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尾奏
自程天心让人随便问,病房内诡异地沉默了半分钟,落针可闻,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几位叔伯都以太爷爷马首是瞻,现在都悄悄把目光落在了白发老人身上。太爷爷不负众望,刚刚就被气得够呛,正愁没人撞到他的枪口下,又见程天心这个模样,苍老的声音一开口就不留情:“长远这两年是哪里对不起你了?”问的是哪里对不起,但其实根本没有留下话口,程天心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又被堵了回去一一
“你要什么我们时家给不了你?也就差没给你摘星星了吧?长远也是这把岁数的人了,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人现在还在ICU里没醒,你知不知道耽误了集团里多少事?这件事传出去又对股价有多大的影响?损失了多少?你看看你这做的什么事?”
一个又一个层出不穷的反问,分明早已经提前给她定了罪。“我做什么了?“程天心觉得好笑,但笑了下就一口气没接上开始咳嗽,咳得浑身伤口都撕扯得疼,“您怎么不问他也是这把岁数的人了,怎么就这么能折腾?”
她从前对待这些旁系亲戚总是亲切热诚的,毕竟作为时家新一任的女主人,她的年纪和她上位的方式都注定她在这个位置上有不小的争议,她需要对夕表现出这些特质,需要无害且宽容。
但现在反正已经闹得这样难看,也懒得再装了。时千回身倒了杯热水递给程天心,借机低声说了句:“别急。”“你小小年纪就嫁进了时家,肯定也不是个蠢的,像这样把事情闹大是很简单,"三堂叔反正也不是个讲理的人,语意里甚至带点威胁:“但你就没有想过你出了事孩子怎么办?”
既然他们来此非要问得一个真相,也算是人之常情。陆司南本来站在一旁无意插嘴,直到提到孩子了才没什么情绪地略略掀起眼,看着一众压境的叔伯。
薄唇翕张,半敬告半提醒:“三堂叔,没必要。”三堂叔”
他今天都已经被怼到快要习惯了,直接习惯性闭了嘴。时家产业庞杂,既然从前一直能站在申城顶端,本来就是个巨兽,家族关系也是错综复杂,这几个叔伯沾亲带故的,从前平日里其实更多是在韬光养晦,没什么别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以前时光耀还在世时就将他们父辈的野心按死在了摇篮里,说是被边缘化都已经是抬举他们了。只不过如今当家的时长远能力不足,现下又躺在病床上还未来难测,只剩下时千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姑娘,还多年不在国内,也不过多插手集团的事情,他们就跃跃欲试觉得自己又可以了。昨天的二表叔之流是一派,今天以太爷爷为首的三堂叔之流又是另一派,近几年在集团内部常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一次的跳楼事故,显然让双方都看到了绝佳机会,昨天二表叔铩羽而归,今天三堂叔就势必要做出些什么了。
“我们时家不是普通家庭,不管是什么事都要顾全大局,你们说是不是?”太爷爷顺了顺气,又清清嗓子语重心长道:“天心,我们也都是一家人,不想难为你,你就算不说我也差不多能猜到是什么事,不就是那个沈心怡?你跟我们家时千也就差不多大,不要跟我说你图的是长远的真心,你敢说有人敢信吗?你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他是那种拎不清的人?就算不在乎你,你们也还有个儿子,你怕什么?沈心怡几岁了?你还怕她能生?现在这样不是让外人看了笑话?你就方他们在外面瞎胡搞他还能搞出什么?二十多岁的时候长远都没娶她,现在快六十岁了,这么大岁数你当他是白活了?”
三堂叔根本嘴也不过脑子,随意就附和道:“沈心怡这个女人我也知道点,她以前就不是那种要名分的,不然也轮不到你嫁进时家了,你自己盘一盘是不是这个道理?这种事情,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何苦这么较真?时千皱了皱眉,…?”
