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054步摇
谭琨哈哈笑完,尤嫌不够,正要再说,旁边的友人扯了扯他的衣袂,提醒道:“此处是宫里,他毕竟是圣上的亲弟弟,你收敛些。”“怕什么?"谭琨甩开友人的手,“他江洄现在不过是个庶人,我说他几句怎么了?若是在外头,我叫他跪他也得给我跪下!”话音刚落,谭琨身边的友人已经白了脸。
屏风后头,玄袍赤舄刚露出一角,谭琨又要再说什么,便听一个声音冷然道:
“谭卿在聊什么?似乎说得很开心?”
谭琨一怔,连忙回头。
江决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谭琨暗道不好,忙要行礼问安,却见他伸在后头的手,似乎拉着一人。
待那人也走了出来,谭琨的脸,彻底白了。圣上拉着的人,竞是江洄!
筵席上的众人来不及惊讶,纷纷躬身施礼。凌之妍也忙不迭地蹲身行礼,杏眸偷偷瞧着江决那只咸猪手。幸好他没有拉多久,达到效果就放开了。
“谭卿还没回答朕呢,刚刚在说什么?“江决放开了江洄,睨视着谭琨,两人本来就有梁子,他又在这种时候公然挑衅,江决只觉方才被安抚下的怒火,又噌噌窜了上来。
圣上竞然待江洄如此亲近?!谭琨又惊又怕,抖如筛糠。他去年弹劾赵宾的时候被莫名其妙罢了官,近日才刚起复,刚才不过是借机宣泄一下,怎竞这样倒霉!
“你想让谁跪下?"江决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逼近两步。“臣,臣自己,臣给圣上请安。"谭琨扑通一声跪下,慌乱道。“你当朕是聋的不成?“江决抬起脚,狠狠踹翻谭琨,沉声怒喝,“三殿下的名讳,是你能随便嚷嚷的吗?!”
天子一怒,满园寂静。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颅。
少数人悄悄交换着眼色,敏锐的他们已经察觉到了江决的转变。果然,他立即下令道:“来人,侍御史谭琨,不敬宗室,目无君上,拉出去,杖责五十!”
谭琨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脸色由白转青,大声讨饶,可惜江决本来就讨厌他,根本不听任何说辞,只摆摆手让侍卫们快些把人拖走。
没一会儿,谭琨撕心裂肺的吼声就消失了。筵席上重归寂静。
江决转身,吩咐道:“加个座,让三殿下坐朕身边。”他的心腹内侍立即领命去办。这下,园子里剩余的人也发现了不对,圣上对江洄的态度,竟忽然大为转变?!
有些胆子大的,已偷偷打量起上首的江决和江洄来。这三殿下,到底给圣上灌了什么迷魂汤?
早些时候,未央宫偏僻的小径上。
江洄那番熨贴的话后,江决的情绪总算平复许多,但朝堂上纷扰仍在,他眉头紧蹙,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园中景致。
“你不问问朕,打算如何处置谢得吗?“江决逛了会儿,问一旁始终安静的江洄。
江洄似是怔了怔,而后唇角溢出一丝苦笑:“皇兄何故问臣弟,此事臣弟原就是两难。”“为何?"江决疑惑道。
江洄垂敛着眼眸,停下脚步:“皇兄与谢徨,幼年相识,他乃是皇兄的伴读,情谊深厚。臣弟与他结识虽然晚一些,却也有朋友之谊。我二人后因政见不合,交集变少,可臣弟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何故要监视于我。”江决也停了下来。
江洄这番话,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以为江洄要么力呈谢徨的罪行,希望他严惩,要么明哲保身,不与多言,不想他竞然一语中的,说中了自己的心心事。幼年相识的记忆,赫然涌现。
他有些动容地捏了捏江洄的手臂,悠悠叹道:“朕竟是没有想到,满朝文武,唯有你懂。”
“只不过有了与皇兄相似的心境,恰好悟到罢了。"江洄精致的眉眼抬起,略含了苦恼地笑道,“当日获得谢十七书信之时,臣弟也并非没有挣扎。可谢得毕竟是对皇兄不敬,臣弟不敢隐瞒。”
“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置谢得?”
