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良民(1 / 1)

第64章064 良民

“三,三殿下,印某何德何能……

印同昌颤声说着,想往后退,但傅锦程已经站在了他的去路上,又有几名他的亲兵上前,将所有可能统统堵死。

上百道目光朝他射来,尤其江洄身边那个苏兰筠,似笑非笑得瞅着他,像在打量什么有价值的器物。

“印阁下,是吧?”

苏兰筠一身官袍,缓步走来。

他姿态潇洒俊逸,似笑非笑的嘴角勾起温文的弧度,眼角的笑纹也更加深刻。

相比傅锦程的锐利,苏兰筠看起来好相处很多,印同昌稍稍松了口气,讨好道:“少卿阁下,印某只是路过,这就要回去,您跟傅小将军说说?方才是印某人不对,印某人出言不逊,印某知道错了,请阁下饶了印某吧!”“饶了?“苏兰筠笑意更浓,反问道,“苏某不解,印阁下要苏某饶您什么?”“这个……

要求饶的地方可太多了,他一时竞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苏兰筠不疾不徐地提醒道:“印阁下方才说,出言不逊?”“是,是!"印同昌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道,“方才印某对三殿下出言不逊,是印某的不是,还请苏少卿、请三殿下高抬贵手,放了印某吧!”“很好,说得很清楚。“苏兰筠点头称赞道。印同昌闻言,立刻燃起了希望。

苏兰筠的笑意,却在瞬间敛起,肃然道:“来人,印同昌不敬宗室,口出秽言,证据确凿。将他绑了,本少卿要亲自审问,以儆效尤。”什……

印同昌彻底呆住。

什么?!

他尚未反应过来,傅锦程的亲兵已经在第一时间拿住了他,将他五花大绑,轻松提溜在了手里。

苏兰筠这厮,刚才竞然是在套他的话!

印同昌终于反应了过来,但为时已晚,他亲口承认了自己不敬宗室!只见苏兰筠已经回身,走至江洄身前,拱手道:“回禀宣抚使阁下,罪人印同昌已被擒获。”

江洄始终站在郡守府的门口,他一身浅色的窄袖锦袍,含笑道:“少卿足智多谋一如往昔,江某佩服。”

“臣不敢,都是臣份内之事。“苏兰筠道,又向下压了压,将姿态放得更恭敬了些。

前阵子他去绎山探望他的堂侄苏琅,苏琅脸上那青青紫紫的伤痕,啧啧,听他说是江洄揍的,也不知道苏琅哪里得罪了他,下手真是一点情面也不讲,苏兰筠如今想来还心有余悸。

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此次有圣上的旨意,江洄还有持节之权,自己人微言轻,得收敛着点脾气,别再惹恼了他,他可不想毁容!江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兰筠。

奇怪了,以往次次共事,这人不是跟自己呛声,就是各种推诿拖延,今天是怎么了?又主动又恭敬,匪夷所思。

“少卿不必多礼,里面请吧。“江洄决定再观察观察。简单的接风洗尘后,江洄召集众人,去到了郡守府主院的厅堂议事。听完苏兰筠的汇报后,江洄沉默良久。

前朝种种,大致不出他所料,后宫的倾轧却是他没有想到的,幸好凌之妍机警,躲过了一劫。

“臣等出发前,圣上将这个交给了臣,要臣务必交给宣抚使。“苏兰筠略等了片刻,招来了随行的小吏,从一个雕花精美的小盒中,取出一本奏章。江洄一眼便认了出来一一这是他写给江决的那份。他接过,展开奏本。

很快掠过前面自己写的文字,直接找到了折页末尾的朱批。江决先是夸奖了几句,而后便提及了右谷郡的税赋问题,最终竞然直接给他按了个指标,要他多多收税。

苏兰筠挥退小吏,他不敢窥视奏折上的红字,只悄然打量了江洄几眼。临走前,苏公曾把他叫去,谆谆叮嘱了一番。苏公没讲具体经过,但仿佛圣上将他们几个重臣都叫去紫宸殿说过什么,结果可能不大尽如人意,对他此次的出行,苏公透露着明显的担忧。江洄合上奏本,面上瞧不出丝毫喜怒,淡淡颔首道:“有劳苏少卿了。”而后,他又望向堂上立着的人群。

