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第133章
“这才巳时,怎这般早?”
秋芙纳闷道,理络珠串钗环的手,翻飞得愈发快了。正转着白玉戒指耍的莫姆,陡然一僵,上了层薄胭脂的脸愈发红,眸中波光滟潋,似花娇玉润,一捻春期近。
瞧上值时清曹峻府的莫大人这般,正同丫鬟们讲婚嫁礼制的卢晓妆,逗乐地撞了楚鸾镜一下。
楚鸾镜正忙着整理记录婚宴流程,只回了个“快轮到你了"的眼色,卢晓妆想着那人英俊的脸,顿觉热汗涔涔,随即安分了下来。外间摆膳的谢三娘,拉住朝里奔的秋菊乐呵道:“急甚?哪得如此易入!再去探!”
大唐女子家的一扇门,于新郎官而言却是难关重重的万道山,断不会轻易闯过的。
只是谢三娘话音刚落,屋门又被敲响,众人屏气翘首以待,莫娴握着玉戒紧紧盯着铜镜,里头映出的人影却是观音婢。宫婢撩起珠帘,观音婢探头入内,让明湖等人帮着忙活后,上前挽着她的手道:“莫姐姐别急,世民堵着门呢,哪能让他这般轻巧将你娶了去!”“噗嗤一一”
知娘子应她要求,上了恰到好处的淡妆。但她展颜时,多媚生轻笑,酒窝里的小痣,若颤动羽翼的斐蝶。
观音婢有些看呆了,却听她调侃道:“世民那一身牛劲,可别给我夫君打坏了。”
“莫姐姐!矜持!”
观音婢回过神来,装作气鼓鼓地道,心头竟真涌起几分对兄长的担忧:世民应有分寸罢?
此时,屋外迎接长孙无忌的阵仗颇大。
除了提早等在门前的单家人、莫媚的陪房亲友等,还有那凑热闹的百姓们,手中或握擀面杖、或持舂米杵、或扬竹节棒……皆虎视眈眈地望着翻下马背的长孙无忌。
大唐女婿拜阁门接新娘时,女家亲宾毕集,拿着棍杖打婿为戏乐,是为“下婿”,有几分给新郎官"下马威"的意思。只是瞧着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长孙无忌,小娘子们羞红了脸连连往后退,手中棍棒落了一地;婆子妇人们争气些,高高扬起了棍杖,最终却也只轻转落于其宽肩窄腰上,眼神躲闪。
郎君们嫉妒红了眼,捡起棍杖就要上手,长孙无忌只冷冷清清的一个眼神,就将其震慑住。
莫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众人一眼,领着单大人狠狠捶了他几下。陪同长孙无忌前来的杜如晦,瞧辅机这般争气正乐呵,就扫见身后停下的马车,忙高嚷道:“辅机今日迎娇娘,杜某恭临贺喜忙。画阁佳人妆未就,且催莲步出西厢。”
因作得急,这催妆诗确是文采平平,话音刚落就被崔兰亭拱了回来。见一女子打头,方才就觉丢面的郎君们瞬时回过神来,忙铆足了劲接,一人一首,怼得杜如晦以袖遮面,径直往长孙无忌身后躲。房玄龄年岁长、底蕴足,更靠得住些,不慌不忙间竞将他们皆顶了回去,却把方赶到、最为棘手的李世民,留给了长孙无忌。错过了最期待的“下婿"关卡,李世民正窝火着,也就不留手了,从五言绝句到七言律诗,从僻典冷故到神谭幽录。
可惜,两人皆颇为了解对方,古籍妙典互相分享,神话怪谈也多有讨论,因而对得有来有回,一时间竞僵持住了。
莫母满意地颔首,拉着长孙高氏刚回府中,就被做客的小娘子们求着要看新娘嫁衣,帮不上忙的姑婆姨母们也露出好奇之色,皆朝莫母瞧去。这又是一传统,莫母也不好拒绝,念着闺女应是画好妆了,就领着她们入了院。
进屋时,莫娴已手持团扇遮面,悬足坐于榻上。象牙扇柄缠着金丝,扇面绣着屏开金孔雀,孔雀眼是圆润无瑕的东珠,怒绽的孔雀屏是翡翠碧玉镶成的。
“新娘害羞了!"容长脸的姨母调侃道,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她金银丝绣成的嫁衣。
小山眉的小娘子起哄道:“好姐姐,这般美让我们瞧瞧罢!”“浅薄!"瓜子脸的娘子拧眉轻呵,抽出袖中的掌书,缓缓翻阅。“装模作样。"小娘子皱了皱眉,不甘示弱地低声回嘴。忽而,屋门响动,打探的秋菊带回了长孙无忌的催妆诗,众人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厉害非凡,连连夸莫母找了个好女婿。瓜子脸的娘子手中的书页再未翻动,只尖耳记着诗,脸还有些红扑扑的。微微挪开扇面,莫媚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心头颇为骄傲:哼!羡慕嫉妒也不抵用,我的!
