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第六十九个人（二更）

芥子空间。

这里大雨连绵终年不息,窗外的山川水泽都浸润在一片水雾之中。再远处的视线之外，却只有一片空茫。

像是山水画里的留白。

可这留白却看不到边界，因为过于深不可测，反倒显出了几分恐怖和诡异来。

灯汐枝撑着伞，走到一扇紧闭的门前。

他玉白的指尖,按在距离门前一掌的位置。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里，逐渐显现出一个带着复杂符文的白色阵法。像是火烙遇到了冰雪，阵法在灯汐枝手下慢慢消融。门后是一间一间蚕茧般的囚室。

囚室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看不见尽头。

里头关押的人，大部分都死了。

他们保持着死前的状态，有些人脸上还凝固着惊惧的表情，然后生命就永远定格在了那一瞬。

灯汐枝撑着伞，一路往里走。

他雪白的衣摆拂过洁净如冰的地面，与四周血腥诡异的场景格格不入。最终在右侧一间囚室前停下。

囚室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看打扮应当是猎户之子。

身上倒看不出有什么伤痕，双膝并拢,无声无息地靠在角落,胸腔微微起伏。听见囚室前锁链滑脱的声音，他整个人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罗文肖。”

灯汐枝并不走进囚室，只站在距离因门一步之远的地方，慢条斯理地说。“今天还是不愿说吗。”

罗文肖抬起头。

他双目红肿，眼下青黑，和僵尸有的一比，不知已经多久没有睡着，看见灯汐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

甚至很快口口下就濡湿了一片。

灯汐枝蹙了蹙眉。

这些人实在是……太脏了。

对于修士来说,芥子空间多如牛毛。

每隔几千年，总会有几个异世之人，从别的芥子空间而来，出现在他们的世界。

如果这些人安静本分，甚至不会惊动到他。只是像这么大批量，持续送了两千多个人进来的异世，只有这一个。他起初对这些人并无兴趣，也不关心他们想做什么。只因为他们跳的太高，又弱又吵，实在烦到了他，便顺手多杀了几个。能听到他们的心声，也并无什么稀奇。

修士五感本就异于常人，对心念较杂之人，甚至能感知其善恶。尤其到他这样的境界，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便是想洞悉一人的过去未来，也不过是掐指之间。所以他在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

便已知晓，他前路重重劫难，皆因此人而起。他会因她痛彻心扉，会为她受尽折磨，会甘愿双手献上仙根，以至修为一夕跌落。

他会被背叛、被抛弃、被伤害，被屠戮，被踩进尘埃。都是为了她。

也不是没想过杀了她。

但是从第一眼起，他已经开始舍不得。

否则也不会有其后种种。

他终于开始对这个异世感兴趣。

或者说，他开始对与她有关的一切感兴趣。但这时他已经将人杀了过半。

幸好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派人过来。

剩下的这一千人，他不过想略微弄明白一些与她有关的问题，还未真正用上什么手段。

眨眼间竞然只剩下十个。

真是……不经杀。

罗文舟看着年轻，实则一点也不老，他被派进这个任务时，不过是刚大学毕业的学生。

他的任务角色，是女主的猎户弟弟。

剧情刚开始没多久，便被抓到了这里。

也是直到此刻，罗文舟才知道，这个任务，联盟竞然已经往里派了一千多个任务者。

怎么，任务者的命不是命吗

“你这样关着我们也没有用。”

太清仙尊从第一千零一个任务者起，折磨方式开始变得温和，不再见血。罗文舟很幸运，是第一千零二个。

但他却宁愿男主一刀把自己杀了。

他实在太久没有睡觉，精神已经到了极限，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你不是可以直接读我们的思想吗？你读啊，我想吃意大利面，它拌四十二号混凝土，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他忽然哭起来，涕泪横流地在地上爬了几步，露出黑洞洞的口腔：“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太痛苦了，我实在太痛苦了，你搜神吧，别问了我不想活了。”

“搜神？”

雨水沿着竹制的落到地面，灯汐枝微微笑了起来。“你们这么脆弱，轻轻搜一下，脑子就碎了。”“普渡众生的仙尊……又怎么能做这样的事。”罗文舟崩溃：“你想知道的不都已经知道了吗！你还想知道什么！！你还想知道什么，你说啊！！”

他从地上爬起来便想撞墙自杀。

可空气中再次凭空出现了一道符文。

罗文舟被符文撞得趣趄了一下，倒在地上，眼泪不停地往外流。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他开始报复性地重复之前说过的所有话。

“我等级太低了，不能在公司里随意走动，没有在公司里见过她，鬼知道她真名叫什么。”

“能干我们这一行的不是最顶层的，就是最底层的，她未必能有那么好命，估计和我一样都是做锅炉灰的料，随时随地能死的那种，你可千万把人看好了，不然就要吃席了。”

“另外说一句，我们的席可好吃了。”

“我们公司叫时空管理司，全名是联盟多重宇宙时空管理司，我们的宇宙是混凝土巨人创造的，混凝土巨人你知道吧？就是哆啦a梦的儿子。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创世神叫流川枫，他的爱好是踢足球，足球掉到地上，就化成了宇宙。”“像你们这样的小世界，我们有上亿个，每一个都是野生菌的形状，你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

