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的到来为婉瑛注入了一丝活力,虽然她依然有愁眉苦脸的时候,但至少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像具行尸走肉了,偶尔在小顺子故意要宝,插科打诨,而春晓对其尖酸南讽时,她还会开颜笑一笑。
除此之外,还有个变化,便是她开始在御书房伺候。
也不用做什么事,不过是趁墨干了磨一磨,或是洗洗毛笔、整理书桌之类的小事。偶尔她无事可做,又不好傻站着,便坐在窗下出神。
皇帝也不管她,各做各的事。
但婉瑛经常能察觉到脑后一股不易忽视的视线,不用回头,那一定是他在注视她。
起初她胆战心惊,忍不住想逃跑,可后来发现,他只是看看而已,并不会对她做什么,逐渐也放松下去。他的手伤如今都好全了,不知为何,依然留婉瑛在书房侍候。
其实婉瑛并不抵触,虽然不想和皇帝同处一室,但是她更不喜欢待在西暖阁饱食终日,像只好吃懒做的米虫,能做点事,也挺好的,也许她只是个官女,有时她会这么安慰自己。当然,和宫女不同的一点在于,她有专人伺候。
另外——
"慕姑娘,救命!这回是真要找您救命了!"
作为御前总管太监,皇帝跟前儿的红人吕坚,对她的态度太毕恭毕敬了。这会子正是刚下早朝的时刻,吕坚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似火烧了眉毛。婉瑛不由得问:“怎么了?”
吕坚 脸晦气道:“可别提了,今日朝上有个二愣子御史,也不知道脑袋哪根筋格错了,就在那儿大放厥词,还要触柱而死,全他清名,把陛下气了个好歹,御案都给踢翻了!现下回了上书房,可谁也
不敢进去伺候。慕姑娘,求求您,您好人做到底,救救咱们这些奴才,快过去看看罢!"
“……”
婉瑛沉默半天,才道:"我去有什么用?"吕坚心道有用,真的太有用了!
早在上回吴锡林那件事他就看出来了,如果说皇上是座不时喷发的活火山,那慕姑娘就是天降的甘霖。有她在,皇上的火气都发不出来,因为怕吓着她,只能憋着。
这样的人,简直是救他们这些奴才于水火的福星!
吕坚什么也顾不上了,又是哄,又是劝,又是卖惨,才总算求得婉瑛跟着他去了御书房。
“慕姑娘,一切就都交给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奴才永志不忘,回去就给您立一座长生牌位,日日在佛前焚香礼拜,求佛祖保佑您贵体康健,长命百岁!”
婉瑛被迫接过他递来的茶盘,吕坚殷勤地替她打起帘子,她低头走了进去。
御书房里,姬珩骂得正起劲。
这会儿被骂的不是老臣,而是个眉眼正直的青年。即便被皇帝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他也没有丝毫畏惧的神情,只是在目光无意间瞥过婉瑛的脸时,神情一震,随后眼中迸射出怒火。婉瑛有些不解,他为何要用这般憎恶的眼神看着自己,急忙加快了脚步。
所有的骂声在她进来的这一瞬全部停止,姬珩哽了哽,剑眉皱起。
“你怎么来了..…”
想到什么,他收起脸上怒容,对跪在地上的人说:“你先下去。”那位年轻的御史跪着没有动,唇张了张,显然是还有话要说。"耳朵聋了?朕说下去!"
姬珩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吓得婉瑛手一抖,托盘差点掉下去。御史磕了个头,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姬珩招手,婉瑛这才胆怯地上前,将茶盘放在案上,她想要提壶斟茶,姬珩却抬手制止了她,问:“吕坚让你进来的?”
婉瑛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姬珩面色微沉,却没说什么,只换了个话题问:“今日做了什么?”
有时他会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比如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最爱吃哪道菜。似乎也没有目的,只是单纯的闲聊。
婉瑛一开始答得磕磕巴巴,现在已经能流畅地回答:“和春晓做针线。”
“绣了什么?”
“荷包。”
“荷包,”姬珩点点头,忽而嘴角噙笑,“绣给朕的吗?”
“……”
一问一答的方式对于婉瑛来说最容易接受,不用动脑子,只要老实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就好了,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时刻,他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令婉瑛难以招架。
一如既往的,在她沉默时,姬珩已另起话题:“今日是重阳,外头天气晴好,怎么不出去走走?”
婉瑛多少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可以么?”
“为什么不可以?”
看着婉瑛脸上的犹豫之色,他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冷嘲一声:“难道朕关着你,不让你出门了么?”
