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来的花最终插上了姬珩的案头,姹紫嫣红,给清冷肃穆的御书房增添了一丝鲜活气息,看得出婉瑛是有认真地在替他折花,然而他却从她紧锁的愁眉中看出了一丝不开心。
明明出门时还好好儿的,怎么回来就成这样了?
他不动声色,等婉瑛回房了,才将小顺子叫来问:“今日出什么事了?”
小顺子本就是个好生事的,又自觉得皇帝器重,更要尽心尽力办事,当下便将间香橱中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交代了个遍,尤其是说到傅昭仪欺负婉联的事上时,义愤填膺,恨不得原地表滴一个傅昭仪副高气
扬的神气样儿。
姬珩听完没说话,弄得小顺子心中还怪忐忑的,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了,傅昭仪再怎么说也是个昭仪,还是宰相之女,碾死他就跟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易。提心吊胆一整夜,没想到隔日便有圣旨从澄心堂出,傅昭仪出言不逊,跋扈滋事,降为才人,闭门自省,其父傅阁老训女有失,罚俸三月。
圣旨一出,满宫哗然。
从二品昭仪骤降为五品才人,这个失宠速度不可谓不吓人了,而目还连累家中老父都吃了挂落。呈帝从来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前朝与后官分得很开,这是他头一回因后妃犯错而连坐族中人。冲冠一怒为红颜,众妃子一边摇头感叹皇帝的冰冷无情之时,又不免对婉瑛的身份有了新的认知。
她或许地位低微,在这贵女如云的禁庭,连路边野草也不如,可她也是宫中唯一不可惹之人,因为她的背后,是皇帝在撑腰。
兴许是认识到了这一点,众妃在面对婉瑛时,不免收起了以往的轻视,多了几份如履薄冰的小心,有的选择奉承,有的选择无视,道理很简单,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婉瑛虽于人际关系上反应迟钝,但在玉京这两年,也渐渐地学了些眉眼高低,知道在这看似心翼翼的笑脸相迎下,依旧是不想与她为伍的鄙夷。在这深宫之中,她宛若一个异类,找不到归属感。就比如那日在闻香榭中,突然窜出的公主抱着她的大腿喊舅妈。
人人闻言色变。
贵妃更是一把扯过公主,板起脸孔教训她:“瑶瑶,母妃是怎么与你说的,要叫慕娘子什么?”她在女儿面前一向是温柔可亲的,连话都不敢大声讲,这回却一反常态,横眉冷目。
年幼的公主不习惯母亲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被凶得哇一声大哭起来。最后才在贵妃的哄劝下,扁着小嘴,含着眼泪,委委屈屈地喊了婉瑛一声“姐姐”。在众妃笑着看好戏的目光下,婉瑛也不得不尴尬地应了这声姐姐。她知道,公主以后再也不会抱着她的大腿,软软地说舅妈,你给我摘这个了。
话说回来,贵妃也不会再让她与公主有接触了。她是靖国公府的耻辱,是贵妃的污点,是这后宫之中说不得的存在。
那日她真正感到难过的,就是这个,与傅昭仪的刁难无关,是她忽然找不到自己是谁了,漫无边际的孤寂感将她吞没。
春晓安慰她:“融入不进去的圈子,就不要去融,小姐,那些千金小姐看不起你,不是你的错,凡事要从别人身上找原因,而不是自己,咱们又不是非要同她们玩儿。”婉瑛想她说得对,所以她不再出门,又像在靖国公府时那样,将自己圈在澄心堂寸步不出。
春晓本不是这个意思,本来是想劝她碰到那起子小人不必理会,没想到弄巧成拙,直接劝得她不出门了。
婉瑛反过来还要笑着安慰她,说自己习惯了这样,让春晓不必为了她拘着自己。
春晓劝了几句无用,只好放弃,同小顺子在宫里四处撒野,有时还偷溜出宫去,买些小玩意儿回来讨婉瑛欢心。
日子又恢复成初入官时那样,婉瑛闷在澄心堂,每日所做的事不过是做做针线,描描花样儿,去御书房伺候笔墨,实在闲来无事时,便干坐着发呆,一坐便是大半日工夫。她这厢无事可做,皇帝倒替她寻了件事来做。
一日午后,姬珩招手将她叫到案前,问她:“想不想念书?”
“……”
婉瑛诧异道:“陛下,妾身不识字。”姬珩笑了:“正是不识字,所以才问你要不要学。”婉瑛这才真正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原来是要教她念书。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是也像别人一样,瞧不起她胸无点墨,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想到昔日那些嘲笑自己的话,婉瑛落寞地垂下了眼帘。姬珩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淡淡道:“叫你读书,不过是看你整日无事可做,怕你闲出病来,你若不想读便不读,不必思虑太多,只需告诉朕想与不想便罢了。”婉瑛愣住,心想原来世间事竟这般简单,只需回答想与不想就行了。
那么她的答案呢,自然是想的。
婉瑛幼年随姨娘住在妓船上,自然没有那个条件去让她读书识字,到入慕府认亲时,已有八岁,年龄又偏大了,况目她用那时地位与下人差不多,嫡母才不会好心给她请西席先生教书。这便导致婉瑛长到十六七岁依然字不识,书拿倒了也不知,当初就为这个,四位小姑就狠很嘲笑过她一通,就连江陵寄来家信,她也看不懂,要趁婉疏心情好时哄着她念,才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获知 些姨娘的情况从前萧绍荣跟她说过自己少时因不爱读书,被萧老爹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的趣事,那时婉瑛就很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不爱读书呢?