“每个小世界我们都会派一个任务者和一个系统，保证整个世界的动向能按照既定规则往下走，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最机密性的问题，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了解的，你不要再问了…”“时管司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植入了芯片，但是联盟很人道的，即便我们犯了错，也不会有惩处措施，这个芯片的主要功能是给我们发糖，所有的糖都会派遣奥特曼统一派发，作为我们的年终福利。”“哦，对了，剧情必须往下走哈，不然联盟会强行为任务者灌下伽马射线，伽马射线就是一种饮料，喝完任务者就忘记一切了。”“所以你如果真爱她，就必须保证剧情往下走，要保证剧情往下走，你就必须爱上女主，你爱上女主，就没法再爱她……哈哈哈哈你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我都不用画圈圈诅咒你，你就注定失去你的老婆了哈哈哈哈。”“我们的世界高度文明，已经进入到了四维空间……哦，对了，你不知道四维是什么对吧？像你这样的低级生物是没法理解的，我们可是高贵的四维生物，你竞然还妄想和我们尊贵的任务者在一起一一食屎啦你。”罗文舟刚被抓进来的时候，四肢被看不见的东西固定住了。整整两个月，他没有办法动弹，屎尿都拉在自己身上。但这都不是重点了。

重点是他没有任何感官信息的输入一-没有人和他交流，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任何气味，没有任何声音，他甚至连光都没有。这种酷刑胜过一切□口折磨。

精神没有锚点，他很快开始出现幻觉。

到第二个月时，他生不如死，好几次想咬舌自尽。然后他就被拔掉了所有的牙齿。

而到这时，他仍旧不知道是谁抓了他，也没有见过男主一面。但他当时虽然痛苦，却还保持着一些乐观。联盟当虽然狗，但是联盟强大啊。

他再怎么说也是Top1大学毕业的尖子生，损失了多可惜，他们总会派人来救他的吧。

可他一直等啊，等啊。

一直等到第三个月的某一天。

他在久违的光线中睁开眼睛，看见男主出现在他面前，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还低级生物。

真正低级的生物，根本就是他们自己。

虽然他刚大学毕业，但能成为时管司任务者的，即便是来自十二区的下等人，那也是在下等区数一数二的人。

他便是从联盟最顶级大学毕业的下等人。

他有这个认知水平，能从灯汐枝细枝末节的行为里，推断分析出这个小世界的真相。

在联盟只能通过德伊奇模型在微观粒子层面实现时间回溯，甚至还无法解决宏观物体的量子退相干效应的时候。

这个世界的修士，比如男主，已经可以光凭生物感知，直接看到未来。甚至可以逆转时间、改变过去，随意地违背因果律。在联盟还只能派任务者跑到其他小世界里，用蛮力强行干预这些宇宙的剧情进程时。

男主已经可以于瞬息之间，在现有空间里创造叠加三维空间。甚至还能直接点豆成兵。

在他手里，花草枝叶皆可化作人形，附以人类意识。这些傀儡可以帮他做一切事情。

包括但不限于清除污垢、送餐送饭、酷刑审讯。他们能哭、能思考，与真人基本无异。

…这根本不是什么低级生物的修真世界。

这个世界的修士，天然就是四维生物。

甚至是五维生物。

只是修真界的文化语境里，没有四维、五维的说法而已。空间叠加，他们叫“芥子”。

能感知未来的时间线，他们叫“天机术"。回到过去改变历史，他们叫“逆轮转生诀”。讲道理，不同维度的生物，是无法互相看见的。但罗文肖已经快死了，他已经想不动了。

他只是在死前，觉得绝望。

刻骨的绝望。

联盟摧毁了那么多小宇宙。

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更高维度、更强大的生物。以至于他们已经习惯了傲慢。

但如果有一天，他们遇见了呢?

修真文在联盟流量这么高。

万一元老院这些高高在上的管理者，还有他们的继任子女们，已经读惯了修真文中"男主耗尽一生修为逆转时空拯救女主"的桥段。他们能反应得过来，在真实的、物理的世界里，能逆转时空是多么可怕的事吗？

他们能理解芥子空间是多么恐怖的存在吗？那么多科学家都想象过，高维度空间的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文明。所有人都会往科幻、赛博朋克的方向上去想。他们能意识到，因为宇宙数量是无穷的，所以概率上所有他们能想象到的情况都会出现一一

高维度空间也可以恰好是修真界的模样吗?还是说，他们会保持着傲慢，在一无所知中走向灭亡。那个世界虽然一点都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但那里还有他的家人，他的挚友，他的恋人啊。可是他却把他们所有人都出卖了。

他已经……把他所有的同胞都背叛了。

罗文肖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或许是他哭得太伤心了。

他听见男主那把好听又轻柔的可怕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是她的同乡，我又不会杀你，不过问你几个问题罢了。”“你哭什么。”

罗文肖哭得更大声了。

“我想我老婆了，你懂什么。“他嘴比脊梁硬：“你这个没有老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