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048疼吗
谢蕴话音落,双手抱臂,冷冷睨着江洄。
江源也收起了惯常的轻松神情,瞪着江洄的时候,仿佛整张脸都在用力。江洄眸光垂落,微蹙了眉头,手忽然被人握住。“什么酒?你的身体怎么了?"往日轻灵的嗓音有些哑,丝丝哽在了喉间,“是不是,是不是正月那次,发生了什么?”
凌之妍抓着江洄的手再次收紧,时间倏然闪回,腊月的最后几日,他们来到皇宫,她最后见江洄的时候,醉汹汹的,江洄身上重伤未愈,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好好上药。
后来江洄被派往疫区,她被抓进了紫宸殿。再见之时就是在闻家的小跨院中,江洄的时间不多,只来得及匆匆交代几句……
凌之妍摇了摇江洄的手,明亮的杏眸凝视着他,水光润泽的眼,几乎要满溢出来:“江洄,你说话啊。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雨幕,好似随时会倾盆而下,手有些慌乱地捧住她的脸。“我没事。"江洄的语调低沉而急促,“不过是多喝了些酒,伤到了身体,养养就好了。”
“你胡说,你阿姐都说了,你酒量很好的对不对?你当我傻吗?正月的时候你内伤外伤都还没有好透,就被圣上派到了疫区,后来…“凌之妍咬着唇,不敢再说,只是颤声哽咽着,“你如此来回奔波,诸事紧张又繁琐,我总想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把伤养好的,你那时候根本没有好是不是?江洄你说实话!”心仿佛被绞紧了一样,痛得毫无章法。
对面之人的泪滴滑落,好像都割在了他的心上,江洄张了张嘴,从来伶俐的口齿,忽然不知从何展开。
“长歌。”
凌之妍却是放开江洄的手,直接站了起来。长歌乖觉地出现:“主母。”
“去把人都叫来,"凌之妍注视着江洄道,“赵达,还有云央,你主上不肯自己说,那你们来替他说。”
长歌犹豫着,去看江洄的脸色。
江洄却只是看着凌之妍。
“你不去是么?"凌之妍冷冷道,“祈夏、忍冬,艾大夫一直在烨都各家给人诊病,你们去把她请来。”
“是。”
祈夏和忍冬异口同声,立刻要走。
“我说。“江洄拉住凌之妍的手,小幅晃了晃,“让她们别去。”凌之妍手被拉住,江洄仰头看着她,桃花眸似比寻常圆润了些,透出微微的水光。
凌之妍挥退长歌几人,又重新坐下,她抹了把脸上的湿意,拔开江洄拉着她的手,冷然道:“说吧。”
江洄的视线在她脸上绕了一圈,从那日在颜和殿安顿好凌之妍起,一五一十地全都交代了。说到田家迫使他带伤饮酒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极小心地打量着凌之妍的神色,可凌之妍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说到烨都奔走之时,江源的神情可谓精彩。他迅速凑到江洄身边,用手肘顶了他道:“你怎么混进宫里的?变装成侍卫?不对啊,长乐宫那里的都是女眷…天爷啊,不会吧?”他拖长了语调,用某种暖昧又兴奋地眼神扫视江洄:“傅锦程给你弄的?感觉怎么样?″
“你住嘴,让绵厌说。“谢蕴忍无可忍,把江源拽到了一旁。一直说到在疫区遇见谢十七,江洄才停下叙述,低低道:“艾夭夭替我诊过,只是有些伤到了,少喝酒,养养就行,真的不碍事。”凌之妍没理他,直接伸手道:
“药方?药丸?你现在吃什么在养?还有大夫给你看吗?”江洄手下也有大夫,他摆脱谢十七的监视后,便又重新让大夫诊过脉。他让长歌取来了药方,凌之妍看过后,又交给了谢蕴。“把你手下的大夫叫来回话。“凌之妍简单交代道,“往后我盯着你吃药,我记得你有些讳疾忌医是么?以后让你的大夫直接向我汇报,不得隐瞒,知道么?“嗯,知道。"江洄轻轻颔首,手又试探地伸了出去,轻轻抚上凌之妍的指尖。
谁知,凌之妍利落地抽开,直接站了起来,她黑亮的杏眸狠狠剜过江洄:“你今天骂苏琅什么来着?不知死活!”
