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083寡情
短暂的震惊后,凌之妍眼眸微敛,冷静了下来。“苏公如何能确定,先帝真的将青龙令交给了赵太妃,公可亲眼见过?"凌之妍抿了口茶,悠然道。
苏旭章也敛下目光。凌之妍的反应他都看在了眼里,原以为她小小年纪,又是女子,定会大受震撼,不想竟只愣了短短须臾就能立刻抓住要领。相比之下,自家的奈儿就要逊色许多了。
“是,此事重大,老臣不敢妄言。当日先帝将老臣、赵太妃与王承同时叫到榻前,先帝交付青龙令之时,老臣就在一旁,亲眼看见先帝将令牌交到了赵太妃的手里。"苏旭章道。
“那赵太妃也知道先帝留下圣旨的事情?"凌之妍道。“那倒不曾,"苏旭章摇头道,“老臣奉命拟旨的时候太妃已经被青龙卫送走,但老臣揣测,太妃听了先帝那一席话,多少可以猜出一二。”先帝给了赵太妃青龙令,却不告诉她自己的全部谋划?凌之妍细细品着苏旭章所言。
若果真如此,在先帝眼里,赵太妃和江洄的关系可还真是糟糕。哪个亲妈需要靠从龙之功,才能在亲儿子那里换到一个安稳晚年的?算了,他们半斤对八两。
凌之妍对先帝也没什么好感,赵太妃不管儿子,他这个当爹的也要负一半责任。江洄给他当前锋推新政的时候不想着立他当太子,等自己快要被人害死了,倒忽然想起来了?
活该。
“太子妃,若赵太妃一直保管着青龙令,没有交给旁人倒也无妨,但老臣以为,太子妃应当考虑一下最坏的情况。“苏旭章又补充道,“如今伪帝暂时相信了殿下病重,但如果赵太妃将此事透露了出去,恐怕伪帝即刻会有动作。”“父亲说得不错。"一直沉默的苏琅开口道,他在凌之妍面前难得有这样认真严肃的时候,“我母亲与赵太妃素有交往,若你信得过,可以让她走一趟。“不用麻烦令堂了。"凌之妍笑道,“我有更好的办法。此外,还有一事需要劳烦两位。”
待说完话,苏琅送凌之妍从侧门离开。她今天为了避人耳目,坐的是雇佣马车,此时祈夏去叫车了,她则要先走到大街上,随便寻个铺面等着车子过来。苏琅戴了斗笠,一身寻常小厮的装扮,走在她侧后半步。闱帽轻飘,不时被风撩起一点。
凌之妍的侧脸时而清晰,时而又蒙上一层浅浅的纱。苏琅敛下视线,暗自轻叹一声。青龙令之事凌之妍没有再提,想是胸有成竹。赵太妃不是好相与的,他原想请自己的母亲帮忙,不过凌之妍显然不需要。是江洄做过什么铺垫吗?
赵太妃的宫里,有他的人也不奇怪。只是,自己又慢一步。两人很快走进了熙来攘往的宽街,祈夏喊的马车也到了,苏琅扬起笑,冲凌之妍挥挥手,目送着她的马车缓缓驶离。“这几日你可去颜和殿请过安?”
暗香浮动的殿内,江决抬手,任赵蕊心在侍女们的帮助下,替他更衣。赵蕊心熟练地整理着江决的衣襟,闻言莞尔道:“这月初一去过,太妃问了圣上龙体,又着人带了补气益血的山参来,说是父亲从外地寻来的。”“赵家有心了。“江决淡淡道,“初一也有些日子了,今日你再去一趟。”赵蕊心转到了江决身后,正替他调整着腰带。赵太妃虽然照顾过圣上几年,但毕竟不是他的生母,也非嫡母,圣上平日对她不怎么上心,怎么忽然关心起来了?
