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第28章第28章

夜里,黑色汽车从顾家开出,一路直奔医院。顾知许半路就陷入昏迷,再醒来时,已经是周二的早晨了。程楠那一下几乎是下了死手,他重重摔在地上,不仅被一地瓷瓶划伤,还重伤了脊椎和腿,并且如果运气再差一点撞在茶几上,恐怕要撞断脖子当场断气。…或许就能如他们的愿了。

顾知许望着天花板上的灯,视线中的焦点随着光圈一点、一点变大。他摔倒时后脑撞在地上,痛得他瞪大眼睛,那短短一瞬,他似乎也看到了这样迷幻的光景。

他的呼吸从未如此顺畅,头脑也从未如此放空。就好像,已经离开人间了。

不过事后一想,又觉得还好没有死,否则程楠要是牵扯进命案里,恐怕下半辈子都安生不了了。

他这条命,可不能再毁人了。

门口传来声响,兰栩安拿着单子从屋外进来,脸色极差。顾知许问:“几点了。”

“八点。”

“这边过去远不远。”

兰栩安摇摇头,“不远。”

“那走吧。”

兰栩安犹豫着,“知许,你的身体你最清楚。”顾知许低低应了一声,“扶我一下,我手没力气。”兰栩安长叹一口气。

说是扶,其实也只能抱他。

他腰后腿上都打着固定,根本动不了,昏迷了两天,连勾勾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关于那天的事,兰栩安也不敢劝他。

暂时无法确定这件事会给顾知许带来多大的打击,但他越是平静,兰栩安就越感觉不妙。

车子开得很慢。

顾知许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脑子里一点事都装不下,电话响了很多遍也听不见。

他的世界变得安静又木然,往事种种都如过眼云烟。抵达公证处时,刚好是九点,远远的,就看见门口台阶下站着三个人。程楠站在中间,身边是爸爸妈妈。

兰栩安打开车门,先把轮椅放下来,才来抱顾知许。他今天也很沉默,对顾知许的伤一句都没提到,见到另外三个人,也没有打招呼。程楠脸上也没有表情,巨高临下垂眼看顾知许,“我给你打了电话,你都没有接。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顾知许淡淡抬眼看她,没有说话。

因为身上伤势,他今天换了高背轮椅,手上缠了纱布,遮住从虎口蔓延到掌心的伤痕。

这种感觉顾知许已经体验过很多次了。

明明一身上下都是伤,但大家都觉得他没事,觉得他装模做样,因为他们很难相信一个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的人,只是轻轻摔一下,骨头就会断掉。即便医生出了确切诊断,对他们而言,也只是知道个具体概念,就如同感冒、发烧一般。

顾渊和程珅珅远远望着他,仿佛在看陌生人。顾知许习惯无视他们,但今天,视线从他们脸上结结实实扫了过去,他们的面容在他脑子里印得很清晰。

公证处人不算多,大厅宽敞明净,工作人员脚步匆匆来去。顾知许眼神很空,以往所有毛病都没了,什么洁癖、讨厌人群、讨厌吵闹…通通没了,甚至身体也不痛了,整个人放松又轻盈。他们来得早,排在第一位。

程楠已经把所有资料准备齐全,当年父母离开后顾知许成为了她的监护人,有明确的收养关系。

现在也要明确的断开了。

进去之前,程楠忽然顿住脚步,不甘心似的,问:“顾知许,那天我情绪很激动,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认认真真的问你一次,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顾知许抬头看她,眼底澄澈一览无余。

他有些不明白。她明明早就和其他人一样,习惯性的污蔑他了。为什么还要再问他一次?

顾知许低低的笑,“是我。”

他嗓子很哑,喉间像灌满了沙砾,“当然是我。除了我,没有人会动这样卑劣的心思。”

一旁程珅珅听了,转头皱起了眉,不肯再看他。顾渊拍了拍她的肩膀。顾知许接着说:“我当年一时兴起帮了他,改变了他的命运,但是没想到他恩将仇报,妄图抢走我的妹妹。我又怎么看得下去?不报复他,我就不叫顾知许。”

程楠面色一僵,仿佛受了极大的震撼,捏紧了拳头,拼命忍住愤怒。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可理喻。难怪当年爸爸妈妈要抛弃你。”

旁边的顾渊和程珅珅都立刻看过来,连一路保持沉默的兰栩安都震惊了,缓慢摇头,“楠楠,别这样说知许……

顾知许脸色很白,视线钉在程楠脸上,他脸上很少有笑容,这会儿倒是微笑了起来,只是比哭还难看。

他声音发颤,“现在,终于轮到你了。”

这一次,最后一个选择他的人也要抛弃他了。顾知许心里那根绷紧的弦,伴随狠烈而刺耳的巨响,顷刻间断成了两截,末端化做了童粉,飞入他心中每一条缝隙。顾知许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签字时很慢,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手臂还没好,上次扭伤关节后,掌心也被瓷片划破了。他用左手托着右手,勉强把右手托放到桌子上,拿起笔签字出门前他让医生拆掉了他身上所有护具,选了一件浅灰大衣搭配西裤,尽力穿得整洁利落一些。

