仅是回忆她就又红了脸,揉了揉滚烫的双颊,捡起石桌上的绣篓,里头是她做了一半的寝衣。
寝衣的布料还是庄静姝鬼鬼祟祟送来的,薄如蝉翼,轻若鸿毛,起初她只当是飘逸的披帛,直到庄静姝掏出了制作图纸。“是套在胸托外的罢。"她努力装作老练地道。“古板!“姝姐儿瞥了她一眼,展开薄纱盖于手背上道,“这般贴身穿。”“那怎遮得住?"她低声惊呼道。
素蝉纱遮不住冰肌雪肤,反将凝脂衬得朦胧又勾人,若还点缀上朱峰尖尖和……太过迷乱。
“嗤,小娃娃作态!想来我送你的物件,你是一个都没用!"姝姐儿点着她的鼻尖,恨铁不成钢道,“当心成亲那晚遭罪!”“不会。"她狡黠一笑道,“我都转送给阿忌了,他会替我好生琢磨的。”话音刚落,成功见姝姐儿脸上胸有成竹、好为人师的表情震裂。回过神讪笑几声,她犹豫片刻,还是在蝉衣关键处绣了红莲。两朵怒放,娇艳欲滴;一朵含苞,羞羞答答。晚娘教她的手艺还在,几针就勾勒出传神的轮廓,只是绣得慢,幸而连莫母都未要求她绣陪嫁,长孙高氏更是送来了许多精美考究的绣品。莫娴的嫁妆在莫母为她铺房时,便应她的要求先送了批去。毕竟,除了莫母给的陪嫁外,高夫人也给她存了好些年的陪嫁。李世民和观音婢更是一有闲暇就在私库中捣腾,每日都有几大箱添妆送入单府,还不容她拒绝。
她一提及不要,观音婢就抱着小承乾同她唱苦肉计,下朝回来的李世民都不用酝酿,骤然就能红了眼。
连李渊得知她要成亲,都添了好几车嫁妆,俱是皇家的精贵玩意,这回她不推诿,只是谢恩时,被迫听他讲了一大通相夫教子的纲理伦常。十里红妆固然好,但她的嫁妆着实太惹眼了,怕招来横祸,她便分批先送些去莫府。
李渊早早给她批了婚假,她忙起来同长孙无忌也时常三五日见不上,现今日日空闲,又听丫鬟婆子提及她的婚事,姑爷如何如何,对长孙无忌愈发思念。今日本想趁机见一见,谁知还是被抓了回来。扔了手中的绣篓,正坐于庭院中惆怅,忽而闻及几声鹦鹉语。抬首望去,竞有一只纸鸢翻过西墙,翩跹而来。纸鸢尾坠着数条五色长带,垂落到她的手边。她只轻轻一扯,那头放线的人就卸了力,任由纸鸢被她收缴。
长带竞是信纸,或赤或粉,或鹅黄或霁蓝,约莫三尺长,以行写诗,诉说着思念。
拿起纸鸢,双翅和剪尾上绘着朵朵海棠,正中画的是他们在月下说开那日的场景,她醉倚在胡床上,他单膝跪于她身旁。指腹轻点着画上长孙无忌的脸,她又闻及鹦鹉声。再度抬首,灵风携无数纸鸢,似翩翩仙客,自邈远苍穹迤逦而来,于庭院上空渐次停驻。
须臾间,竟聚成一片浩瀚鸢海。
金乌洒下熠熠光辉,穿透鸢海间隙,于庭中交织成丝丝缕缕的金幕,若天女散落的仙绦,分割出无数梦幻片段。
她步履轻盈,翩翩而行于间,一一打量。
蝶翼流转生辉,恰似庄周梦蝶,绘着他们在书肆的初见;鱼尾摇曳生姿,似扶摇直上的北冥鲲鹏,画着她身着官服,跨过宫门奔向他。九天玄鸟,舒展华羽,高贵祥瑞,勾描着她审核校验接生馆的场景;麒麟昂首挺胸,吉兆威严,临绘出她在安兴坊指挥防疫的风姿。“大哥哥,好多纸鸢,你手上这只能给我吗?”院外忽而响起童稚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眸中波光潋滟,似有盈盈秋水在浮动。
片刻,娃娃竞高声喜庆地祝贺道:“祝大哥哥和大姐姐,往后余生,平安喜乐,恩爱绵延!”
“噗嗤一一"她破涕而笑,一幅美得惊人的仕女图上,又添了楚楚动人的韵致。
笑过后,她小声嘟囔着,“又是怎么忽悠小孩子说的,真把纸鸢送…”话音未落,一只画满了她小相的纸鸢越过无数纸鸢,在她眼前停留少顷,又直直落下。
上头的小相,栩栩如生,婀娜多姿,或颔首浅笑,酒窝中小痣忽隐忽现;或双眸含情,顾盼神飞间流露出温婉从容;或嘴角微勾,端庄威严,仪态万…“我哪有这般好看。”
她轻笑间,忙伸手将其捞起,取下上头坠着的锦盒,里头赫然是一枚白玉戒指。
冬暖夏凉的和田玉,通体纯净无暇,细细一圈是用麒麟纹勾勒而成,里头还刻着个“忌"字。
止住微颤的手,她小心将戒指拿起,戴在无名指上正巧合适。她同他说过她家乡的传统,不及他们繁复,但有能戴在无名指的对戒。话中漏洞百出,因而她说得颇为随意,他也没追问,未曾想他字字句句都记住了。
“姆娴。"外头传来长孙无忌清朗的声儿,“向莫母求娶你那日,就想给你……皆怪我手笨。”
“你自己做的?"摸着戒指中熟悉的笔锋,她求证道。“送与夫人定情之物,怎可假手于人!“他淡淡地道,心中却颇为在意。从选玉石、打磨成戒、雕割兽纹、镌刻名字皆是他一人完成。只是他手够不灵光,废了数枚终做出这对臻于完美的,却错过了亲手给她戴上的机会,又迫不及待想送她。
“无妨,成亲之日,你再给我戴。"听出他话语中的低落,她得到了圆满的求娶,自不会让他心存遗憾。
“好,你先把玩着。“他低低笑着,回话轻快了两分,还带着些炫耀。“你是让我睹物思人啊。”
坐到高脚石凳上,晃着腿,同他玩笑道,
“阿忌怎画我的小相,该画自己的,好解我相思之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