赵蕊心斟酌着,含笑道:“圣上提醒的是,是有些日子了,那臣妾今日就去给太妃请安。圣上也好些日子没见太妃了吧,不如陪臣妾同去?”“朕总要去长信殿请安的,就不必了。“江决闭着眼道,“你去的时候问问三殿下的病情,朕听闻他病得很重,若皇子府应付不来,就派太医去瞧瞧。”“是,圣上。”
赵蕊心手一滑,一个小配饰掉在了地上,她连忙蹲下身去捡。她只穿着寝衣,身上单薄,江决低眉扫去,忽而笑了声:“朕倒是忘了。怎么,听说江洄生病,连东西都拿不稳了?”江决眼里映出了几丝玩味。
赵蕊心是赵家给江洄准备的未婚妻,这曾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谁知她最后会成为自己的妾室?
“圣上恕罪,"赵蕊心捡起东西,仿佛没有听见江决玩味的话,仍温婉笑着,仰头看他道,“臣妾毛手毛脚的,把东西弄脏了,臣妾去让他们换一个吧?”“不必了。"江决摆手,让侍女做完了剩下的事,带上冠冕道,“朕交代你的事情记得去做,三殿下病情如何,问完了来紫宸殿回话。”言罢,江决并不多看赵蕊心,带着内侍快步离开。赵蕊心匆匆行礼恭送,待圣驾走远,她已经冻得有些瑟瑟发抖。贴身侍女连忙拿了厚衣服给她披上,心疼道:“圣上体热不喜用地龙,连碳盆子都没几个,还让娘子穿着寝衣替他更衣,真是一点也不心疼娘子。”“住嘴,知道还说?”
赵蕊心低声斥道,挥退了其余侍女。
贴身侍女立刻闭上了嘴,可依旧为赵蕊心忿忿不平。待人都退去,赵蕊心拍拍她,安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既然知道圣上不心疼我,就更该谨言慎行,免得惹祸上身。”“娘子的才情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对圣上更是尽心尽力无有不依,哪里做得不比椒房殿那位好?怎么圣上还这样。“贴身侍女委屈地小声道,“当初在赵太妃宫里时,可是人人都夸娘子贤良。”
“过去的事,就休要再提了。”
赵蕊心坐回了床榻上,抱着汤婆子好一会儿才暖和起来。圣上对她如何她原就不放在心上,赵家送她进来,不过送一抬投诚的礼物,如今皇后被软禁,后宫里数她的位份最高,在外人眼里也最受宠,她很知足总不能真的期待圣上像三哥哥那样吧?
赵蕊心垂下眼,拨弄着裹住汤婆子的锦布兜子。圣上要她去赵太妃处打探三殿下的病情,此举可有什么深意?不,是一定有深意。圣上若真的只是关心,自己派人去问就是了,何必再通过她?圣上没有同她多说,想必是不想透露什么关键,但圣上不说,她不能不想,否则事情办不好,她在宫里的处境只会越发艰难。赵蕊心叹了口气。
“你去把她们叫进来,也替我更衣吧。”
“娘子不再睡一会儿吗?"侍女道。
“不了,今日宫外的命妇们也会到长信殿请安,我们早些过去。“赵蕊心道,“等长信殿的事情完后,你再陪我去颜和殿看望太妃吧。”外命妇们常在各府邸走动,消息要比她灵通,早些过去跟她们聊聊,也许能有收获。
赵蕊心选了身时下流行的藕褐色大袖,搭配重纱曳地的长裙,七色丝线织就的牡丹连环纹端庄大气,她又让侍女给她挽了高髻,点缀一支凤穿牡丹的步控有了华服首饰相衬,铜镜中,恬淡的脸上多了几丝明艳。赵蕊心很满意,让人叫来步辇,往长信殿而去。到得长信殿外,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命妇,赵蕊心虽然只是妃子,但代替皇后管理着整个后宫,众命妇们见了她,口称娘子,纷纷施礼。“诸位姐妹和婶婶们都快起来吧,一家人何须多礼?"赵蕊心浅笑温婉,款款扶起领头的遥王妃,又盈盈拜下,“该蕊心给婶婶请安才是。”“婕妤娘子客气了。"遥王妃侧身让了礼,颔首道。遥王妃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打乱了长信殿门前的氛围,一行宫女和内侍簇拥着高坐肩舆之人而来。众人见了,纷纷避让施礼:“臣妇给赵太妃请安,太妃懿安。″
赵蕊心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也同样蹲身施礼。肩舆落下,赵太妃身着松绿绣金大袖华服,在女官的搀扶下起身站定。她眼睫低敛,缓缓扫过在场众人:“诸位平身吧。”“谢太妃。“赵蕊心领头道。
“太后还没有起身么?"赵太妃扶着女官的手缓缓走近殿门,问值守的女官,“太后一向勤勉,今日仿佛是晚了?”“回太妃的话,"值守的女官再次施礼,“太后早已起身,但说许久不见三皇子妃了,想念得紧,所以先宣了进去说话,请诸位再等等。”“三皇子妃?“赵太妃面色微沉。
她身后的众命妇们皆有些尴尬,谁不知道三皇子妃是她的儿媳,此时被太后宣了进去,却要她在外候着,换谁能高兴?可话又说回来,自古宗法森然、嫡庶严明,太后若不想给赵太妃面子,她又能如何?
