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225.面汤
老人把他推到屋内,不由分说道:“不行,什么时候暖和过来什么时候走,就这么说定了。我去烧火起锅, 你坐炕上等我会儿。”姜冬至拗不过老人,稀里糊涂地坐到了炕沿。老人去烧柴,小羊羔陪在他身边,咩咩地叫着。
他疑心小羊羔想讨个怀抱,把它捞起来,软乎乎的手感令稚嫩的小脸闪过一丝惊诧,他感觉自己好像在洒满阳光的被子上滚了一圈,阳光很暖,被子很软。他俯下身,将脸贴到小羊身上,闻到甜丝丝的奶香味,想起放在土坡上的小白花。
大到可怕的云飘了过来,白花被阴影碾压,碎成盛夏的潮湿。小羊是活的,小白已经死了。
姜冬至坐直身子,揉了下小羊的肚皮,感觉炕慢慢热了起来,将手放到里面,全神贯注地感受热量传到掌心的过程。凝滞许久的血液开始流动,脸燥热起来,独属于人类的体温好像回到了死去的身体,血眸摆脱晦暗,熠熠生辉。毋庸置疑的,他是妖,可这颗无时无刻不在为过往罪孽感到不安的心却依旧是人类的心脏。
暖融融的香气飘了过来,姜冬至转过头,只见老人端着碗走到桌边,招呼道:“面汤好了,来吃吧。”
姜冬至把小羊放到地上,接过筷子,生疏地开合了几下,感觉手指像刚驯服的一样,重新调了下筷子的位置。
老人装了一碗面汤,这时才意识到家里没点灯,局促道:“我眼盲,用不到蜡烛,家里没备,见谅。”
姜冬至腼腆道:“没,关系,我喜欢,这样。”有黑暗庇护,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对上了无法聚焦的浑浊眼睛。和他想象的一样,老人看起来慈眉善目,像小羊羔的爷爷。姜冬至坐到椅子上,等老人吃第一口时才动筷子。筷子不太听使唤,他索性低头挨上碗沿,扒了下,滚烫的面皮滑到嘴里,烫得舌头生疼。他没尝出味道,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感觉一颗火星落到胃里,砰的一下爆开,火花四溅,点燃了冻僵的身体。一滴血泪猝不及防地落到碗里,顷刻晕开,一点痕迹没留。姜冬至擦去泪痕,语无伦次地道谢:“很,好吃。谢,谢谢,你。”老人热情道:"好吃就多吃点,管饱。”
小羊羔顶了下姜冬至的腿,拖长音调咩了一声,像是在随声附和。最终还是没能管饱,倒不是因为老人吝啬,姜冬至实在是太饿了。他不想杀生,加之大雪封山,连着几日没吃正经东西,被热乎的面汤破了口戒,恨不得连碗吃下。面汤见底后,他用勺子刮沾在碗上的汤水填口欲,几乎把碗刮薄了一层。
一起吃过饭后,老人露出了健谈的本性,拉着姜冬至唠家常。姜冬至鲜有能说的过往,很少接话,抱着小羊坐在老人对面,认真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嘴角隐含笑意。
坚固的房屋隔绝了冷酷的暴雪,强风撞上窗户,发出无可奈何的唾骂声,身下的火炕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气,烘软了四肢,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就这样稳稳砸到身上。
不知不觉聊到深夜,老人乏了,想留姜冬至在家中睡觉,他没答应,执意要返回山顶。
老人子然一身,听说姜冬至也是孤身一人,邀请道:“以后有空常来玩。”姜冬至心念微动,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晚上,找您吗?”他认输了,正常人的生活太有诱惑力了,他无法忍受露宿雪地的孤寂。他不贪心,只要晚上的一点时间,应该不会有事的。“当然可以,"老人欣喜地答应下来,他目不能视,属于村子里的透明人,连猝死都要好几日才会被发现的那种,“那我晚上就不锁门了,你直接推门进来就行。”
“好。”
天寒地冻,姜冬至循着月光上山,北风无情地卷走不属于他的温暖,四肢很快变得僵硬,可是他不觉寒冷,步伐像小羊羔一样轻快,仿佛随时会跳起来。走到隐蔽处,他解开兜帽,扑到蓬松的雪里打了个滚,咯咯地笑着,翻身看向明月,举起一只手,分开指尖,回想小羊羔的触感,恍惚间将映照月光的手错认成白色的小羊蹄。
他今晚是一只快乐的小羊羔。
暴雪肆虐过的大地是天下最无趣的光景。
单调的白遮掉一切亮色,如同往五颜六色的山水画上泼了一整桶白漆,用刷子粗鲁地刷开,毁掉了草木山石线条的韵味。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托不住积雪,抖了两下,雪七零八落地掉了下去,砸到蜷缩在树下的小白蘑菇上。伞盖动了下,灰扑扑的暗红显露出一角,慢慢滑下去,略灰一度的白随之凸显出来,两抹透亮的红迟钝地转了下,姜冬至醒了过来。见到苍白的日光,他不适地眯了眯眼,记起昨夜发生的事,原本惺忪的睡眼骤然亮了起来。好心心的老爷爷,可爱的小羊羔,可口的面汤,好像做了一场美梦,可舌头上的烫伤却说:那些是真的。
