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第140章
公示栏的木匾下,贴着薄薄三尺桑皮纸。
白纸黑字,短短几行,就决定了介休成中老娘婆日后的前途命运。“荒谬!"梳着倭堕髻的多婆子,忽而怒吼道。她原是坠于其余老娘婆后头,不屑看这公告,现今猛地推开身前人,冲至公告栏前,一把扯下告牒将其撕得粉碎。
碎纸如寒雪般散落,她高呼道:“我等绝不会屈服于贼军淫威,大家别忘了是谁害得我等家破人亡!”
说完,多婆子面上悲痛欲绝,通红的双眼缓缓合拢,两行清泪滑落。耳畔传来风的低泣,四周鸦雀无声似在赞同她的话语。紧闭双目挤眼泪的多婆子心头一喜,这是她方才灵机一动想出的法子一一勾起众人城破家亡的悲愤,煽动他们一道抵触唐治,就算嗣昌局要抓捕她们,若无百姓检举,定是白费工夫。
狡兔还有三窟,更别说她们这些日日走街串巷的老娘婆了。暗自得意,眼泪却流得愈多,涕泗横流间,忽而被身旁贴迎春花子的巧娘子狠狠掐了一手。
“嘶一一"她痛得惊呼,朝巧娘子怒目而视,却见她面颊通红地往拂云眉的韵三娘身后躲。
“你这小妮子,活腻了?!“多婆子泪如泉涌,口中却是咒骂着就要来捉巧始子。韵三娘张开双手护住巧娘子,头环顾四周后朝多婆子使眼色。多婆子这才往周遭瞧去,就见百姓们皆吊着眼看她,面露耻笑,活将她当成了丑角。
一时间,多婆子泪不再流了,面色尴尬,强撑着痛心疾首地劝道:“小恩小惠就将尔等驯服了?你们的骨气呢?咱要同心协力共获安乐!”百姓们仍瞧西洋景般望着她不言语,只抱着阿娘大腿的垂髫小儿,咬着豁风的门牙疑惑道:“可是士兵哥哥们没让我们家亡啊?官人姐姐们还帮二狗子除了虫虫!”
他摸了摸肚子,心有余悸地回忆着排出的长虫,阿爹同他量了,足有半尺长!
其实,也是多婆子未找准时机,若早半月说这番话,恐怕还有百姓应和,现今大伙儿受唐军和嗣昌局诸般恩惠,信任已然建立,自不可能再相信愈发怀疑之人的话。
“那淮娘子何罪之有?!“见煽动不了众人,多婆子转而言之,“周大勇,你可不能不起良心,你家婆娘就是淮娘子给接生的,可费了淮娘子一整宿的力气!周大勇憨厚老实地点头直白道:“可我婆娘下身裂了条大口子,足足养了大半年,如今还时常漏尿呢!”
“你娘子个头小,孩子能生下都不错了,半点不懂还狼心狗肺的东西!“多婆子指着周大勇咒骂道。
周大勇身旁的寡母听后,忍不住径直扑上前同多婆子撕打,一面打一面口齿清晰道:“还有脸说,我儿媳个头虽小,但臀大啊!就是好生养的!昨在接生馆又生下个大胖小子,半点伤未留,我还未找你们这些焉坏的婆子算账呢!”愈说愈气,她抓着多婆子的头发撕扯,多婆子也有一把子力气,死死箍着她,欲将她勒断气。
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左右街使忽至。
拉开两婆子后,将多婆子撕掉的告煤重贴了一份,罚了其半吊铜钿。瞧着手持弯刀的左右街使,多婆子正欲夹着接产包灰溜溜逃走,缩着的脖儿前突然抵上把锋刃,寒光一闪而过,惊得她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到了臭水沟上“官……官人,这是何……何意?“她颤颤巍巍道。“鼓噪生事,意图谋反,依唐律当斩!押回去!"左右街使正气凛然道,肃着谋扫了周围的老娘婆一眼,方昂首阔步离去。无人言语的巷口,回荡着多婆子一声声的求饶和诅咒,待再听不见声儿了,百姓们方渐渐议论开来,朝着其余老娘婆指指点点。老娘婆们或以袖遮面,或弄扇挡脸,或双手捂颊,快步离去。翌日,公告栏前又围满了人。
这回老娘婆们自发汇聚于巷口,瞧着新张贴的桑皮纸,心似揣了泼猴般狂跳。
“又出了甚幺蛾子?"仍着葡萄纹复襦的陶老娘婆拧眉轻声道,正巧被外围的垂髫小儿听见。
“老娘婆来了一一”
小儿一声高呼,众人皆回头望向她们,仍如昨日般让出条道,只是眼中忽明忽暗,瞧得她们心里发毛。
缓缓踱步至公告栏前,瞧见立于栏下的女子,正欲使唤其让开,就闻身旁的巧娘低呼道:“莫大人!”
女官大人怎会亲至?