沉思良久,她终于从喉间憋出一句细若蚊呐的回答:“妾身想读。”
姬珩点点头,沉吟道:"既然如此,朕还得为你请一位师傅。"婉瑛哑然,心想说不必那么麻烦,随便请位识字的内侍便行。
她知道宫中有些经过遴选的太监可以到内书堂读书,有些人的学识甚至不亚于朝中大臣,若去参加科考,想必也能高中。姬珩却皱起眉头,似遇到难题:“几位大学士都有要务在身,无暇抽身教你,怎么办呢?”婉瑛的心也不自觉被揪起,忽听他说:“就这么着罢,朕虽比不上几位大学土学识渊博,但还是粗通文墨,教你么,估计是不成问题的。朕来做你的教书先生,如何?”
"……"
婉瑛想说,你只会比大学士更忙。
在御书房伺候的这些天,她是亲眼见证了一个皇帝能忙到什么程度。每日的大小朝不说,还有没完没了的内阎会议,接见大臣,就算这些都忙完了,还有御案上堆得山高的折子要批,他每日不忙到子时
睡不了觉,然而天没亮又要起,一日满打满算,睡上二三个时辰,都算是好眠了。
这样忙碌的人,为什么还要抽空教她念书?
婉瑛不解。
姬珩追问:“到底要不要?不要朕就……”
“要!”
像是生怕他收回成命,错失难得的读书机会,婉瑛的脑子还来不及想清,话就从嘴里脱口而出。
姬珩一愣,随即眉头舒展开来。
他笑起来就如冰山化冻,彻底冲散了眉眼间的冷意,有种说不出的俊朗。走到桌前,他拿起毛笔,饱蘸浓墨,在摊开的雪白宣纸上写下两个字。“读书要先学认字,过来看看。”
婉瑛走过去,垂首细看。
宣纸上龙飞凤舞,斗大的两个墨字,即使是不识字的自己,也看得出来这是手好字,筋骨俱全,力透纸背。
姬珩问她:“认得么?”
她摇摇头,不知怎么,有些难以启齿:"不认识。"“这是你的名字。”姬珩又提笔写了一遍,这回写得很慢,像是将一笔一画拆分开来给她看。
“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瑛——瑛瑶其质,玉之光也。这都是很好的字,美丽而高贵,是与你很相衬的名字。”
婉瑛这辈子还未曾听过自己能与“美丽高贵”四字扯上关系,她既不美,也不贵,美玉的光辉与她无关,她只是块呆呆笨笨的石头而已。
她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底铺下一层阴影,淡淡地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在她出嫁前,父亲为她所取,为了与萧绍荣的名字相配,也是她作为嫡女的证明,婉是家谱上的从字辈,瑛字不过是父亲随手选的一个,并无任何意义。“是么?”姬珩挑眉,并未说什么,只问,“那你有别的小字么?”
小字这样文雅的东西,大家闺秀才会取,婉瑛只有个姨娘常唤的乳名,却不想说出来。经不住皇帝的再三逼问,只得无可奈何地答道:“妾身有个乳名……叫小九。”
“小九?”
姬珩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足足念了三四遍,才笑问她:“可有什么讲头?”
婉瑛摇头:“没有什么讲头,不过是妾身生于正月初九,乡下人家,贱名好养活,阿娘便取了这个名字,从小叫到大。”"数九寒冬,飞雪漫天,是个好日子。"
姬珩点头,笑吟吟道:“算来也不远了,到时给你庆生。”
不待婉瑛反应,他又提笔蘸墨,贴着那先前写的“婉瑛”落笔,写下二字。
婉瑛横看来竖看去,依旧是不识的,只得抬头懵懂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答。
这虚心好学的眼神,姬珩撑不住笑了,心里痒痒的,似羽毛拂过,清了清噪,一本正经地教她:“朕表字照玉,上面写的便是这两个字,也有个乳名,叫阿照,不过叫的人少,你念来听听?”
念?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婉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不是让自己照着念,而是让她以他的乳名称呼他。
不安感重新涌上心头,婉瑛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起,自己与皇帝的距离已经拉近到呼吸相间的地步,他坐着,而她站在他身侧,躬身去看案上宣纸,两人只在咫尺之间,只要稍 转头,就能看见他那方
淡色的薄唇,还有眼底那些阴暗的执着。
婉瑛恍然回神,惊得后退一步,语无伦次道:“不,不……陛下是天子,怎可直呼其名?”
"旁人不行,但你可以。"
姬珩看着她,眉目依然是笑着的,但语气强硬,已不容拒绝。
"小九,叫一声阿照,朕什么都依你。"
"……"
他叫她的乳名,竟叫得这般自然。婉瑛涨红了脸,却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直到姬珩说:"叫声阿照,今夜不去你那儿睡了。"“……阿照!”
这一声阿照没过脑子,直接就从嘴里跳出来了,连婉瑛都惊了一下。随后,她看到皇帝的脸色变了。“看来,小九真的很讨厌朕呐。”婉瑛惶恐地垂下头,身子发起抖来。
但很快,姬珩笑起来,右手轻拢在眉心,无奈地摇了摇头。“比朕想象的还要……”话说到一半,他停下了,望向婉瑛,眼底如风暴聚集,浓烈的欲望在其中沉浮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