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迹(1 / 1)

第60章心迹

骏马载着二人在无边无际的戈壁上驰骋,风刮得人脸生痛,婉瑛想她懂得了姬芸说过的自由是什么感觉,她的身体从没这么轻盈过。“向南去罢,"她真诚地建议身后人,“江陵在南边,一直往南,说不定能回家。”

狂风将她的声音割得四分五裂,但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入慕昀耳中。“闭嘴!"他咬着牙,气急败坏地吼,“你这个疯子!给我闭嘴!”他早该发现,慕婉瑛就是个疯女人,虽然她看着安安静静,很正常,可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疯子所为。

风声中,婉瑛幽幽地问:“昀弟,你不想回家吗?”慕昀一边挽缰驭着马,还要听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疯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哪儿还有家!你忘了?我已经无家可归了!”过了良久,婉瑛方才迟钝地说道:“既然不是回家,那我也不要跟着你去了。”

还不等慕昀反应过来那句"不跟着你去"是什么意思,她的身子突然往旁边一歪,就这么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了下去。

疯子!疯子!

慕昀勒停坐骑,滚鞍下马,快步跑到婉瑛跟前,重重踢了她一脚。“贱女人!疯女人!你害死我娘还不够!还要来害我!”婉瑛坠马后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裹了满头满脸的沙,右腿传来钻心剧痛,似乎是腿骨折断了,又被慕昀这样一踢,顿时两眼发黑,好似内脏都要吐出来,她疼得蜷缩起身子,却笑了。

“你觉得你娘无辜吗?”

她艰难地翻了个身,仰躺在沙地上,笑着笑着,视野一片模糊,泪水从眼角滑落。

“可是我阿娘又何尝不无辜呢?”

“你娘无辜就可以对我下手?"慕昀几乎在尖叫,“我有什么罪?我做错什么了?凭什么你们的恩怨要由我来偿还?你知不知道宫刑有多疼啊?你毁了我的一生!”

“你没有做错什么,"婉瑛平静道,“你唯一做错的,便是投生在虞氏的肚子里,成了她的儿子。”

就是这么简单,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又什么都做错了,他的出生,便是一种原罪,他注定要为母亲欠下的债偿还罪孽。“我娘已经被你逼死了!难道这还不够吗?你说你想回家?可是你逼我娘上吊自杀,害我姐下落不明,爹也死了,这个家已经生生被你拆散!你告诉我!家在哪儿?哪里来的家可以回?”

他用力拽着婉瑛的衣领,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婉瑛被他拎在半空,眼神茫然片刻,随即泛出苦笑:“是啊,原来我们都无家可归了。”

记忆中的江陵也不是家,只不过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心中的一个执念而已。家不是一座冰冷冷的院子,或是芦苇荡里一条晃悠的花船,而是家人所在的地方,才称之为家,可在这世间,她已无真正意义上的亲人,阿娘已化作九泉之下的一环黄土,亲爹也死了,妹妹下落不明,弟弟又对她恨之入骨,她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无人牵挂,的确是无家可回了啊。这一刻,婉瑛恍然大悟,看着慕昀,面露歉疚之意。“对不住啊,昀弟,毁了你的一生,你杀了我罢。我也不想活了,活着太累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浑身轻松,不禁心想,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呢,早该这样了,活在世间只是受苦,死亡才是最终归宿。看着因她的话陷入呆滞的慕昀,她温和地笑了:“下不了手吗?不要怕,昀弟,我是你的杀母仇人,又害你身体残缺,一报还一报,老天爷也不会怪你的。来,动手罢。”

她亲自将他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

慕昀双目赤红:“闭嘴!你以为我不敢吗?我早就想杀你了!”他收紧双手,扼住那纤细脖颈。

婉瑛渐渐感觉呼吸困难,这是噩梦里重复过上万次的场景,可此刻她却不觉得害怕。

风停了,云层之后竟出了太阳,霞光万丈,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恍惚之间,眼前生出幻觉,她好像看见了阿娘,她立在浮光跃金的云层里,朝她温柔地浅笑着。

是来接她了吗?