屋中干龙眼嚼了整篓,鲜莲子剥了半钵,在众人灼灼与纷纷议论之下,秋桂帮她举着扇面,她又咽下碗顶饱的核桃花生馅的糯米浮元子,房门终于被人献响。
“来了,新郎官来了!”
坐外间的单姑婆瞧着门上映出一道气宇轩昂的身影,忙高声嚷,正欲起身迎门,翠烟一个箭步上前,恭敬地将外头的人请了进来。“姑爷,这般高大威猛……
单姑婆话说了一半,就被翠烟捂了嘴,莫母和高夫人朝来人躬腰行礼,被其躲开半身后扶了起来。
“有劳王爷了。”
莫母低声道,两行清泪不自觉往下流,养了多年的闺女终归是要嫁作他人妇了。
李世民忙不迭地抽出手帕,塞入莫母手中,也红了眼道:“伯母是瞧着我长大,我就是阿媚的兄长,不必外道!”
说罢,他不顾屋中或倾慕、或疑惑、或惊叹、或揣测的目光,径直入了里间。
抱了抱迎上前来的观音婢,擦掉她落下的珍珠,轻柔哄了几句后,行至床旁,蹲下身,略带沙哑道:
“阿姊,我来送你出嫁。”
忍下心头的涩意,她努力稳着颤抖的声儿道:“又装何怪,你分明比我老。”
“阿媚不是一直想当姐姐,大喜的日子,定是要让你如愿的。”李世民回首朗笑,深邃的眉眼却透出庄严肃穆,通红的眼眶盛满了祝愿与爱护。
新嫁妇从娘家到婆家,脚不能沾地,而莫娴兄长已故又无叔舅,由谁送嫁就成了难题。
一直以为是单大人,毕竞也算她名义上的父亲,但即使这般,在大唐由父亲背着送嫁也是有失身份的。
她未曾在意,长孙无忌却早在纳采日就同观音婢和李世民提及此事,小两口也正有此意,不谋而合后,于下聘当日同莫母定下了此事。“莫姐姐可哭不得,妆掉就成大花猫了!”观音婢指裹红娟,抵于她眼睑下接泪,自己哭成个泪人,蹲着的李世民忙抬手帮妻子擦泪。
“呵呵一一"瞧他们这别扭的姿势,她终于笑了出来。见她收了泪,手持粉黛的知娘子连忙扑上来帮她补妆,李世民又蹲了半刻,方稳稳当当背着她出了单府。
将她交于辅机后,他还当着辅机的面同阿媚道:“愿岁并谢,与友长兮,比情长!”
暗搓搓地挑衅是为报方才的仇,因急着见阿娴,辅机只同他对了百八十首催妆诗就不耐烦了,一连出了几首颇难的,险些让他下不来台,要不是怕阿姆等急了,他定不会轻易认输!