江决此次也是下了血本,不仅在朝堂上鼎力支持,还给他增派了不少人。如此大力支持,也难怪他要给自己加码,若右谷郡的事情不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只怕江决面子上挂不住,到时必然会拿他开刀。印氏那里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最新的消息,接下来,该从哪里入手呢?“诸位都坐吧,不用拘礼。“江洄道,又命谢逸、赵宾和李令史三人,分别介绍了右谷郡当前的现状。

三人都说完后,几名新派来的官员忍不住感慨:“右谷郡的情形之复杂,臣等在发回的简报上略窥一二,已然觉得心惊,不想今日听得三位同僚亲述,其中的凶险简报难言其中万一啊!”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大声赞扬。

李令史和谢逸两人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有点飘飘然,直到江洄淡笑一声,才终于将有些吵闹的氛围压了回去。

“过往的凶险自不必再提,"江洄道,堂中人多,他精致的眉眼敛去了笑意,淡淡扫过众人,好几个声音有些过分响亮的官员,都立即噤了声,“右谷郡的案件不过才开了个头,往后才是其最最繁琐之处,诸位如今也了解了大致经过,不妨说说接下来该如何做?”

几个夸得最响亮的官员都埋下了头,没有作声。堂上有些寂静,江洄端了茶盏,悠然吹拂开上层的热气,抿了口道:“都没有主意么?”

冷泉般的嗓音中并没有多少怒气,甚至悠然平缓,但难言的寂静中,好些官吏仍是难耐得调整了坐姿,只敢留小半个屁股在位置上。他们低敛着眉眼,头顶上的动静不高,却足以教他们不敢松懈。“回宣抚使阁下的话,"尚书台一名官员首先开口,“臣以为,田、娄二人既已交代,该以这两家为突破点,率先厘清户籍与田亩,辨明其隐田隐户的罪证。“嗯,说得有理。"江洄道,“还有么?”“宣抚使阁下,臣以为,那阙家行刺既已证据确凿,该早日抄家问斩,以免夜长梦多。”一位大理寺的官员说道。

江洄仍是淡淡夸了句,却不置可否。

下头的官员拿不准他究竟想要听什么,可见着开头的同僚都得了夸奖,也不怎么害怕开口了,纷纷各抒己见。

江洄几乎没有驳斥,开头还回应几句,后来这些人说着说着到了兴头上,直接在堂上讨论了起来,甚至时有争论。江洄听了片刻,又问道:“诸位所言,无外乎搜集隐田隐户的罪证,和抄了阙家,说得是不错,但江某有一问,而后呢?″

而后?

刚才说话的官员有些懵。

而后不就可以收工回都,等着论功行赏了?“右谷郡为何连年税赋欠收?究其根本,乃郡中的编户齐民日渐绝迹,土地与人口皆被五大家族控制。所以要将右谷郡的问题根除,只是判了那四家乃至五家,还远远不够,抄家也只是一时之功。”“敢问宣抚使,您认为,我们该如何?”

尚书台领头的官员拱手道,目光中有些困惑,又有些期待。江洄莞尔:“闻侍郎以为呢?”

闻弘昀有些紧张,上次江洄去闻家拜访的时候他不在,只事后听说三殿下性情温和,与传闻中的乖张狠辣截然不同。此时他心中其实已有些成算,可他拿不准江洄究竟是怎么想的。犹豫片刻,他心下一横道:“回宣抚使的话,下臣以为,要根除右谷郡税赋欠收之患,应放籍郡中佃户,扶持齐民,先使其安居,而后可乐业,如此一来,税赋之患便可迎刃而解。”

大烨律法规定,有官品的士户不用纳税,税收的主要来源是编户齐民,所以州郡的编户齐民越多,收税也越容易。

“说得不错。“江洄道,“圣上派我等过来,是为将右谷郡带上正轨,所以放籍佃客、扶持农桑,使右谷郡真正变成可正常上税的地区,才是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

放籍佃客几个字,准确得刺痛了个别人敏感的神经。士户的田地都是由佃客荫户耕种的,他们所缴纳的地租,是士户们维持奢侈生活的根本。

放籍的做法简直违逆天道。

江洄坐在首位,环视一圈,心里便有了数。“回宣抚使的话,下臣以为,要放籍,需先厘清。"谢逸上前道。他暗暗白了眼那几个面色不佳的官员,心下不屑,士户可养的荫户数量朝廷自有法度,江洄是要放籍罪臣的佃客,又没挖他们的肉,一个个兔死狐悲的模样也不知道给谁看的。