“三皇子妃也来了?真是好久不见她了。“众人沉默之际,赵蕊心盈盈含笑,打破了僵局,“听闻三殿下近日病得厉害,想必弟妹也辛苦得很,不知她今天有空入宫,是否是三殿下的病已痊愈?太妃,您说呢?”“这谁知道?"赵太妃淡淡道,保养得宜的桃花眸上下打量了华服金钗的赵蕊心,很快收回视线,“弟妹这称呼,恐怕不适合你。”“太妃说的是。”赵蕊心垂眸,似乎当众吃了排头也并不恼。赵太妃肃身站在门前,不再看她,也没跟任何外命妇交谈。江洄生病的事情三皇子府跟她通报过,不过她那儿媳托大得很,只派了下人过来通传,连亲自走一趟都懒得。
今日倒是来了,但依旧不拿她当回事。
小门小户的,没规矩。
正值此,长信殿的大门终于打开,吴宫令走了出来,请众人入内。门内,凌之妍扶着太后出来,陪着她登上高高的御阶。她侧眸扫了眼。
赵太妃被赵蕊心让到了最前面,领着众命妇款款而来。她一身松绿绣金大袖华服,富丽端庄。凌之妍敛下视线,暗暗松了口气,她又飞快瞥了眼忍冬站立的位置,果然,她已悄悄退离。
众人按照品级在下面站定,齐声向太后请安。“都起来吧。"太后和蔼道,又赐了座,“许久不见三皇子妃了,便聊得久了些,让你们久等了。”
凌之妍还了礼后,在太后身边坐下。御阶之上的视野非常好,抬眼就能将底下众人瞧得清清楚楚。不少人在偷偷看她,赵蕊心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凌之妍她方才刻意提起江洄的病,就是想试探一下赵太妃,谁知她竟只是在意自己的称呼不和规矩。
长信殿中人这么多,可要再提一次?
赵太妃和凌之妍难得同在一处,此时提起,不仅能观察到赵太妃的反应,也能看见凌之妍的,肯定比单独向赵太妃请安时再提更加有效。但赵太妃跟江派关系微妙,万一拿捏不好,在太后跟前惹出事情来,就有点得不偿失了。思忖间,她又抬眸瞧了凌之妍。
凌之妍今日也穿了一件藕褐色的大袖,只不过是红梅瑞雪的纹样,端得是明丽大气,如雪后胜景。
“方才听婕妤娘子说,三殿下病了,可是真的?“闲谈间,一名辈分不低的亲王妃道,“三皇子妃,殿下得的什么病呀?可请太医瞧过了?”那名亲王妃只是出于关心,但一些心思更细的人,则嗅出了某种异样。赵蕊心略感舒心,含笑附和了声,等着凌之妍开口。“不慎染上了风寒而已,“凌之妍尚未说话,太后威严的声音抢先响起,“三郎媳妇来长信殿,就是为了跟老身汇报此事的。你们也别一个个都追着问了,她日夜照顾病人本就劳累。三郎既然病了,就让他安静地养着。”史太后话音落下,不仅殿上诸人,连凌之妍都吃了一惊。念及方才在内殿太后跟她说的那些事,她抿唇,感激一笑:“谢母后体谅。”
有了太后的话,没人敢再追问江洄的病因,纷纷表达关心后,便揭过了话题。凌之妍虽有准备,但能省掉麻烦她乐意之至。赵太妃不时喝着茶,一直没有开口。
赵蕊心含笑与众人说着话,不时注意着赵太妃和凌之妍,但有史太后的话在前,她也再没机会提起此事。
约莫半个时辰后,长信殿中的朝会散去,凌之妍随同众人告退,出门时略略加快了脚步。赵太妃正在门外,淡淡地与人说着话,并未登上肩舆。凌之妍脚步未停,待那说话的人告退后,上前道:
“给太妃请安。”
赵太妃瞥她一眼,也不教平身:“怎的,有太后护着,连一声母妃都喊不来了?”