准确来说,是没有的。
只不过是婉瑛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不喜自己抛头露面,毕竟她身份尴尬,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人。
姬珩淡淡道:“这案上清冷单调,正缺插瓶的菊花,去罢,和丫头逛逛园子,顺道替朕折几支花来,这是圣旨。”
既然是圣旨,那便只好听从了。
听说可以出门,最高兴的就是春晓了,只恨不得手舞足蹈。她本来就是闲不住的人,不管是在江陵还是靖国公府时,一天到晚都寻不见她的人,陪婉瑛闷在屋子里这些天,已经浑身发痒了。两人从前为了找去御苑的路,吃过大亏,这回却有话痨小顺子带路。
路上,他嘴巴就没停过,春晓与他不怎么对付,两人在前面吵吵闹闹,婉瑛就负责安静地折花,她没忘记皇帝吩咐的话,将其当成任务来完成。
秋意正浓,御苑的花圃里栽了不少珍品秋菊,姹紫嫣红,看得人眼花缭乱。
小顺子又趁机卖弄起了学识,向婉瑛介绍这些花的品种。玉壶春,绿牡丹,凤凰振羽,瑶台玉凤……
婉瑛掐了这朵摘那朵,很快便捧了满怀,低头看了看数量,正觉得可以回去交差了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过来。
“奴婢远远瞧着是慕娘子,走近了一看,果真是。”
那人笑着福了福身:“娘子万福,贵妃娘娘正在前面不远处的闻香榭,同后宫诸位娘子饮茶,邀您过去一叙。”
正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素若。
闻香榭是一座临水亭阁,三面环水,一面由竹桥回廊连接至岸上。
在素若的带领下,婉瑛跨上竹桥,还没走入榭中,一阵风就带来脂粉香气,抬眼只见亭子里零零落落地坐满了人,各有各的美,正如花圃里那些色彩缤纷的鲜花,看得人迷了眼。婉瑛垂着头,悄悄地攥紧了手心。
她往这边走时,其实亭中的诸位妃嫔也在打量她。
皇帝不近女色,久不入后宫,妃子们长日无聊,唯一能做的消遣便是聊八卦。
婉瑛如今是官里的话题人物,谁不知道她原先是贵妃的弟娘,是被呈帝强抢入官的。这些后妃们又耳目通天,或多或少能深听得点前朝的小道消息,听说六科十三道御史已经在上疏劝谏呈帝,说他“强
夺臣妻,罔顾天理人伦,君臣之义,是亡国之举”,今日早朝上,都察院一位侍御史还公开说皇帝这是“色令智昏”,请陛下还慕氏于夫宅,不然他将触柱而死,血溅朝堂。
种种言论,听得众妃子是瞠目结舌,又心情复杂,有嫉恨的,有鄙夷的,还有瞧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当然,她们更多的还是好奇,好奇是怎样的人物,才让阅尽美人的皇帝也折腰,竟为她做出这贻笑千古的夺妻之举?
众妃子表面谈天说笑着,目光却从四面八方扫来,有的明目张胆地注视,有的只是暗中打量,当婉瑛低头走入水榭中的那 刻,所有声音一齐消失,四周静得连风声都没有了。世间竟真有美到令人失语的人,她出现的这一瞬,亭中所有人都成了陪衬,连她怀中抱着的那些花都失了颜色。难怪前朝的大臣们骂她是祸水,这样的女人出现在皇帝身边,难免会让人觉得不祥。寂静中,忽听一人冷冷嗤笑。
“这花是陛下令宫中花匠精心培育,一年也才得数本,还以为是路边任人采摘的野花野草呢,摘上这许多,真是没见识的乡下人!”在众人或讥或嘲,或看好戏的眼神下,婉瑛面红耳赤,嘴唇嗫嚅着,下意识想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正手足无措,身后的春晓拨开她,抬起下巴,冲那出言嘲讽的妃子冷笑道:“你没事儿罢,乡下人惹着你了?哼,实不相瞒,这花正是陛下令我们小姐摘的,你要有意见,同陛下说去!”
“……”
那名妃子万没想到区区-名婢女,竟敢当众眼自己叫板,顿时气得俏脸张红,浑身乱额,指着春晓鼻子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同本宫这么说话?你的主子是怎么教你的?这官里还有半点体统吗?"
春晓梗着脖子还要呛她,好险被婉瑛拦住了。
她低声下气地向对方道歉,却不知这妃子见她低头,便料定她好欺负,心里愈发得了意,又因春晓让她在众妃嫔面前颜面大失,恨得她咬牙切齿,便要宫女掌春晓的嘴。婉瑛怎舍得让春晓挨打,一面将春晓护在怀里,一面哀求“娘娘饶命”。这边拉拉扯扯,又有那好管闲事的人假意来拦,或是表面相劝,实则煽风点火,正闹得收不了场之际,一道清清淡淡的嗓音打断这混乱场面。
“好了。”
众人循着声音回头望去,只见贵妃凭栏独坐,乌髻微堕,鬓旁簪着一朵瑶台玉凤,手中捏着一包鱼食,似在喂养池中锦鲤。
她将鱼食交给身旁侍女,在素若的掺扶下,弱柳扶风地走到竹榻坐下,含笑道:“既入了官,便都是姊妹,今日重阳花宴,相聚在此,只为欢娱。傅妹妹,你大人有大量,便同蒙姑娘握手言和罢,不要搅了大家的兴。"
她口中的傅妹妹便是傅昭仪,她父亲如今在朝中坐到了史部尚书的位置,史部向来是六部之首,长官又称天官、冢宰,她父亲位列阁臣,相当于丞相,连带着女儿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册封了二品昭仪,
地位只屈居于贵妃之下。
傅昭仪向来自傲家世,认为宫中贵妃称第一,她认第二,却没想到半路突然来个出身乡野的慕婉瑛,心中既鄙夷,又恨她抢去自己风头,所以才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眼下贵妃出来阻止,她向来谁的面子都不给,贵妃还是要给一二分薄面的,所以就算心中再不乐意,也只得敷衍地向婉瑛福了一身,就对她视而不见了。
这边热闹方散,婉瑛才上前给贵妃行礼。
萧云漪身子不爽,懒懒倚在榻上,只掀眸看了她一眼,便挪开目光。
“妹妹多礼了,素若,还不快扶人起来。”
婉瑛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虽然她像从前那样唤着自己妹妹,可语气中的亲热却少了许多。她心中一涩,在素若的搀扶下怔证地站起来,忽然肥上一重,重眸望去,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
公主抱住她的腿。
她进宫的理由明面上是为公主祈福,但这却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公主。许久未见,公主竟也未忘了她,对着她露出甜甜的笑容,脆生生地喊。“舅妈!”
话音落地,众人齐齐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