路过镜子时他随意看了一眼,他已经很多年不照镜子了,他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因为实在没力气,“顾知许"三个字他写了很久,写完后掌心红了很大一片,他把右手拖下桌子时,还有一道血痕弄脏了桌面。兰栩安过来替他道了歉,拿纸巾擦了很多遍,仔仔细细擦干净了血迹。所有手续完成,他们两拨人一前一后出来。顾知许疼得直不起腰,喉间阵阵冒腥气,兰栩安扶他在大厅缓了一会儿。出来时,便正好看见司机把车开出来,程楠和父母一起上了车,他们都没有再回头看他,车子发动,扬长而去。

顾知许望着遥远的天际,今天竞是罕见的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看来上天也在为程楠庆贺。

他忽然觉得,这似乎也是一种解脱吧。

天地之大,广袤世间。

从此以后,他终于是彻彻底底孤身一人了。回医院的路上,顾知许几乎没有了睁眼的力气,努力维持着尚存的一丝精神,虚弱的问:“方明朗的事解决得怎么样。”兰栩安点头,“临大陈院长已经去过了,反馈对他很满意,等他身体好些就可以进研究组了,他性子沉稳,做学术也会发展的很好。另外,医药费大部分由事故方承担了,医院那边我也打招呼了。”顾知许低低应了一声。

脑袋里似有白色浪花在海浪上静悄悄的翻来覆去,乘着海风扑向岸边,浪头扑在脸上,带来浅淡的窒息感。

前方驾驶位上,兰栩安的眼神也越发飘渺,他看着那一望无际的马路,绿灯亮起,他们穿过一个十字路口。

他终于忍不住,缓缓开口:“知许,你这样,谁都好不了。”顾知许睁不开眼,他在说,他便沉默的听。他接着道:“从前你这样,我就觉得不合适。那只兔子在我家里过得很好,但是楠楠一直以为它被你弄死了,那是她第一次哭得那么厉害。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狠心。”

顾知许的睫毛垂在脸颊。

“后来又是她同学父母,本就是他们工作失误,你开了他们,理所应当。但你偏偏还要帮忙找工作,搞得别人一边骂你,一边感谢你这个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

“还有以前,楠楠怨你把她的好朋友转走,但事实是那人父母拜托你给转去那好公立。你钱也花了人情也欠了,最后骂名也背了。”“慈不掌财善不掌兵。知许,我真不知道你这样的性格,到底怎么坐稳现在的位置。好人不是这么当的,坏人更不是。”兰栩安很少这么多话。

自打大学里认识以来,兰栩安便是个温柔斯文,话也不多的绅士。但顾知许已无暇管顾其他,只觉十分疲倦,“我不想解释。”“这话只能骗你自己。"兰栩安紧握着方向盘,“你希望他们相信你,但他们不是你住你脑袋里的虫,你不说,别人永远不知道。”……嗯。”

顾知许轻叹一口气。

再次睡了过去。

浑身疲惫,却没有不适。

尽管这次伤得挺惨,大腿生生扭断,脊椎的旧伤也发作,出来这一趟更是让身体跌入谷底。

但他依然没有感受到疼痛。

只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发现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才会勉强意识到,他又病了。

三天后,顾知许出院了。

公司一个新项目刚落地,他出院后接连熬了几个通宵,把前期工作都做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

顾衍自知闯下大祸,在提出主动离职并交接工作后就消失了,谁也联系不上。

程楠的离开在顾知许身上表现的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过度平静。他从不说起这个事,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上次的伤一点都没好,他也没表现出来半分不适,骂下属的时候该严厉还是严厉,一点不受影响。兰栩安有些惊讶他状态保持平稳,又有些担心。终于在半个多月后,顾知许突然召开了股东大会。会上他罕见的认真打扮了一次。

他选了一套最正式的黑色西装,仔细佩戴了腕表和袖扣,头发打理的整齐帅气,甚至皮鞋也精心挑选过。

昂贵华丽的衣衫配合着那无可挑剔的容貌,人人见了都忍不住惊叹几句。跟他私交不错的陈总还悄悄问他,是不是喜事将近?顾知许淡淡一笑。

在会上,他毫无征兆的宣布自己将暂退职务,期间,所有事宜都交由兰栩安代为打理,如遇重大决议,他会与兰栩安商量。大家都知道兰栩安能力丝毫不逊于顾知许,并且这两兄弟关系极为密切。对于顾知许的决定虽然吃惊,但也没有极力反对,只说希望他尽早调整好私事回到工作中来。

公司股价也很稳定。

这事儿顾知许没有提前和兰栩安说过,他当天在公司里加班加了通宵,正打算回去好好质问顾知许时,程珅珅突然打来了电话。她说,凌晨五点时,顾知许给她打了一通电话,把她吵醒了。这次他开口说了话,内容很简单,声音也很含糊,只是低低的问她:“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