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复位(1 / 1)

第72章072复位

“诶,那个不是三夫人么?”

天街中心奢贵的茶楼上,几个士家小娘子聚在一处。临街的雅座只有栏杆和低垂的纱帘,很轻易就能望见街上的景象。苏奈也坐在其中,听见好友的话,立刻也将目光转了过去。宫里的消息早就传扬开来,她们几个好友正在聊着此事,不想凌之妍和侍女恰好从楼下经过。

“三殿下情深意重,为了她竞然连王位都不要,好羡慕。"坐苏奈对面的女孩撑着头,遥遥望向凌之妍的方向。

“这可羡慕不来,你瞧三殿下什么时候看过其他女子?"另一个女孩道,“可是三夫人为什么在这里?”

“对哦!"几人忽然反应过来,又多仔细打量了凌之妍几眼,楼下的女子带着侍女闲闲地逛着,不紧不慢,她买了不少糕点,又走进老字号的胭脂铺里。“她总不会还不知道三殿下罚跪的事吧?"苏奈道,手捧着茶杯,凌之妍走进铺子后,她们已经看不见了。

她话音落下,却发现桌上忽然安静了,狐疑地转头。几人皆盯着她,瞪大了眼。

“干麻?"苏奈蹙眉。

“有没有可能,你真的猜对了?"刚才提问的女孩道。“三殿下跪多久了?是不是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好像是,我从父兄那知道的时候已经……”几个女孩叽叽喳喳讨论起来,三殿下跪了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宫里上上下下,以及她们这些有亲属做官的士家子之间,几乎都传遍了。没人知道消息为什么传扬得这么快,但知道的人,无一不在关注。可刚才从楼下经过的凌之妍,心神似乎都在街边好吃的糕点和漂亮的胭脂上,别说着急了,根本就是非常惬意!

“那个……苏奈,你不是跟她认识么?要不要告诉她?"有人提议道。冷风钻进颈窝,激起阵阵寒意。

江决将赵博打发去劝说宗亲后,只带了一名心腹,回到凌烟湖畔。湖面微波轻挠,江洄笔挺地跪着,与他走时的姿势一般无二。江洄已经在这里跪了足足三个半时辰,江决垂目看着他,他迟缓地磕了头道:"臣弟参见圣上。”

江决的手死死掐住掌心,刚才赵博又劝过他,宗亲在宗庙外跪了一地,官署中也颇多微词,长乐宫中还不知什么情形,如果再放任他这样跪下去,说不好又要发生什么。

赵博劝不动江洄,便只有他亲自来。

江决脸色阴沉,他没想到江洄能顽抗到这个时候,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站在他的一边。

自己贵为君王,不过是想要个女子,竞然这么难!“跪在这里冷么?”

江决启齿,睨着江洄道。

“尚可,谢皇兄关心。"江洄垂敛着眼眸,姿态谦和。江决冷笑:“皇叔们为你不值,都跪在了宗庙外,你这一跪,倒是让朕为难得很。”

“皇兄恕罪,臣弟无意让皇兄难做,只是想求得皇兄恩典,得以与内子共在一处。"江洄道,“还请皇兄准许。”

“朕准许,就有用么?”

江决撩袍,在一旁坐下,侧眸看着江洄苍白的脸色:“宗室的外命妇们齐聚长乐宫,朕派人去打听了,凌之妍没有来。她也没有求见朕,亦未参与皇叔们的谋划,官署就更不可能了。你在这里跪了三个半时辰,宁愿不要王权富贵,也要留下她,可她呢?她在意么?”江决轻轻讥笑一声,他是没有得到凌之妍,可转念想想,江洄就得到了?就算凌之妍曾为了他做过些事,可又如何不知她只是为了自保?今日所有人都在为江洄不值,唯她,无动于衷。江洄闻言,却是暗暗放下了心。

江决等了片刻,重又道:“怎么样,打算改变主意么?”江洄的口唇已经干涩得起了皮,这三个半时辰他不仅跪着,更水米未进,说话时也有了虚弱的迹象,他嗓音低哑,垂敛的眼眸抬起,竟是扬起浅浅的笑意,对江决道:

“不论她是否在意,臣弟的初衷不改。”

江决嘴角的软肉颤了颤,沉眸瞪着江洄良久。“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狠狠道,“烨都,全天下,这么多女人,你定要跟朕抢这一个?”