语罢,凌之妍向谢蕴和江源颔了颔首,直接离开了校场。“你完蛋了啊,"江源有点幸灾乐祸,“惹娘子生气了呢。”江洄低声吩咐了长歌去把大夫叫来,又剜了江源一眼:“闭嘴。”“切,你喊我闭嘴就闭嘴吗?″江源道。
谢蕴把药方折起,还给了江洄:“有她管着你,我们也放心了。该不该听话,该听谁的话,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说完,谢蕴拉着还想说些什么的江源,也走了。江洄回到偏院的时候,他手下的李大夫已经赶到。“诶,郎君?长歌说夫人找我?“李问舟被长歌一路拉来气都还没喘匀,背上的药箱都滑了下来,打量江洄的脸色道,“夫人生病了?还是有喜了?”“都没有,自己进去回话,不得隐瞒。“江洄交代道,在门前犹豫一番,还是拐去了书房。
“什么意思啊?"李问舟纳闷,回头看长歌,长歌依旧面无表情,他只得将滑到手肘的药箱重新背好,一边推门一边大声抱怨道,“真是的,一个个都哑巴了!”
好半响,李问舟才从正房出来,他有些恍惚,但很快,喜上眉梢。长歌正巧路过,被他抓住道:“夫人厉害啊!竟然能管着郎君吃药了?这能教我省多少事啊!你都不知道,郎君他…”李问舟刚起了头,书房门砰得打开,江洄从里面走了出来。“哟,郎君,"李问舟丝毫没有背后讲上司坏话,被上司被抓包的自觉,直接跑了过去道,“夫人让我给您诊脉开方,走走走,进去诊,完了我让他们把药都抓好了送来,夫人的侍女是不是叫祈夏来着?我让人直接交给她,要是给长歌,郎君您又得不好好吃药了!”
江洄嘴角抽搐,很想把啰里八嗦的李问舟轰走,但还是生生打住。等被李问舟按着一顿望闻问切后,江洄又从书房出来,停在了正房门口。快到传晚膳的时候了,日落的红光洒落门扉,江洄抬手,作出了敲门的姿势。
阴影悬停良久,直到红光慢慢降下,几乎再也挂不到门上,预备敲门的手腕翻转,轻轻推开了房门。
室内极为静谧,祈夏和忍冬都不在,江洄直接走向了内室,珠帘后,凌之妍坐在一方小秤上。
她今日穿了身鹦哥绿与粉白相间的齐腰襦裙,搭配同样淡雅娇嫩的海天霞色的披帛,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纤长白皙的颈侧上散着几丝茸茸的碎发。她眉目低敛,安静地坐着,珠帘掩映。
江洄撩开珠帘,晶莹的珠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凌之妍怔了怔,连忙擦掉脸上的湿意,哑声道:“李问舟给你诊过脉了吗?”
“诊过了,他一会儿会叫人把药送来。“江洄走进去,在凌之妍身前蹲下,抬头注视着她,拇指轻柔地掖过她垂泪的眼眸,“我该早点跟你说的,往后不会了,别难过,好不好?”
刚刚掖过的地方,顷刻间,又湿了。
泪雨汹涌,眼眶已然红了,明亮有神的杏眸半阖了起来,连鼻头都有些红红的。
目光悄然变得模糊,却仍反复流连着眼前的人。“你……你究竞……
凌之妍哽咽起来,鼻子有些塞,声音变得沉闷。正月初,春色方兴。
小跨院的石板地上还是湿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拢上一圈光晕。
她那时刚刚从紫宸殿里出来,惊魂未定,江洄又匆匆要走,只是努力记住他交代的事情,已经费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当时的他脸色苍白,眼下的青黑格外显眼,她明明看出他不对劲了,却……
“我当时该多问几句的。
“你的伤根本没有好。那天在紫宸殿里还……你在疫区那么辛苦,还要赶回烨都救我。你去找了外祖母,去找了赵公,还去找了太后,你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里里外外的,究竟做了多少事情?
“那户人家姓田是么?他们竞然还逼你喝那么多酒,你那时的身体根本一滴酒也不能沾!”
凌之妍颤颤地伸出手,指尖轻点,触在江洄的颊侧。宽袖回落,垂至肘间,凌之妍向前扑去,几乎是跌到了江洄身上,纤长莹润的手臂不断收紧,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你一路上到底吃了多少苦?