“稚气!“斜了李世民一眼,长孙无忌淡淡道。他好友自知有出征的机会后,绷着的情绪显然放松了许多,又是一股子意气风发的劲头,时常让稳重的他颇觉苦恼。翻身上马,绕着娴姆的轿子转悠了三圈,方唤上迎亲队返程,但他悬着的心并未放下。
果然,又迎来了“障车”。
起初,只是莫母领着亲友挤在路中,挡住婚车不让过,长孙无忌掏出早就预备好的瑞锦喜囊,给出整盒就过了关。
没走两步又被沿途百姓拦了路,他镇定地发着红封,长孙高氏眉开眼笑地撒喜糖,连家丁们都摸出些红枣、栗子等彩果,散与大伙儿。高士廉也笑吟吟地帮着发,愈摸愈觉不对劲,偷偷启开个红封,里头竞是铜鎏金钱币。
悄悄拉过胞妹,高士廉小声呵斥:“你们疯了!”大唐时期对铸币管控极其严苛,须经朝廷批准,由少监府统一铸造,且不说这样的铜鎏金币价儿远贵于铜币,单说私自铸造它就不合法!“圣上特批的,别嚷!"长孙高氏眉飞色舞地同兄长解释道,口言低调,声儿却不低。
自花苗在全长安铺开,莫娴声望日渐高涨,连带着李渊都时常被百姓歌颂,眼瞅着不给她升官确说不过去,但她方连跃两级,再擢暂不说百官们嫉恨,单他自身也对其心存忌惮。
幸而她要成亲了,他为其洗脑一通归返于家室的妙处后,赶忙送了几车添妆,还主动提出帮其铸象征吉祥如意的铜鎏金钱币。瞧着李渊对她幽深的目光终于平和了两分,莫媚心头暗道这般也好,他们还需蛰伏。
“那你们是散财童子啊!"高士廉与荣有焉了片刻,就又心疼道。“长安城中百姓们没少出力!"长孙高氏一面说,一面抬手朝街巷、阁楼、亭榭指了一圈。
“这不是你等布置的?"高士廉疑惑地问,却见妹妹白了他一眼道:“都是百姓们自发的,花销不比你这些铜鎏金币价廉!”听罢,高士廉愈发惊叹,时不时瞅长孙无忌也就罢了,还频频回首望向轿内。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驭马挡住了他的目光。闯过重重关,终于回了府邸。
“姆媚,到了。”
抱出莫媚,她一手搂紧了他的脖儿,歪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另一手用团扇遮面,挡得严严实实,四周俱是百姓们起哄的高嚷声。“呦,新郎官抱得这般紧,舍不得放了!”“都是繁文缠节,别管了,直接闹洞房!”“夫人遮得这般牢,新郎官还是神魂颠倒了!”凑热闹的百姓们皆识得他们,假意开些善意的玩笑,长孙无忌坦然认下,仍立如芝兰玉树。
“呵一一”
低首瞧着她红透的耳根,他骤然一笑,若朗月入怀,洒下清光熠熠,起哄的百姓瞬时静了下来,只顾欣赏这对般配的新人。“大哥哥笑了!笑得真好看!”
寂静中,忽而响起道童稚声,她好奇地将团扇起开个缝偷瞄,蓦地对上他的眸。
凤眼轻挑,笑意盈盈间情意似疯涨的鸳鸯藤,缠得她呼吸滞了半响,回神微微喘息着挡住他灼人的视线。
他又轻笑了两声,见铺四方金毡席的丫鬟们已行至远处,他方放她于毡毯上。
他执笏板,她持团扇,他顾着她步子的速,徐徐往前走。“约莫再行三步,抬脚。”
隔着团扇看不清去路,但耳畔一直萦绕着阿忌的声儿,她怦怦跳动不安的心,在每一步踏实的前行中,渐渐安定下来。稳当跨过寓意平安的马鞍,他们一道入了大堂中央用青幔搭成的青庐,行拜堂礼。
青庐对拜毕,同食一牲肉,破葫芦为之二,以线连柄短,她与他各执一半,同饮合欢酒。
各剪一缕发,绾结成合髻。
瞧他们青丝缠绕,酥麻骤然蔓上她的心头。古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下的这缕发,何尝不是意味着一一
从今往后,君躯有吾迹,吾体含君痕。
待长孙无忌颂完却扇诗后,在万众瞩目中,她缓缓挪开了扇面。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哇一一”
骤然,大堂中听取哇声一片,一浪高过一浪,波涛汹涌、此起彼伏。前头的人只管惊叹,后头的人伸长脖儿瞧,嘴中也附和着。惊羡后,就是不绝于耳的赞美之词,莫媚半垂眉眼,分明已卸妆,眉际沁出翠黛,双颊羞得绯红,生出娇艳桃花,朵朵绕上他心尖。“调媚,举首视吾。"他轻缓地哄道,声儿却染上些喑哑。骤然抬首,瞧着他眼底映出她的面容,又被他温柔如水的目光包裹,一时间,喧嚣似离他们远去。
两人久久对视着,万般柔情在庐中弥漫,帐外的呶呶哓哓停了几瞬后,忽而齐声响起:“观花烛!观花烛!观花烛!”“何意?"回过神的莫媚,躲闪开他灼热的视线,荡着水光的眸子灵动地欲往外头瞧。
长孙无忌凤眸仍黏着她不放,见她偏头忙将双手轻轻捧上她的面道:“是谓一一弄新妇。”
不就是闹洞房!
脑海中转了个急弯,她红透的脸似烧得冒起了烟。长孙无忌似还嫌不够,附于她耳畔轻声道:“夫人别害羞,今夜同房亦在此处。”骤然,莫媚猛地抬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你们大唐挺会玩啊!难怪被称天朝,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