“臣弟只要这一个。“江洄道,依旧看着他,“皇兄富有四海,又为何一定要执着于臣弟唯一心属之人?”

“如果说朕也要她呢?"江决道,“如果朕一定要她,就让你在这跪着。宗亲再闹,能闹到几时?官署那些人就算有意见,他们还敢为了这点事逼宫不成?”“那臣弟也确实没有办法。”

江洄哑声道:

“可是臣弟已然做出了选择,皇兄呢?宗亲失和,臣属离心,是皇兄要的结果吗?臣弟孑然一身,不过没了这条命而已,皇兄若要陪臣弟耗下去,失去的只会更多。”

“你威胁朕?”

“臣弟不敢,臣弟只是在劝皇兄。“江洄道。江决缓缓放开了掐紧掌心的手指。

江洄尤跪在那里,重新垂敛下眼眸。

江决站起身,凝视江洄良久,道:“朕可以准你的请求,让你与你的娘子在一处,但是,没有王位,没有封地,更没有兵权,你可听懂了?”“臣弟明白。”江洄道,“谢皇兄。”

江决冷哼一声,对心腹内侍道:“传旨中书拟旨。复先帝三子江洄,皇子尊位,赐还抄没的家财。”

语罢,江决冷冷看了谢恩的江洄一眼,重重甩袖,拂身离去。“纪王殿下,圣上知道您跪着,也是心痛难当,您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些的,快快请起吧!”

宗庙门前,赵博在冷风里急得满脑门都是汗,宗亲跪了一地,连年迈的纪王也跪着了,江决让他过来劝,他简直想辞官。“御史大夫不用相劝,"纪王沉声道,“我等跪在这里,为的是求个公道,圣上重外臣而轻内亲,又为一己私念折辱亲弟,我身为皇叔,实在是看不下去。”“那您也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呀,您家世子该心疼了。“赵博道。“他家世子也跪着呢!“遥王在一旁道,“赵博你别在这里瞎操心,你回去跟圣上说,咱们就是来跟祖宗们聊聊天,让他别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赵博无奈抬头,却见江洄被内侍搀扶着,正缓缓地走上宗庙的台阶。“纪皇叔,遥皇叔。"江洄停在侧方,施礼道。“你怎么来了?“遥王转头,蹙眉多打量了脸色苍白的江洄两眼,“可是圣上跟你说什么了?”

江洄尚未说话,旁边紫宸殿的内侍则是得过吩咐,道:“回遥王殿下的话,圣上已下旨,为嘉奖三殿下功绩,复其皇子尊位,并赐还旧宅等被抄没的资财。”

“呵,圣上可真是大方。“遥王听完,讽然笑道,“你就答应了?”“侄儿既然做出了选择,便坦然接受。“江洄淡笑着道,“能有此结果,我已心满意足,还要多谢皇叔们相助。”

“我等可不是单单来助你的。"纪王咳嗽了两声,立刻有随侍的家仆上前照顾一番,而后退开,纪王才又道,“你也跪了许久,便先走吧,然我等还尚有事要与圣上探讨。”

“纪王殿下,三殿下已然复位了,您先起来吧?“赵博又劝道。“哼,“纪王甩开他来扶自己的手,喉间浊音阵阵,跪地的姿势却分毫不乱,“三郎的事,他既满意,我也不再说什么,但谢得呢?圣上以为,只要给三郎复个位,这件事就能结束吗?圣上未免也太看轻我等,太看轻他自己了!”江洄的身体确实有点吃不消,长期水米未进,有点虚脱。亲自来看过宗庙的情况后,他便也不再强撑,多瞧了跪在后面的江源和江漓一眼,在内侍的陪同下,很快走出宫门。江洄出宫的消息,不久传到了各个官署,然而宗亲未散的消息,也同时传来。

“眼看着就要日落了,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各官署中也议论纷纷。

此事是圣上和宗亲们之间的争执,他们作为臣下不便插手,但心不免提着。三殿下已然离去,宗亲们接下来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御史台官署旁,冷僻的闲置库房内。

赵博命人打开门上的铁锁,躬身请了江决入内。谢程素衣宽袍,坐在只铺了一层薄被的木榻上,见了江决进来,有微微的讶异,而后起身施礼道:“参见圣上。”