身体冻僵了,姜冬至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雪地里站起来,拍掉冻在外衣上的雪,看到不远处的树上蹲满了麻雀,圆滚滚的身影像小巧的柿子,树上的那朵云恰好也是圆的。
他觉得那朵云也许是麻雀神,而那些小鸟正在对着它叽叽喳喳地许愿,要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居所。他看的津津有味,视线追着云朵飘到山的那头,感觉脸僵了,一摸才发现嘴角翘得老高。
他许久没在如此乏味的冬天寻到了值得一笑的乐趣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姜冬至挖起一捧雪,蹲在地上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回味着面汤的香气,感觉胃里的大洞又变深了。他怕真实的饭量吓到老人,昨晚忍饿放下了碗筷,天知道他有多想再来一碗。不能白吃饭,他要为老人做点什么。可是他能做什么呢?一坨冰凉砸中脑袋,姜冬至甩掉头上的雪,仰起头,看到枯树枝,灵机一动,决定拾些柴火给老人送去。说干就干,他漫山遍野地搜寻干柴,不到一上午就捆出一堆。
柴火不算多,可相对干瘦的身子而言像一座大山。那已经是姜冬至能所能背动的极限了。
洛雪烟站在单薄的背影后,看姜冬至绞尽脑汁地继续往柴火堆里添树枝,柔声提醒道:“再多会拿不动的。”
她的声音还是没能传到姜冬至的耳朵里。
洛雪烟伸出手,放到姜冬至的后背上,看着虚无的手穿了过去,有些落寞。闻人微澜说过,她只有在江寒栖撑不下去的时候才能现身。她与姜冬至有过几次交流,无一例外不是在他处于极大的痛苦时。他躲到深山后,心境一天比一天平和,痛苦绵长但不猛烈,所以才会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其实她一直都在他身边的。
昨晚,洛雪烟看着快乐到在雪地里打滚的姜冬至,很想陪他一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老人住在小山村,而江寒栖对山村有极大的阴影,两件事恐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准备好柴火,姜冬至无所事事,将每根树枝居中,排得整整齐齐;在树下睡了两觉,醒来见天光大亮,沉不住气,对不肯让位的太阳抱怨了两句;又为自己的口齿不清感到羞赧,对着树干练习说话,在回忆中翻箱倒柜,扒拉出为数不多的快乐,打算分享给老人。
棠梨教过他,与人相见,衣冠要整,面容要净。天色渐晚时,姜冬至用石头打破溪水上的冰面,掬起刺骨的溪水洗脸,将头发梳成马尾,用粗糙的麻绳当发带系了上去。他只有身上一套衣服,脏了也没法脱下来清洗,只好理了理褶皱,尽可能让它看起来整洁一些。月亮探头时,遮得严严实实的姜冬至背着柴火往山下走。灯火入眼,今日的他已不再羡慕,很快,他也会置身其中了。姜冬至推开门,把柴火撂到院子里,走到小屋里,小羊羔一如既往的热情,拱了拱他的腿肚子。他一把捞起它,把冰冷的小脸贴到温热的身体上,轻轻抓了下小肚子。
老人听到羊叫,从里屋走了出来,笑道:“来了。”姜冬至回了个大大的笑容,说道:“我,给你,捡了柴,在院子里。”老人咧开嘴:“真是有心了,去炕上暖和暖和,我去烧火做饭。”姜冬至说道:“我,帮你。”
老人摸到姜冬至的胳膊,感觉衣服上浸满了寒气,更不能答应,强硬地把他拽进屋,说道:“做饭就顺手的事,也不累,你到炕上歇着吧。”吃完饭,两个孤单的人盘腿坐在炕上,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夜间闲聊。老人惊奇地发现男孩的话多了不少,口齿也清楚了许多,心想他原来是个活泼性子。在日复一日的交谈中,一老一少很快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姜冬至喊老人爷爷,老人问了他的真名,由此得知了他在冬至出生。“冬至那天我做长寿面给你吃。”
“好,谢谢,爷爷。”
每年冬至都会下大雪,今天也不例外,从早下到晚,像是要把世界活埋了一样。
整整一天,姜冬至坐在雪地里,看着大雪愣神,被刀砍过的地方疼了起来,皮、肉、骨、心,身上无一处不疼的。风卷雪,雪聚到一起,隐隐描出一个倩影,像棠梨的鬼魂,阴沉沉地瞪着他,猛地扑了上来。他吓得闭上眼,只觉得脸颊好像被削掉一层皮,摸了摸,完好无损,只有风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