等一等啊,阿娘,等等女儿。

可不等她伸出手,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回归冰冷的现实。掐住喉咙的手松了,大量空气涌入肺部,婉瑛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慕昀茫然地低头,看见腹部被贯穿,突出来一只铁铸的箭镞,鲜血泅湿了周围一大片衣料,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婉瑛趴在沙地上,手肘撑着地,抬头望去,只见千里沙丘蔓延,黄沙弥漫,一人远远地自残阳中走来,他满脸鲜血,似阴司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那人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放下手中长剑,像捧起一块易碎的珍宝,捧起她的脸,目光仔细地巡视。

“弄脏了。”

他捉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可不管怎么擦,脸上的血还是擦不干净,刚擦掉一块,脸颊上又出现了新的血渍。“哪里受伤了吗?”

他皱着眉,抬起她的下巴,修长手指一寸寸地抚摸她的脸,甚至掀开头发,翻看她的耳朵,检查有没有伤口。

婉瑛拉下他的手指,吓得结结巴巴:“你你……”顺着她的视线,姬珩这才发现,流血的是自己的手,血滴在了她的脸上,所以才擦不完。

“原来是我的血。”

他不禁松了口气,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替她擦了擦,婉瑛的脸重新恢复白净,他满意地点头,目光滑过她姿势略显怪异的右腿时,停顿了片刻。“腿怎么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腿骨,随后做出判断:“没事,回去找太医接上就好了。”

说罢撕下衣袍,替她缠绕在断腿上绑紧。

可就在这时,婉瑛双眸赫然瞪大,瞳孔紧缩,眼里现出惊恐。下一刻,耳边响起掺满刻毒恨意的尖利嗓音。“去死罢!”

肩膀刺痛,匕首捅了进来。

姬珩头都没回,先利索地打了个结,然后反手拔下肩头插着的匕首,看也不看地往后一扎。

慕昀捂着喷血的胳膊,摇摇晃晃地往后倒退,跌坐在地。姬珩捡起脚边长剑,冷着脸朝他而去,还没走出几步,小腿就被人抱紧。“算了,”婉瑛死死地抱着他,哭道,“就让他自生自灭罢,别再杀人了”慕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本来就腹部中了一箭,方才那一招背后偷袭已耗光了他仅剩的力气,就算不补刀,他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姬珩想了想,最终还是丢弃了长剑,脱下外袍,盖在婉瑛的身上,将她背起来。

婉瑛忽然腾空,两手无措地搭在他的肩头:“为……为什”“不是腿断了吗?"他淡淡道。

可是他受的伤比她更严重。

婉瑛犹豫道:“放我……下去,我自己走。”姬珩突然叹了口气:“小九,天快黑了。”婉瑛抬头,只见远方残阳沉入地平线,天地被暮色笼罩。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天黑了,大漠里冷得很,可能还会有狼群出没。小九不怕么?”怕,当然怕,可是…

“你在流血。"婉瑛不得不提醒他。

他的肩头和腹部受了两处重伤,虽然穿着深色衣服,看不太出来,但回首来时路,血流了一地,将脚下的黄沙都染红了。人的血是有限的,血流光了就列了。

闻言,姬珩恍然顿悟:“原来小九不怕狼,而是怕朕死啊。”婉瑛…”

他偏着头,有些感兴趣地问:“朕死了,你会为我流泪么?”婉瑛没说话,只觉得这人真是没有半点忌讳,这样的话也是能随口就说的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荒唐的玩笑。“看在朕快要死了的份上,小九可以说一句喜欢朕么?”背上的人一如既往地安静,他惆怅地感叹:“死前都没能听到小九的一声喜欢,想一想,真是好遗憾啊。”

婉瑛嘴唇翕动,漏出细碎的音节。

那声音比猫叫还小,不知他的耳朵怎么就捕捉到了,满怀期待地偏过头:“说什么?喜欢朕?”