大门关上,赵博也退了出去。

江决虚抬了手道:“免礼。”

“谢圣上。”

谢程的发髻有些许松散,落下几缕,然闲逸之姿未变,反比以往更多了几分隐士之风。

自从谢衍上殿告发,他在这里已经关了一月有余。江决走前几步,打量了房内的摆设几眼,虽然简朴,但各项事物一应俱全,赵博并未苛待。

“不知圣上来探罪臣,所为何事?"谢得道,他嘴上长了层青色的胡茬。江决不语,静静站了片刻,才道:“松言,朕与你,认识多久了?”谢得一愣,而后似有些动容:“自长公主府初遇起,已然十五年了吧,时日悠长,罪臣也记不清了。”

“是十六年。“江决道,“在朕的娘亲过世之前。然而没几日,她就走了,你来探望朕,可还记得?宫里宫外这么多人,唯有你来了。”谢得沉默,不久后,江决正式开蒙,他成为了他的伴读。“朕不想杀你,"江决道,坐到了谢得的木榻上,“可是现在宗亲们跪在宗庙外,逼着朕杀你。”

江决的嘴唇有些颤抖。

都言江洄八岁回宫,幼时艰苦。可他五岁就失了亲娘,在赵太妃手底下讨生活就容易了吗?

“告诉朕,你为何要监视江洄?"江决道。他必须要一个理由,一个不杀谢徨的理由。谢程抬眸,直视圣颜。

他惯常闲逸温和的眼,有些阴沉,他俯身郑重地跪了下来,磕头道:“当日在大殿上,臣难以说明,但今日得见圣颜,终于能说了。”江决没动,谢徨继续道:

“圣上就不奇怪,当日您要册封凌氏为贵妃之时,明明百官已然默认,为什么又忽然聚集在了宣政殿前?太后说她是为了与闻老夫人的情谊,圣上真的相信吗?

“罪臣后来打探过,那几日江洄一直称病,在疫区的帐中没有露过面,唯有一名五毒谷的医者和几个心腹见过他,圣上不觉得奇怪吗?”“你是何意?“江决蹙起眉头。

“圣上,罪臣以为,当日江洄定然回了烨都,是他说动闻老夫人入见,也是他说动了太后号令百官逼宫,逼着圣上放弃凌氏!"谢徨道,“不然他何以一言不发?”

当日宣政殿事前后,江洄没发任何声音。

江决也疑惑过,可想着他当日的情形,便以为他是不敢反抗自己。可是看他今天这般坚决的模样,如今听谢徨说来,确实是有些不合理。“江洄怎么可能说得动太后?"江决摇头,哂笑道,“在朕那母后的眼中,除了她自己亲生的先太子,其余皆为孽障,她不可能,也没必要冒着得罪朕的风险,去帮江洄。”

“如果是为了先太子呢?“谢得道。

“你什么意思?"江决沉下脸来。

“臣死罪。"谢徨道,“然臣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圣上。”谢得语调坚定,又磕了个头,沉声道:

“当日江洄归京途中,曾遭一伙刺客的劫杀,他抓到了几个活口送入了大理寺的监牢。但不久后,那几个刺客便死了,死状凄惨,像是遭到了严刑逼供,罪臣得知后稍微做了点调查,发现竞然是太后所为。“那些刺客是史家派来的,圣上可能想得到,究竟是何打动了太后吗?”江决倏然睁大了双眼,他有瞬间的慌乱,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先太子的事,应当早就已经随着史家的覆灭而无人知晓了!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史家的逼迫,先太子濒死时狰狞的双眼,他以为这些噩梦早就已经离他远去,怎么可能?怎么会?!“难怪江洄提醒朕彻查于你,你究竞还知道些什么?"江决站了起来,逼近跪在地上的谢程。

谢程闭眸定了心神,江洄越逼越狠,史语蓝也是个威胁,他不能再待在这里,唯有兵行险招:

“圣上,江洄的才干在朝中是拔尖的,他替先帝巡抚新政数年,与民间交往极密。臣当大司徒后发现,近年来,中正品评中庶族官员的声望评级有明显上升,逐渐汇聚成势,只怕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威胁到旧姓大族。“表面上,江洄背后唯有赵家,甚至连和赵家的联系都不够密切,但罪臣从来不信,江洄在朝中、在大烨的势力,绝对远非我们所知晓的这般!罪臣能知道圣上的秘密,他也一定知道!”