他接着道:"下臣在厘清户口的时候不免需要一一询问那些佃客,但他们时常不太配合。若只当他们是刁民,一味强压,未免酿成惨剧,所以下臣以为不如给他们点甜头尝尝,好让他们知晓究竟应该跟着谁,只是这样做还需钱粮的支持。”

“谢尚书郎所言有理,臣也如此设想。“闻侍郎赞同道,心下已安定了许多,“如今我等手上未有充足的钱粮,若要行此法,臣以为最好的办法是先抄了行刺的阙家。”

“这个办法好!"谢逸立刻接口道。

“大理寺呢?怎么说?"江洄未答,将目光落在了苏兰筠的身上。苏兰筠暗暗叹了口气,拱手施礼道:“回宣抚使的话,臣明日一早,便可备齐文书,前往阙宅。只是清点粮仓一事繁琐,臣想请傅小将军,以及谢尚书郎襄助一二。”

“极好。"江洄站了起来,堂中诸人也跟着他纷纷起身,“此事便交由苏少卿,少卿务必要保证,阙家粮仓中的谷物,可切实完整地为我们所用。”“是,下臣领命。"苏兰筠恭敬道。

印氏大宅。

坐北朝南的厅堂中,阳光只漫进些许,深处仍显得幽暗。听完管事的汇报后,拄拐而坐的印老家主睁开了眼:“蠢货!”烨都的消息至今未到,他早该发现有异才是,都怪那谭硕过于自信,说什么前朝后宫联动,万无一失,如今江洄不但没事,还获得了圣上如此信任,连傅锦程和苏兰筠都给他派来了,尚书台那里也增派了好几个有才干的官员。印同昌那个蠢货,竞然蠢到在苏兰筠面前主动认罪,幸好他对印家的事情一知半解,不至于被他们审出什么关键来。“如今看来,老夫当时的设想,还是太乐观了啊。"印老家主长了老人斑的脸,隐没在微凉的光影中。

那四家都已无用,被江洄彻底推平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原本他并不在意,反倒希望江洄把这几家都抄了,土地均分到那些小农户的手里,如此一来,只等江洄被逼走,整个右谷郡便是他的天下。

谁知竟然……

禀事的管事躬着身,没敢答话。

“不过不要紧。"印老家主很快调整了情绪,喉间浊音阵阵,他嘶哑笑道,“右谷郡毕竟是我的地盘,诸事繁琐,可没有这么容易厘清。”“家主,您预备怎么做?”

印老家主忽然笑开,管事也终于松了口气,小心探问道。“江洄的下一步必定是抄了阙家,"印老家主敛起了笑,阴沉道,“你去多找些人来,用火、用水、用老鼠,无论什么办法,将那阙宅的粮仓给糟蹋了就成,一仓发了芽或者烧成炭的粮食,我看那江洄该怎么办。”郡守府的牢房里。

郝大彪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狱卒给他送来的两个大窝窝头。杂面里混了谷壳,有些喇嗓子,不过没事,他咕噜咕噜灌下大碗清水,这窝窝头做得可真扎实,嚼起来贼带劲,就是有点少,不够吃。正胡思乱想着,牢房外传来了响动。

谢逸嫌弃得捂住口鼻。

牢房里一股恶心的酸腐臭气,熏得他想吐。方才议完事,苏兰筠立即召集了大理寺的人手和他,商议抄阙家的细节。那厮不时要低声抱怨两句麻烦,但下达的指令清晰明了,勒令他必须在今晚前策反郝大彪。

田广进和娄长方也被关在这里,一天仅有六个窝窝头和一些清水,已经饿得瘦了两圈,萎靡在脏乱不堪的枯草上。

谢逸捂着口鼻,在郝大彪的牢房前停下。

郝大彪惬意得很,翘着腿躺在枯草堆上,甚至还哼起了小调。“郝大彪,牢里待得挺舒服的?"谢逸道。“哟,“郝大彪一个鲤鱼打挺,跑到了牢门口,嘿嘿笑道,“狗……啊不,谢尚书郎,是这个称呼吧,您来啦。”

谢逸一愣,手仍挡在口鼻前,宽袖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拧起眉头,这个郝大彪怎么一点也不怕他?“来人,把他给我提出来。"谢逸吩咐道,这里实在太臭了,他片刻也待不下去。