江决复又缓慢往前走着。
江洄走在他身后半步,沉思许久,低低道:“彻查。”“彻查?不是严惩么?"江决狐疑,来他那里抗议的宗室几乎都是要他严惩,一些公卿重臣盯着谢徨的大司徒之位,也希望他彻底翻不了身,谢氏的人贝则旁敲侧击地求着情,唯有江洄说的与旁人都不一样。“是,皇兄。“江洄颔首,“皇兄当日已经派了谢十七监理,谢十七既然是谢徨心腹,谢徨不可能不知道皇兄的举动,可他仍旧要谢十七也与他报备,这背后的意图恐怕不是忠君一说,可以解释的。”江决从未与江洄共事过,只知道父皇尤其倚重于他,时而彻夜密谈,连先太子都无此殊荣。
此刻他三言两语就切中了问题的要害,江决也暗自心惊。江洄却仿佛没有察觉,又继续道:“皇兄,谢得监视的目的不明,若只是担忧臣弟有任何不轨之举,万不会不与皇兄事先通气,臣弟隐隐担忧,他背后尚有其他我们不知晓的目的。”
他说着,侧眸与江决的视线恰好撞上,立刻又敛下眼去。他毫无慌乱,一派坦然,而后又缓声道:“至于究竞如何处置,待皇兄真正了解了他此举的用意,便可决断了。”
说完,他不再赘言,只是随着江决的步调,慢慢往前走着,安静地等待江决的反应。
江决心心里,犹如翻江倒海。
先帝时期的旧事历历在目,先太子薨逝于庆安五年的夏末,在那之后朝中立新储的争端一直没有停过,江洄始终是热门之选。可是直到庆安六年春末,先帝病逝,他也只是个连王位都没有的普通皇子。以前他没有细想过,可如今真正见识了江洄的心智才华,他也忍不住诧异。“他监视的毕竟是你,你就不怕,朕真的深入查下去后,结果会对你不利?"江决道。
江洄脚步顿住,有瞬间的困惑,而后却是弯了眉眼,坦然笑道:“臣弟不怕,皇兄去查便是。”
清露宴上。
谭琨的事情很快被人遗忘。
皇后依旧言称身体不适,没有前来,太后倒是在不久之后抵达。江洄的座次被安排在江决右手第一个,太后的则在江决左手边,比江洄的略高一些。凌之妍一直在太后身侧忙碌着,时不时抽空瞄一眼,江洄倒好,根本不看她,跟江决有说有笑。
凌之妍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但心里就是酸酸的。自从江洄回都,只要有他俩同处的场合,江洄的视线就会时不时在她身上绕圈,她也习惯了时不时与他四目交叠,欣赏那双精致眼眸里为她漫溢的笑容。“累了的话,就到后头去休息。"史太后瞄了明显有心事的凌之妍,淡淡吩咐道。
“太后恕罪,是臣妇走神了。"凌之妍连忙收回了跑偏的视线,乖巧认错道。史太后慵懒一笑,严肃的脸变得柔和了些:“你这几日都做得不错,偶尔歇一歇也使得,你去叫吴宫令过来吧。”
“是,谢太后。"凌之妍道。
她走前,又偷偷瞧了眼江洄。
原以为在筵席上能说到话的,不想他被江决拖住了,自己过去不但不合适,还可能引发其他问题,倒是像太后说的那样,直接离开最为妥当。凌之妍蹲身施礼,带着祈夏退出去,换了吴宫令来。这会儿回长信殿也没旁的事情,凌之妍便带着祈夏,在筵席周边的园子里打转。
秋日的树叶染上霞红与橙黄,风若吹过,便会落下几片。凌之妍提着裙摆,咔嚓咔嚓走着,专挑那等干枯曲起的落叶来踩。“那叶子跟你有仇吗,踩得这么认真?”
忽而一道声音响起,凌之妍立刻抬起眼眸。“你怎么在这儿?”
她三两步跑了过去,江洄靠在一处假山后,笑眯眯地看着她。“茶喝多了,出来走走。"江洄将她往里面带了点,这里偏僻又隐蔽,应是不会教人发现。
假山里空间不大,江洄的手臂松松环着她的腰,低头看她。“今天席上可是有酒的,不许偷偷喝,要真的躲不过,也少喝点。"凌之妍道,她背后就是假山的山壁,身前的江洄与她离得极近,她几乎能听见江洄的呼吸声,只要再稍稍往前,就能一头扎进他结实的胸膛。“放心,不会乱喝酒的。"江洄道,许是想让她听清楚,又不便大声,所以嘴唇凑得她耳朵极近,呼出的气息挠得耳垂痒痒的,“我许是得走,有些事要跟你交代。”
“走?你要出宫?"凌之妍抬起脸来,疑惑道。江洄却是摇头,在她耳侧极低声道:“圣上虽然暂时信了我,却也不会让我进入中枢,恐怕很快就会将我派到外头去。”“你又要走?"凌之妍仰着头,下巴几乎抵在江洄的身上,她的音量也极小,有些急促道,“你才回来没多久啊。”“还会回来的。"江洄摸摸凌之妍的头发,继续低声道,“你哥哥很可能被囚于京中,我将云氏的人手调给你,这件事恐怕得你去做。”“好。"凌之妍道,上回她动手去找凌子焰时,其实江洄并不赞成,是她竭力要求的,“还有别的吗?”
江洄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拇指离开了眼前人的发鬓,大胆侵入她眉宇之间,缓缓摩挲着。“保护好自己。”
江洄嗓音有些哑,低低呢喃着。
一样有些冰冷的东西,忽然被塞进了凌之妍的掌中。她低头去看,红宝石在假山幽暗的空洞中,散发着华光。“咦?这个怎么在你手上?"凌之妍惊讶低呼。“你没有发现,那套头面里独缺了一支步摇吗?"江洄含笑道,“原本想着要将它亲自给你,再凑成圆满的一套,不成想那些东西都被夺走了,幸好还剩下它。”
“苏琅不是说头面很快会送回来么?"凌之妍把玩着江洄给她的步摇。这支步摇与原本那支一模一样,只是左右颠倒了下,凌之妍晃了晃它,欣喜地看着上头欲飞的雀鸟和打着旋的垂珠。忽然,她耳尖痛了下。
“你干嘛?”