“太妃教训的是。母妃安好,是儿媳唐突了。“凌之妍道,“此前皇子府中事多,我又受了伤不便进宫,好不容易痊愈了,又逢外子生病,许久没能来给母妃请安,是儿媳的不是,特来给母妃请罪。”赵太妃没叫,凌之妍也就一直没有起身,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徐徐说道。赵太妃冷冷地扫过凌之妍:“安也请了,罪也告了,我又不是你什么正经婆母,不必在这里假惺惺得做戏。”
言罢,赵太妃转身,甩袖离开。
长信殿外依旧有不少人盘桓着尚未离开,赵太妃那话说得也太重了。太后摆明了袒护三皇子妃,她却偏偏要给人没脸,这究竞是在给三皇子妃脸色看,还是在给太后脸色看?
“娘子,”忍冬不知从哪里走出人群,扶起了半蹲行礼的凌之妍,在她耳边道,“事情办妥了。”
“嗯,我们走吧。"凌之妍道。
她笑容极淡,又略显憔悴,转身走时还不忘跟遥王妃等长辈告辞,礼数周全。众人暗暗摇头,赵太妃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该如此疾言厉色。赵蕊心默默看了片刻,往颜和殿而去。
长信殿中,吴宫令打发走了其他宫女,扶史太后回到内殿坐下。众人走后,史太后便有些气色恹恹,吴宫令蹲下给她揉按着双腿,活动气血,史太后却按住了她:“别按了,凌氏刚才可是往颜和殿派了人去?”“是,她今日带的侍女不是原本那个,方才上殿不久,她的侍女便悄然退了出去。那女子身手极好,一晃眼就不见了,我们的人跟不上,不知她是往哪里去的。“吴宫令道,“可要再派人去查一查?”“不必了。”
史太后垂下老迈的眼,目光落在了腰间贴身的锦囊上。“太后,您今日跟她说的那些,可是真的?“吴宫令思量再三,仍是问了出来。
“事关我儿,还能有假?"史太后道。
“可若真是如此,难保三殿下不会趁机连您一同清算,反得不偿失。"吴宫令道。
三皇子妃身边的小小侍女都如此了得,可见三殿下势强,若他能成事,先太子大仇得报,固然欣喜。可史太后犯下的种种错处,也肯定会被揭露出来。“放心吧,老身有分寸。"史太后道,落在锦囊上的目光极淡,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别的什么,“凌氏在长信殿待过一些时日,你们的为人她都清楚,就算老身有什么不妥,相信她也不会苛待我长信殿的人。”“太后!“吴宫令有些激动,忙要解释。
史太后却抬手止住了她,恹恹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不用劝我,这是我能为我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母妃?”
江漓掀开珠帘,刚入得内殿,就见赵太妃大袖一甩,桌上的杯盏花瓶全都被她掀了下来,哗哗碎了满地。宫女们跪在地上不敢躲,碎片弹起来溅在她们身上,有几人的脸上都划开了口子。
“母妃怎么了?"江漓惊道。
“滚开!“赵太妃抽开手,冷然怒道,推了江漓一把,“谁叫你来的?滚。”江漓踉跄两步,又一枚杯盏砸过来,碎在他的脚边,他避无可避,只能任由碎片溅在自己的衣袍上。宫女们跪在碎片里瑟瑟发抖,有年纪较长的大着胆子道:“回殿下的话,婕妤娘子方才来过,提了三…三殿下生病的事。”“住嘴,吃里扒外的东西,本宫让你说话了吗?“赵太妃打断道。宫女一激灵,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母妃,您若有气,不如跟儿子说说,让她们先出去吧。"江漓跨过地上杯盏的碎片,重新接近赵太妃道,“您跟她们撒气也没用,白白伤了身子。”“怎的,做好人做到你母亲头上来了?“赵太妃嘲讽笑道,打开他伸过来的手,直接在旁边的宽榻上坐下,吩咐那些宫女道,“把东西都收好,不许出去乱说,否则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们不敢反驳,诺诺应了,又跪在地上一点点捡起碎瓷片来。待地上的都收拾完,宫女们换了新的茶盏杯碟进来,而后赵太妃才不耐烦地摆摆手,将人都赶了出去。
“说吧,你来做什么?“赵太妃捻起一块点心,嫌弃地打量片刻,最终又放回了碟子里,“连道点心心也做不好,这些人是越来越不将心思放在差事上了。“今日是儿臣来宫里请安的日子,母妃忘了么?“江漓道,“他们说哥哥生了病,是怎么回事?”