江决紧紧握住了拳,手上青筋暴突,阵阵抽搐。谢程知道的这些事,足以让自己要他的命,可他说的这些推测,又令自己不敢妄动。

“好,就当你说的是真的,江洄手里有我们不知晓的势力,那你告诉朕,去年先帝驾崩,他为何没有动手?“江决道,“你别忘了,别说是隐藏势力了,当日先太子薨逝后,他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若他真的有力争夺帝位,怎可能落得个废位圈禁的下场?!”

江决话音落下,谢徨垂眸。

闲置库房的地上冒着丝丝凉意,胸中极其快速的心跳声,在耳边砰砰回响,谢徨勾起嘴角,露出个不知是悲是喜的笑来:“此事,臣也想过。

“万般推测之下,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好像直接被扫地出门了!”

“我也听说了,赵家人也太狠了,就算他出身不光彩,也是赵家子啊。”几日后,绎山泽熙堂外,凌之妍带着祈夏忍冬刚从山上下来,便听几个少年少女在讨论赵宾的事。

江洄复位当日,赵宅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当天晚上赵宾竞然被连人带包袱得赶出了赵宅,烨都没有宵禁,不少人都看到了,凌之妍也从云央的汇报中得知了此事。

又往前走了几步,凌之妍被树林遮挡的身影显露出来,说话的少年们看到了她,立刻正身施礼道:“见过三王妃。”“不用客气。"凌之妍笑了笑,让他们起身。江洄复位后就变成了这样,有称她三皇子妃的,有称她三王妃的,也有继续叫三夫人的,称呼五花八门,只是态度都明显恭敬许多。凌之妍开始不太适应,脸皮磨厚也就好了。

“听闻她一直住在绎山?”

待凌之妍走后,几人又讨论起来。

“好像是,三殿下应是在昭阳郡王府养伤,两人怎么不住在一处?好生奇怪。”

各种揣测顺着风,时有时无地飘进耳中。

凌之妍撇撇嘴,江洄那个报喜不报忧的混蛋,他在宫中罚跪,云央那边却半个字也不敢透露给她,若非长歌的忽然出现让她警觉,只怕她要晚上好几天才会知晓。

可长歌也是闷葫芦,除了护送她回绎山的命令外,什么也逼问不出来,当日究竞如何,还是她事后打听来的。

也不知道他伤养好了没,偏偏又传信让她暂住绎山,说什么以策安全。糊弄谁呢?

她心中酸胀,隐隐得作痛。

胡思乱想之际,忽然,一个雕工精细的考究木盒,被放在了她面前的桌案上。

“喏,你的。”

凌之妍先是愣了下,而后惊喜地捧了起来,道:“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苏琅坐到了她的前一排,回身将手臂随意地搁在她的桌案上,他脸上的伤都好了,泪痣飞扬,笑意风流:“刚到手,立刻给你送来了。”凌之妍珍惜地摸了摸熟悉的木盒,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宝石头面一样样整齐地安放在里头,那支她最喜欢的步摇上,雀鸟欲飞,连下面的串珠也完完整整。凌之妍略检查了下,毫无磕碰。

“放心,我都看过,没问题的。“苏琅道,笑意盈盈。凌之妍抬眼,挑眉道:“那你的大功可就飞了,不可惜吗?”那日跟江洄来找苏琅的时候,她才知道。

绑架他们的女人是贺兰氏被流放的王女,她假借西域商人之名混入大烨的西北避祸,被苏琅偶然发现。

那件事后,苏琅为了换回被夺走的头面,告诉了王女一个他冒着极大风险得来的秘密。那个秘密也确实发挥作用,王女利用此在贺兰氏内部掀起风暴,傅家军趁虚而入,打了场胜仗,收复了一些失地。傅锦程在这场战役中立有大功,升至正二品骠骑将军。若苏琅将这个秘密献给朝廷,再设计告知王女,得个三四品的官职不在话下,可他偏偏用这个秘密换回了凌之妍的头面。“它本是云氏的报恩之物,但如今,就不仅仅是云氏的报恩之物了。”苏琅认真地看着凌之妍,眼眸中闪耀着某些不知名的光泽,略带妩媚的俊脸上,笑意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