“李大夫说你脏腑有损,必得悉心心调养,而且他说了,这不仅是那顿杖责的缘故,而是后来……
“你身体都那样了,还殚精竭虑,两地奔波,你为了救我到底……“是我不好……
抱着他的手臂紧得不能再紧,仿佛要把自己也生生镶嵌进去。幽幽的茉莉香气,顷刻间占满了他的所有,江洄呼吸一滞,女子埋首在他的肩颈,身子细细轻颤着,轻灵的嗓音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仿佛有极细的丝线,寸寸牵绕着他的心,隐晦的抽痛感,蔓延指尖。江洄肩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怀里人浓重的鼻音绕在他的耳畔。环住女子腰背的手臂,缓缓收拢,将温软纤细的身体完全收入怀中,他低低呢喃道:
“嘘一一不是你,怎能是你?
“是我不忍,是我甘愿,亦是江决无视伦常。李问舟不是说了吗,我还年轻,能调养得过来的,不要哭了好吗?我不疼的,真的。”“胡说!"凌之妍不住哽咽着,呼吸又有些过速,猛得抽了口气道,“你又不是铁打的,受了伤就是会疼的,生了病就是会难受的,忍着不说只是不能说不愿说,又不是真的没事!!”
她从江洄怀里抬起头,脸上各处都红红的,像是被衣褶压到的,又像是哭得太激动了,眉眼与脸颊都是湿的,鼻尖也挂着浑浊的小圆珠。“你那么聪明,连喊疼都不会吗?”
哭音哽在喉间,纤长的睫毛被泪水完全打湿,相互弯曲着、粘连着。江洄张了张嘴,有些干涩道:“我不太会。”他的声音沉沉的,低敛在喉间。
“笨死了。"“凌之妍用手臂抹着脸,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她干脆跪坐在铺了绒毯的地上,一手攥住对方的衣衫,“那你说,你正月的时候回烨都,是不是骑马回来的?”
“是。“江洄拉下凌之妍胡乱抹泪的手臂,凑上前,仔细地替她一点点抚去脸上的湿润。
“骑马的时候,腰腹不是一直得用力么?如果速度很快,人还得伏下来,腿也要夹紧,根本就不像坐车那样轻松,更不要提路上还颠得很。“凌之妍低低道,“普通人骑上一个时辰就精疲力尽了,你身上带伤,从疫区骑马回烨都怎的也要一天吧,你就不疼不累么?”
“你会骑马?怎的了解得这么清楚?"江洄却是唇角弯起,手臂略微用力,将凌之妍抱坐到了自己身上。
“诶。”
凌之妍慌乱地扶了把,脸上立刻红了。
“你干嘛?”
“地上跪着不难受么?而且你声音那么小,离得远了,我听不见。“江洄道,霸道地圈住凌之妍的腰身,不让她离开自己,“刚刚说到哪了?我也不知道疼不疼,要不你再教教我?”
“骗子,疼不疼你自己还不知道吗?“凌之妍小小推了两下,没推动也就放弃了。
“真不知道,我笨,得你慢慢地教。”
凌之妍因被江洄抱坐在身上,比他略略高出了一点。江洄仰头,鼻尖轻轻地擦过。
掀起一阵极细的涟漪。
几日后,昭阳郡王府。
噌一一
庭院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滑过琴弦,随意地拨弄了两个音符。赵宾尝了口郡王府里酿的果酒,摇头苦笑道:“祖父说什么也不愿回大宅,与祖母二人都住到了郊外的庄子上。庄子上的房子多年没人住了,我忙盯着他们修缮,可到底时间紧迫,匆匆修一修,哪有大宅里住得舒服?况且祖父的身子也不好。”
一名小厮端着托盘过来,恭敬地行了礼,将东西端到琴旁。托盘中的药还热气腾腾的,旁边置了小碟,碟中有几颗甜腻的蜜饯。拨弄琴弦的手停下,端起碗,他微微蹙了眉,却还是一饮而下。“哟,“赵宾挑眉,稀奇道,“你一贯不肯好好喝药,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爽快?″
“我何时不好好喝药了?"江洄拿起碟中的蜜饯,仍是蹙了眉头,放进了嘴里咀嚼。蜜饯甜腻,与口中古怪的苦味混合在一起,变得更加奇怪。“那是什么?"赵宾好奇地凑过来,在江洄伸手前,抢走了最后一粒蜜饯,“这玩意儿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吃的么?说什么苦就是苦,甜就是甜,混在一起不伦不类,怎么忽然转性了?”
“还我。”
江洄一把抢走赵宾手里的蜜饯,又蹙了眉,但还是吃了下去。“绵厌,你不对。“赵宾严肃道,都忘了继续跟江洄讲赵公的近况,他左右打量着,江洄脸色正常,看不出病重的样子,但如果不是病重,他怎肯认真喝药?且竟然还在喝完药之后吃蜜饯?