赵太妃拍拍手,拂掉指尖沾染的点心心碎屑,瞥了他一眼道:“生病就是生病,什么怎么回事,那赵蕊心以为当个正三品婕妤摄六宫事就了不起了?竞敢过来寻我晦气,被我赶走了。”
寻晦气?
江漓蹙眉。
赵蕊心可不是个会无聊到去寻人晦气的人。“她说什么了?母妃同我说说?"江漓道,在赵太妃旁边的位置坐下。赵太妃抬眸,保养得宜的桃花眼中没什么情绪。江漓越是长大,就与江洄越来越像,一样沉黑的桃花眸,一样越来越深遂难测的思绪,不一样的只是江波更柔软一些,更愿意放低了姿态同她说话。赵太妃若有所思地扫过江漓,复又垂下眼:“无外乎是问你哥哥生病的事,我怎知道?”
“兄长真的病了?"“江漓追问道,“病得重不重?母妃可知是什么病?”“我怎知道,一点小小的疫病而已,又死不了人?“赵太妃嗤笑道,“你倒是关心他,怎的不直接去问?”
江漓也好,赵蕊心也好,还有那些多管闲事的外命妇们。一个个巴巴地跟她提江洄的病,好似她应该知道些什么似的。那小崽子从来桀骜不驯,眼里又何曾有过她?江漓抿了抿唇,地上的碎瓷片早已被清理干净,方才溅在他身上的那些,多半被衣袍遮挡住,但仍有一小片割伤了他的手背,留下一道锐利的血痕。“儿臣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遥王妃一行,皇婶说,太后当殿只说是风寒,可遥皇叔去探望时,三皇子府戒备森严,好几个小厮也被感染,兄长更是隔离在后厢静养。不少人说嫂嫂面色憔悴,恐怕兄长要不好,难道母妃真就一点也不在意?”
江漓话语沉静,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赵太妃的变化。“呵,她憔悴?胡说八道。“赵太妃不悦道,“十天半个月也不知道来宫里请一回安,难得来了,就直接往长信殿钻。你皇婶可跟你说了,她是从长信殿里出来后,才半路拦着跟我问安的?毫无规矩。”“嫂嫂许是想同您汇报兄长的近况,她一番孝心,您又何必赶她?”此事遥王妃也隐晦提了,江漓心里惦记着江洄的病,赵太妃却始终不肯同他直言。他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他原想劝母妃一起去探望兄长的,果真只是他的天真妄想吗?
赵太妃冷哼:“惺惺作态罢了,她要真有心同我汇报,就该先到颜和殿来,怎的先去跟太后请安?”
“母妃,嫂嫂不是这样的人。“江漓强压下心中冷意,坐到了赵太妃身边,缓声劝道,“太后是我们的嫡母,她先去长信殿,再来颜和殿也是应尽之礼。赵太妃依旧冷哼,面色不豫。
她自入宫起便是盛宠,只要有她在场,先帝的眼里何时有过史氏那张老脸?论家世、论样貌、论先帝的宠爱,自己样样比她强,不过是来得晚一些,在宗法礼数上矮她一头罢了。
今上又不是她亲生的,摆什么太后架子?
“母妃,"江漓打量着赵太妃的脸色,又试探道,“要不一会儿儿臣去长信殿请过安后,就去哥哥的府上一趟?”