“……别,别说这样的话。"婉瑛小声嗫嚅。姬珩有些失落,笑了笑:“朕知道了,不说。”过了片刻,他又沉声道:“放心罢,这点儿小伤,还死不了。缁衣卫就在附近不远,迟早能找过来的。”

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慰婉瑛,这番话比起方才那些玩笑要认真不少,更像是他平时的口吻,让人感到安心。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不久,他就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了过去。那么高大的个子,倒下去时,宛如一座巨塔的崩塌,震起无数黄沙。随着他的倒地,婉瑛也摔在地上,她顾不上自己摔痛的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见他俯卧在地,半张脸埋在沙子里。他的身子沉重得像铅块,婉瑛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翻过来。

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一直都是健壮的,连病都很少生,婉瑛从没见过他有如此脆弱的时刻,一时之间吓坏了,伸出手去推他,才触碰到他的身体,就被冰得缩了回来,他的体温低得不像一个活人。

是死了么?

婉瑛颤抖着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不知是她太紧张,还是他的呼吸太微弱,她什么也没感觉到。

她扒开耳畔碎发,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左胸膛,屏息去听。这次总算捕捉到了心跳声。

婉瑛松出一口长气,急忙脱下长袍,盖在他的身上,又握住他冰冷的双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渡给他。

太阳落山,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夜朗月疏星,苍穹广袤浩瀚,笼罩在无边大漠上,旷野里无风,四周寂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婉瑛坐在地上,除了等待,她毫无办法,自己的腿有伤,走不出多远,更别提还带着一个昏迷的人,只希望缁衣卫能快些赶到,可是她也不知,在救援的人到来之前,他们会不会先葬身狼腹。

皇帝躺在她旁边,她时不时地就要俯身去听他的心脏,直到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才会暂时感到心安。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太安静了,以至于她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这么多年,其实她一直被锁在靖国公府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从来没走出来过,一切不过是她生出的妄想,她没有入宫,阿娘也没有列越想越不安,她情不自禁地后退,碰到皇帝冷冰冰的手指,才终于有了些实感。

兴许是一个人坐着太无助了,她忍不住跟他说起话:“你知道我怕黑的,快点醒来,好不好?”

远方传来声响,似孩童在鸣咽,不知是风声,还是远处的狼嚎,她侧耳去听,想起他昏倒前说大漠里有狼的话,更慌张了。“要是狼来了,该怎么办?”

“为什么他们还不来?”

“腿好痛……

昏迷的人依旧没有醒来,只有她自言自语,默然半响,黑夜中响起了压抑的啜泣声。

“别死。”

冰冷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她坐在漆黑的旷野里,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求你别死……”

“好害帕怕……”

“别扔下我一个人……”

不要像阿娘一样,将她一个人扔在这世上,她太害怕了,太孤独了,所以哪怕是曾经避如洪水猛兽的他,也想要紧紧抓住。“喜……喜欢,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要死……”他终究还是赢了,赢得了她的心。

尽管再怎么不想承认,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六年的呵护与偏宠,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她无法否认从他这里得来的安全感,那是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属于他独一份的安全感。

婉瑛捂着脸,泪水不断从指缝溢出。

她无比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为什么不在他问她时,就这样告诉他呢?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她鸣呜地哭着,一遍遍地重复着喜欢他的话语,像只受伤的小兽,紧紧地傍在姬珩身侧。

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那微弱的心跳,整齐的韵律有着奇异的催眠效果,就像之前无数个在他身边安眠的夜晚。身体的疲惫感一时涌来,婉瑛固执地瞪大双眼,抵抗着睡意。

不能睡,睡了狼就会过来把他们吃掉,她要保持清醒。就在她顽强地与瞌睡做着斗争之时,远处传来了动静。不会是狼罢?

她抬起头去看,只见沙丘上亮起了火光,似一条蜿蜒起伏的火龙,依稀能听见呼喊声。

是缁衣卫找到他们了。

像所有的重担一齐卸去,婉瑛忽然感觉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身体又痛又累,她精疲力尽地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