语罢,他直接去了隔壁。

“诶,诶,“郝大彪急了,“这是要去哪?”他手忙脚乱地去抓木头栅栏,可惜狱卒的力气很大,直接将他给拉扯下来,押到了牢房外一间堆杂物的房子里。

门很快被关上,郝大彪跪着没敢乱动,以往见到田、娄两家的主子时,他们也都是跪着,不能直视主家的。

“你可知道自己错了?"谢逸清了清嗓子问道。“知道,知,诶,不不,不知道!“郝大彪猛摇头道,“我不知道,您再关我几日吧,几个月也成!”

他跪在地上弯着身子,又偷偷打量谢逸。

谢逸额角的青筋抽了抽,这个郝大彪到底在跟他玩什么把戏?“若还不知道,那我即刻命人送你回村,让你那些乡亲们再教教你可好?”谢逸道。

他话音刚落,郝大彪果然浑身抖了下。

“别,谢尚书郎,可别,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知道错了,您就关着小的吧,别把小的送回去!"郝大彪连忙磕头求饶。“你想让我关着你?"谢逸打量着不断磕头的郝大彪,“怕回去了要被乡亲们打死么?”

“是,是,求您开恩,别把我送回去。“郝大彪道,又偷偷抬头瞧谢逸。“在偷看什么?"谢逸睨着他,“抬起头来说话。我问你,如今我手上有件事要你去做,我保证,等做成了,你那些乡亲们肯定不会再揍你,你做不做?”乡亲们不揍他当然是好的,可那两缸米被瓜分后,他还是吃不饱啊,还不如赖在牢房里呢。

“那个,谢尚书郎,小的能多问一个问题吗?“郝大彪道。“你问。”

“若是小的给郎君将事情办成了,郎君能多赏口吃的么?小的家里也许久揭不开锅了,不然也不敢冒着让乡亲们揍死的风险,搞那事啊!“郝大彪道,“若是没有吃食,谢尚书郎就随意吧,反正好赖一条命,不值什么钱。”郝大彪说完,好像真得豁了出去,直接躺地上了。无赖!

谢逸腹诽,不过也终于弄懂了郝大彪的意思。这间房平日不用,地上的灰尘攒得有些厚。谢逸有些嫌弃地将袍角提高,拢了起来,在郝大彪身边蹲下。

“郝大彪,知道咱们这些人在做什么吗?”“不知道。”

“做一件能让你们往后都可以吃饱的大事。“谢逸道。蹲着有些不稳,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心一横,干脆盘腿坐下。郝大彪有些发怵,盯着谢逸好一会儿,才道:“胡说,我郝大彪往上数三代,就没有吃饱过的,能不饿死就是上上大吉了,你别想证我。”谢逸的眉头几不可见地抽了下:“我是认真的,你做不做?”郝大彪又多瞧了谢逸两眼,低头认真思索了起来。他当然想做,但天上又不会掉馅饼,万一这个狗官骗他呢?又或者事情做成了不给他打赏?还有,这世道,像他们这种人,真的能吃饱吗?“这,能先赊一点赏吗?"郝大彪试探道。“来人。“谢逸直接喊了一嗓子,很快有个杂役进来,他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那人就拿进来一袋子东西。

郝大彪眼睛都直了,他闻到了窝窝头的香气!“我可先跟你说好。"谢逸道,“你拿了我的东西,就要听我的,给我做事,若是吃里扒外,不仅你,你的家里人都别想活命。更重要的是,你自此就彻底失去了顿顿都能吃饱饭的可能,可听明白了?”郝大彪的手僵了僵。

谢逸的眼神无比认真,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让他很难不相信对方说的话。

“如果听你的,给你办事,往后咱们村,真得都能吃饱?”“踏实种地就成,肯定吃得比现在饱。"谢逸道。郝大彪紧紧抱住了那袋窝窝头,热腾腾的气息涨在他怀里,他心里也热热的,浑圆黝黑的眼睛死死盯住谢逸。

“好,我干。”

郝大彪咬牙道。

晚风凉爽。

郝大彪紧紧抱着窝窝头,腿脚有点发软。

他身后,全部都是手里拿刀的士兵。

谢逸要养伤没有来,把他交给了一个他称为族叔的男人,他听那些士兵们喊他谢郎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