别说三堂叔了,沈心怡这个人,她也从小就知道。从前贺锦予还在世时就没少因为这个人闹,实在当得起时长远生命中的白月光这一角色,纠缠了一辈子。
只不过就算是这么大一个白月光,倒也没影响他这么多年艳遇不断。虽然是这样,可谁都知道,这种年少时候的意难平就是永远都过不去,但凡遇到沈心怡的事,他整个人就不对劲了。程天心果然一听到沈心怡的名字就疯了,呼吸急促得几近要窒息,单手攥紧了床单,恼怒道:“他拎得清?!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说这些风凉话有什么思?″
“你不讲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凭良心说,你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五堂叔站着说话不腰疼,单手拨开身前的三堂叔站向前,还故作优雅随手掸了掸西装上不存在的灰尘,一副居高临下教育人的口吻:“你想想你开的车,收集的那些稀有皮包包,甚至可以看看你现在手上的那个水杯,你婚前买得起哪一样?人不能太贪心了,不能什么都要,闹大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程天心听到这些数落更是怒不可遏,声音又抬高了八度:“少跟我算这些,别以为我心里没数,对时家来说这点钱算得了什么?他是没跟我签婚前协议还是锦时股份没给时千?我儿子难道不姓时?我告诉你们,沈心怡现在不仅是怀孕了,时长远说她年纪大了能怀上不容易还打算把她接回枫桥住!是想公开打我的脸吗?我要是不吭声是不是还得给她伺候月子了?”末了她还看着太爷爷满眼怨毒补了一句:“是,我是不图他的真心,但他不也就是图我年轻好看?谁也别说谁。我家不如时家有本事,但要是把我惹急了我一样闹得你们家宅不宁。”
这一遭听完时千简直是叹为观止,由衷佩服。沈心怡少说也已经五十岁了。
…还真别说,她爸这还挺老当益壮。
太爷爷这么大岁数了,听不得家宅不宁这种表达,拐杖来回点了下时千和陆司南,“你们就不打算说点什么?”
时千眯了眯眼,无语了。
说得就好像现在家宅很宁静似的。
“长辈的事我们不好插手。"陆司南耸耸肩拒绝,揽着时千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出了空间示意可以继续他们那套逼问。太爷爷以及一众叔伯”
他们请问呢?
现在人家骑到头上了倒说不好插手了,那刚刚不留情面噎他们那些话是大梦一场空了?
程天心趁着偃旗息鼓的这片刻,好奇的目光落在旁侧的两人身上,上下仔细端量了会儿一一
今天时千穿得很简单,浅色印花的吊带裙外面罩了件深蓝色牛仔短外套,长卷发散落在背后,陆司南也不如日常那样板正,棉质衬衫外叠穿了湖蓝色毛衣开衫。
不跟他们完全站在对立面的时候,两个人并肩而立,的确看起来温和又般配。
太爷爷拿软硬不吃的陆司南没办法,拿彻底摆烂的程天心也没有办法,声线苍白无力:“天心,时家家大业大,你自己要拎拎清,沈心怡能不能平安生产还是未知数,但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把你儿子未来的路堵了,这很不聪明。”“我要是说我没打算拉着他一起跳楼,这就是个意外呢?"程天心也懒得再跟他们废话了。
“顶楼花园的木边栅栏比半人还高,"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大伯父哼笑了声,根本不信,嘲弄道:“意外?你是不是当”话还没说完,时千微微凝眉,出声制止了他:“大伯父。”大伯父这个称呼就已经昭示了他是上一辈年纪排行最大的,早年因为车祸伤了面部神经,性格并不坏,但表面看着略微有些疹人,所以也习惯了总是站在人群最后面。
程天心心定了定神,继续说:“南边小花园确实有栅栏,开年的时候北侧要改阳光房,现在本来就还在施工,能有什么防护?吵起架来互相动了手,发生了意外,很难理解吗?”
“…“三堂叔本来也是习惯性想反驳,但谨慎地斜向瞄了眼陆司南,又默然退了一步。
“哪能跑到施工现场去吵架的?“太爷爷脸色变得愈发冷峻,手上攥着拐权都微微发抖。
程天心似乎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好解释的,翻了个白眼。家里有新生宝宝,总不能在家里不管不顾吵翻天再吓到他,小花园这么有情调的地方倒是谈情说爱好去处,但这可是找地方吵架,她难道不怕时长远把她精心养起来的花全给嬉了?