“去什么去?不许去。
“你一口一个兄长,一口一个哥哥,安知他背地里是怎么对你的?"赵太妃冷冷打断要插嘴的江漓,给自己斟满茶,浅浅抿了一口道,“当初他为那个姓凌的,甚至拿你威胁我,就你蠢得还把他当成兄长。”尾音掷地有声。
屋内烧着地龙,没有开窗,空气仿佛凝滞了起来。江漓袖下的手握住了拳,他垂着眼,此事赵太妃与他提过不下数次,他低低道:
“母妃息怒。兄长在废院吃尽苦头,凌氏陪着他一路捱过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兄长只是担忧她出事,所以希望母妃能重视而已,您看凌氏最后出了事,兄长也没拿我如何,不是吗?”
“那是你兄长当日艰难,腾不出手来。如今他已然复了位,若哪日得封亲王,我瞧你就该哭了。”
“兄长不会的,"江漓勉力堆出笑容道,“若兄长真能得封亲王,儿臣只会为他高兴,难道母妃不高兴吗?”
“那种不孝顺的东西,我高兴什么?“赵太妃冷冷道,“那天他刚回来就敢当面为着凌氏给我甩脸子,带着满身的伤就敢如此不逊,若好起来了,复了位封了王,还不上天去?”
“所以,母妃是觉得哥哥不够恭敬?"江漓道。“正是。“赵太妃道,端起杯盏品茶。
江漓握紧拳头的指尖深深嵌进肉里,他感觉不到疼,反是有些无力。当日他兄长满身伤痕、高烧未退,刚刚受完了圣上刁难,又带着妻子来给母妃请安,这份心心意母妃好似一点也没有看到。凌氏当日是为了给受伤的兄长挡酒才致醉酒失仪,兄长心疼紧张本就是常理,可为何在母妃眼中,这种种皆为不逊?
静默半响,他才又道:
“兄长出生三天离宫,八岁方归,若没点聪慧主意,又怎能活得下来?“庆安元年,兄长才满十四岁,便开始辅佐父皇四处出巡。新政遭到满朝文武的一致反对,他们不敢对父皇做什么,却敢对兄长动手。兄长哪次出巡回来,身上是没有带伤的,母妃还记得吗?
“若兄长是个只知听话的木头人,恐怕早活不到今日了。”说到此处,赵太妃略有动容,不过又很快拂去:“他愿意给先太子当马前卒,那是他的事,但我又何尝没有替他考虑?那赵蕊心不就是我给他千挑万选出来的?只要他乖乖娶了赵蕊心,往后赵家都是他的后盾,他哪里还要去管什么新政?但是他呢,百般推拒,为这事情跟我和你舅舅吵过多少次?
“最后连你父皇都给惊动了,你父皇说既然赵蕊心他不喜欢,就再另外挑选,本来属意谢家的谢蕴,他又给推了!谢蕴虽然不姓赵,好歹是世家大族出身,也堪匹配,他连人的面都不见就拒绝掉,最后谢家女嫁了昭阳郡王,白白给人捡个大便宜!”
赵太妃越说越气,赵蕊心和谢蕴还是有名有姓,正经挑给江洄当正室的,其他她挑选的服侍他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江洄也统统不给面子。搞到最后他都十八了,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这哪里是皇子的派头啊?简直是在打她的脸!
偏偏先帝还妥协了,说什么皇子不沉迷女色是有上进心,夸了江洄一顿,让她更没脸了。连后来给江漓安排人的时候,也被他用这些话给堵了回来。不过是几个暖床的玩意儿,父子三人却都要踩着她的脸面往外推。简直岂有此理!
“你兄长从小在外面野惯了,这性子也拗不过来。“赵太妃道,“你是宫里长大的,自己好好掂量着,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万一你兄长哪天封了王,你可谨慎着点。”
“母妃以为,兄长会如何?”
赵太妃只是冷哼,没有说话。
她喝光了杯中的茶,尤嫌不够,又接连倒了两盏统统喝尽。“时候不早了,你也该走了。“赵太妃起身道,“不许去三皇子府探望他,听懂了吗?”
江漓没有回答,大大的桃花眸垂落下来。
“儿臣告退。”他静静道,后退离开。
赵太妃站了许久,待江漓的动静走远,她右手一颤,茶水同杯子一起掉到了地毯上,晕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