老娘婆们心头不约而同地想着,眉心已是猛跳,强撑着读完公告栏上的文字后,浑身如坠冰窟,阴暗寒冷又令人窒息。上头细述了淮娘子和多婆子的罪行,如溺死数名活婴,或为女婴,或为童子胎①;如强行于产妇肚中拉出婴孩,致使一尸两命;如将难产妇人至于牛背,颠簸失血过多而亡后,破腹取活婴。
“最残忍的是,你们竞还施以幽闭!"莫娴厉声道,望向众娘婆的目光含刀,似欲将她们千刀万剐。
“莫大人,何为幽闭?"最前头的郎君朝着她恭敬行礼后,疑惑地问道。他身旁的垂髫小儿,见女官大人美得似神女,亮着眸子扑上前来抱着她的大腿,也疑惑地望着她。
踌躇半响,她犹决使百姓益明两老娘婆深重的罪孽,遂微俯身紧捂住孩童的耳,朝众人肃声解释:“幽闭即为用木槌猛击妇人胸腹,直至一物坠而掩其妇人幽户,使其绝育②。”
“荒……唐,怎会落下一物就怀不上了呢?"巧娘面色惨白着问道,她接触稳婆之道两余载,从未闻及此道。
“此物大伙儿可能耳生,但尔等定是知晓。"莫媚心头也升起阵寒战,她平复后缓缓道,“是胞宫。”
“阿一一”
人群中生养过知晓其意的妇人瞬时惊骇道,竟浑身颤抖起来;老娘婆们更是骤然变了脸色,或站不直身子,摇摇欲坠;或软了双腿,跪地不起;或眼露送茫,脸上却布满泪痕……
“是何?”
不明所以的百姓们交头接耳,郎君们抱着哆嗦不止的娘子安抚的同时,侧耳听其讲述。
“畜生!”
忽而,一瞧着斯文的玉面郎君,竞搬了巷子口硕大的井石,高高举起欲砸向老娘婆们,却被早留心众人动向的莫调阻止。待她夺下其手中巨石后,玉面郎君彦郎竟猛地躬腰,捂着下身痛哭不已。在听闻老娘婆收取高额钱财,帮买主向无辜女子施以幽闭后,彦郎也浑身冒起了冷汗。他逐字逐句往后读,果瞧见了老娘婆也会收受贿赂,对男子施以过涿刑③。
其中,龚四娘家赫然在列。
彦郎是龚四娘的姐夫,半载有余前,他帮邻里王寡妇修缮了回破烂的屋顶,傍晚小姨子笑容满面地接他回屋。
用过晚膳后,念他辛劳还为他煮了碗安神茶,他痛饮后竞即刻有了困意,醒来后却觉下身似被棍棒猛槌过般疼痛不已。以为是翻屋檐时拉伤了胯,他面皮薄不好意思找郎君瞧,便独自养了月余,待疼痛散去后仍于往常便忙于生计,然心头仍有疑虑。前不久,因丧妻已满三年,丈母劝说他再娶还同他介绍了一门亲事,那女子是逃乱来的介休成,双亲皆亡,只想找个可靠的人家嫁了。同其相处过几回,他渐生怜惜,遂应下了这门亲事,只是洞房花烛夜时,方觉自个儿不行了。
前些时日他也有过疑惑,毕竞正值壮年,然他信奉荀子的性恶论“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④,便将隐忧藏于心底,现今再寻郎中却已是早错过了救治良机。
此时,他方回忆起那日的不对劲,然仍不愿相信是受亲人所害,今日的告示却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愈说愈气,彦郎转身便要投井,却被左右街使死死拽住。他抬眼瞧着众人怜悯的目光,更觉悲凄,忽而望见神女般的莫大人,忙爬至她脚边哀求道:“大人,您可有法子?我方成亲,如何对得起人姑娘啊!待我俩半白,我子女可依,该如何是好啊!”
“万望见谅,我亦无计可施。“望着面前痛哭流涕的男子,她眸光一闪只遗憾道。
“连莫大人都无法子了,太可怖了!”
“真是作孽,我记得他们家单传罢?”
“天呐,他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百姓们一片哗然,瞧着众老娘婆的目光愈发不善,不知是谁起的头,竞朝她们扔起了烂柑子,随后烂菜叶子、屎尿片子、臭鸡子等纷纷砸来。“大家且慢,别伤及无辜!"莫娴高声道,“这些皆是抓捕的那两稳婆的罪行!”
“蛇鼠一窝!"百姓们愤慨道,“否则她们为何不愿去莫大人拿那什产牒,分明是心虚!大伙儿说对不对!”
“对!她们就是心虚,经不起查!"百姓们振臂高呼道,横眉怒目地瞧着老娘婆们。
“不是,我们没有,大伙儿别激动!"巧娘子苍白无力的解释,韵三娘也眼泛泪光。众娘婆深知她们成了过街老鼠,只能无助地望着唯一能帮助她们的人一一莫婚。
莫媚深叹口气后,挡与众娘婆身前,朝着百姓们行礼后正色道:“再给她们些时日罢,嗣昌局的产煤本就不易得,大伙儿应是见过接生馆中稳娘们出神入化的技艺了,她们只有练至最低等水准方能得产煤的!”见莫大人这般郑重,百姓们终是忍下激愤,迟疑地瞧着莫媚。见状,她又庄严地承诺:“尔等放心,授予产牒前,我等必查明此稳婆先前营生,绝不放过谋财害命者!”
知莫大人一言九鼎,连全城这般多的人的驱虫药也能兑现,只是几个无权无势的老娘婆,定能差得一清二楚。
思腹再三,众人放下心中怀疑,缓缓离去。待人潮散去,趴着如一滩死水的彦郎尤为惹眼,他身旁还跪着一哭泣不止的妇人。
莫碉行至他们跟前,竟听两人在商议殉情之事。“万不可冲动啊!“她很不理解,蹙眉劝道,“日后抱养被弃婴孩应也是一样的啊?″
“大人您不懂,若含辛茹苦养大,他得知自个儿的身世,定会去寻他亲生父母的,我等承受不起啊!”
她眉头紧锁,前世这样的新闻她也听了不少,知两人的担忧有道理。其实,若只是想要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她还是有办法的。桃娘从她的惋惜中听出来异样,猛地抱着她脚踝哀求道:“莫大人,您定有法子,求你救救我们一家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