江洄又拨弄了几下琴弦,一段悠扬的旋律倾泻而出。不过只弹了一小段,他便停了下来,斜眼瞧着打量他的赵宾道:“你来找我,究竟何事?”
“看看你不行吗?“赵宾嚷道,“而且祖父这事,我也没人说啊。”他苦恼地摸了摸额头,如今的赵家已经不是庆安年间的模样了,他在家中一向说不上太多话,无非跟着赵公或者江洄做点事。家中的遽变早有端倪,但如今一一呈现,还是教他有些措手不及。
“舅父断尾求生,送表妹入宫,赵家换了当家的人,外祖父自然也不适合再住在赵宅。若不搬去别院,舅父的谋算岂不落空?"江洄的手按在琴弦上,嘴里蜜饯的余味悠长,最初的苦涩褪去后,愈发能品出甜来。“可是…………”
赵宾长长叹了口气,闷掉杯中的酒。
赵宾离开不久,凌之妍便回来了。晚间风冷,江洄已经回了屋里,她刚进来,便匆匆道:“今日可有按时喝药?”
凌之妍本来要把祈夏留下,负责盯着江洄喝药,但江洄以只带忍冬不安全为由,坚持让祈夏跟着她出门。只是去绎山读书而已,哪里就不安全了。“喝了。“江洄道,瞥到了凌之妍手上的书,“你在看什么?”“搭配上蜜饯的话,是不是就不那么苦了?“凌之妍杏眸弯弯。那蜜饯是她特意去买的,回来的时候恰巧遇上江源,便分了他一包,他听说凌之妍是买给江洄的,神色立即变得有些古怪。
“嗯,"江洄侧眸,烛光映在女娘的侧颜上,“是有几分甜。”凌之妍正站在桌案前,收拾着书箱里的东西,她今天去了绎山道人那里。“这本书是哪里来的?“江洄随意靠着桌案,拿起她刚放下的一本书。书脊旁的折痕很深,书页经年,已经有了些微卷翘,正是绎山道人最初给她的那本。“是道长给我的。"凌之妍道,颇有些护食地将之从江洄手里抽走,“也不知道是哪个师兄师姐用过的旧书,但上面的批注实在有趣,就是有点短,不够看。桃花眸滑过凌之妍护食的双手,温柔的笑溢出嘴角。江洄歪头,凑近了抱着书的凌之妍:“你很喜欢?”“算是吧。"凌之妍将书珍重地与其他几本一起放好,“诶……”她刚抬眸,直接撞进了满含笑意的桃花眼中,两人离得很近,江洄身上清爽的气息涌入鼻间,凌之妍的脸上立刻有些发烫。目光滑过鼻梁与嘴唇,交领系得松松垮垮,轻易便窥见了形状优美的锁骨。咚咚一一
恰值此时,门被敲响。
祈夏在外道:“娘子,郎君。王妃派人传话,说主院那里,有位她的娘家小辈来找郎君,问郎君要不要见。”
深夜,乱葬岗旁。
一声闷响。
谢行揪住谢臣安的衣襟,将他狠狠撞在了树干上。谢衍只比谢徨小两岁,看起来却大了四五岁不止,他皮肤是经年风吹日晒后的棕褐色,下颌上生着青黑色的胡茬,他的手劲极大,身为骁卫郎的谢臣安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咳咳,堂兄若将我弄死了,还怎么给十七兄报仇?”谢臣安艰难道,手中的铲子已经倒在了地上。“报仇?"谢衍一眼半眯起来,他并未刻意显露狠色,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几如实质,“你大老远把我叫过来,说是与十七郎有关,就是带着老子来挖坟?谢臣安你是不是活腻歪了!!”
谢衍下了狠手,谢臣安脸色几乎憋红了,他死死抠住谢衍的束腕,艰难道:“十七兄死得蹊跷,如今族内能为他讨回公道的,唯有堂兄了。”“你什么意思?“谢衍仍逼视着涨红了脸的谢臣安,粗硬的黑眉竖起,“十七不是被江三逼死的么?”
“少家主是这么告诉堂兄的么?"谢臣安努力呼吸着道,“弟听说的可不是如此。”
谢行仍审视着谢臣安,但手劲已经放松了一些。他们这一代的兄弟中,他与十七郎的感情最好,甚至比与他嫡亲的大哥谢徨还要好。若非十七郎硬要留在烨都,他早将他弄去自己手下做事了。趁着谢行松劲的间隙,谢臣安立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