江洄不知发得什么疯,竞然咬了下她的耳尖。“能不能别总是去找他?“江洄哑声道,“你若要人教你,我拜托阿姐来教,好不好?”
“为什么?他本来就得帮道长做事不是吗?"凌之妍疑惑道,她还蛮喜欢去苏琅那里补习的,苏琅不仅长得好看,脾气也很好,就算追着一直问,他也不会不耐烦,她可不敢那样追着谢蕴问,“再者说,我现在在宫里,休沐的时间也不多,大概很难再去了。”
江洄环着她腰的手,悄然收紧了几分。
“那等我回来,你还会在这吗?”
“嗯?"凌之妍圆钝的杏眸更映出了些困惑来,“我不在这儿,要去哪?太后那里还有差使呢。”
“好,那就当你答应了。"江洄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回荡,“等我。”江洄后来又问了她一些在长信殿中的情况,然后简单交代了几句朝中动向,便匆匆回了筵席上。
凌之妍无心再赏落叶,直接回了长乐宫中的小院子。后两日,她仍在太后宫中奉茶,内外命妇的往来间,朝中暗流涌动,与江洄的概述果真一样。
第三日时,江洄出巡的消息便传扬开来。
圣上恢复了他部分皇子待遇,不过并没有下发正式的圣旨。出巡时,亦如之前那次一样,授予他宣抚使的称号,不过持节的权柄从千石以下升至了两千石以下,可自行裁决。
江洄刚刚出巡,便有往来太后宫中的命妇主动向凌之妍示好,打探其动向。凌之妍都打着哈哈,应付了过去。
烨都城几百里之外,官道边上的野地里。
江洄坐在篝火边上,刚跟赵宾以及江决派给他的几名随行官员说完话,李问舟端着托盘,期期艾艾地凑了上来:
“郎君,您都拖了小半个时辰了,若是再不喝药,属下就只能一只飞鸽,上报给夫人了啊。”
“哟,准备得很全面嘛。“赵宾勾住李问舟看过来,托盘里除了药碗,还放着一小碟子蜜饯,跟他上回在郡王府见到的如出一辙,“郎君,您快喝了吧,不然李大夫该上吊了。”
江洄”
他哪里是不喝药,明明是忙得没功夫。
两日前,右谷郡的消息刚传入京城,江决就召了他入宫。此次事情很棘手,右谷郡官署里忽然着了场大火,大火将放置户籍册子的库房给烧了,整个郡的户籍文书全都付之一炬。
右谷郡的赋税常年收缴不齐,户部每一次催交,都是各种推诿拖欠,如今连户籍文书都没有了,更加是一屁股烂账。江洄喝完药,又含了凌之妍给他买的蜜饯。满口古怪的苦涩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酸甜,他以往很不喜欢,但如今细细品来,也别有滋味。
不远处,谢臣安抱着剑,跟手底下的骁卫郎们守在他们的小火堆前。几名骁卫郎没有吃过这种苦,都在低声抱怨,另一个比较有眼色的,递给他一块烤好的腿肉,探问道:
“谢郎将,您去岁腊月也跟着三殿下出巡过,当日去的,可就是右谷郡?”谢臣安接下那肉,撕咬下一块来。
倒也不完全是,只是有那么几个结下梁子的,恰好在右谷郡罢了。右谷郡,印氏大宅。
时已至深夜,屋内唯有一些烛光,暗影自屋梁落下。印家的家主已年过半百,须发皆白,他手拄着拐杖,坐在上首的宽榻上。他始终闭着眼,下首的中年人摸了把额头上的汗,焦灼道:“印老,您发句话吧,圣上的人已经在半道上了,咱这些人啊地啊的,该怎么办?”“融善才,你着急什么?你该是最盼着圣上的人过来才是吧?“对面坐上高瘦长方脸的男人语调讥讽。
“狗屁。姓娄的,你为什么在这里?"长了张窝瓜脸的融善才指着说话的男人道,“田家的人都没有来,你这条姓田的狗,不该转道去他们那里吗?”“闭嘴,吵什么吵?姓田的此前那样折辱过三殿下,恐怕是知道自己死斯将近,缩在宅子里不敢出来了吧!"靠在后头立柱上,脸上有个刀疤的男人大笑道,而后又看向上首,“印老,您倒是说句话,那三殿下明日就要到了,咱作为东道主,不得给他送份大礼?”
刀疤男人的话音刚落,宽榻上的老人终于缓缓睁开了干枯扁塌的眼皮,嘶哑笑道:
“呵呵,年轻人,嚷得这样响亮,倒是惬意得很呐。“那三殿下蛰伏了那么久,虽不知道他是怎样重获圣心的,但如今郡守府的库房被烧,户籍田产均是一摊烂账,圣上派他过来主理此事,咱们这五家人,恐怕是非得流点血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