要说也是点背,但凡他们晚一天吵,玻璃房就已经全都安装好了,想掉也掉不下去。
五堂叔本来听到沈心怡怀孕这件事就很不忿,毕竟未来时家的格局很有可能因为这个孩子又再起动荡,这是与他们这一派切身相关的利益。所以这下看见程天心的白眼,就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出口很尖酸:“沈心怡不就是更沉得住气比你更会捞?你这是什么态度?”捞这个字实在是太难听了,五堂叔话不多,但却是很擅长哪儿痛往哪儿戳。近两年捞女这个评价没少出现在程天心耳边,简直就快要脱敏了,所以她气归气,但竟然意外地冷静下来了,声音平缓:“我既不当第三者插足别人婚姻,也堂堂正正跟时长远领了结婚证,我不知道沈心怡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跟我相提并论?”
比烂也确实是没必要。
五堂叔很想脱口而出一句网络名言"在爱情里不被爱的人才是小三”,但想来想去还是没说出来。
对于他们这一派来说已经被和盘托出的程天心版本真相似乎不尽如他们的预期。
只不过不管过程如何,在时长远暂且没有苏醒的情况下,这就是唯一的真相了。
人声对峙总算接近尾声。
恰好这个时间护士姑娘过来换药,推门看见这么多人就直接一个回旋转身张开双臂开始往外赶人,很没好气:“都出去都出去!你们这么吵病人怎么休息?这哪是探病?这是医院,不是你们家,能不能注意点?乌烟瘴气的。”刚刚陆司南那句"正常人听医嘱”还言犹在耳,这下也没人敢忤逆所谓医嘱去坐实非正常人的身份,于是太爷爷又做主领着一众人全都出去了。反正该问的已经都问了,再留下来也无济于事。等人都散尽了,过来接班傅姨继续陪护的小李才姗姗来迟,一进来就低声道歉:“对不起小姐,路上有点堵车,来得晚了,您和陆先生有事就先走吧,我来照顾太太就行。”
“没事,辛苦了,"时千摆手,回头又看了眼已经疲惫得闭上双眼的程天心,交代小李:“等会要还有别人来探视就说人已经睡着了,别让他们进来了。”不出意外,太爷爷带人在医院大闹一场被轰出去的事很快就会传出去,再过来的人也会有所考量。
毕竟对于一个才刚重创苏醒的病人来说,这一出情绪激昂的对阵结束之后还能维持一个基础的健康身体状态就已经是奇迹了。“我们走吧。”
大
程天心的这番说辞有没有取信于太爷爷和三堂叔他们暂时不得而知,但显然时千已经完全信了。
跳楼恐怕只是个意外这件事她和陆司南在今天来医院之前就已经猜到七八分了,他们仔细看过傅姨指认的当时坠楼的位置,的确在枫桥公馆的北面,楼顶因为阳光房的施工而全无防护。
在这之前她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两人在午夜时分争执到不惜大打出手。
如果是沈心怡。
那倒也不奇怪了。
说起来也是简单到不值一提的一段过去一一时长远当年作为时光耀的独子资质平庸,想要坐稳现在这个位置,他必须要娶贺锦予,必须得到贺家的支持,所以放弃了当时已经没落的沈家,和沈心怡不过是因为爱情的砝码在时家家业面前还不够重而已。沈心怡那时也是一身傲骨,在时贺联姻的当天不告而别,就是因为这样,才称得上是白月光。
时千第一次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已经是年纪还尚小的时候,有一回贺锦予在家跟时长远不管不顾大吵一架,那时候她还稚嫩懵懂,不知道一向相敬如宾的父母怎么会吵得这样面红耳赤,尤其是贺锦予,几乎完全丢掉了自己的优雅知性,歇斯底里得像一个泼妇,而向来显得唯唯诺诺的时长远却是第一次这样据理力争一一“你最好给我拎拎清,我们暂时还没离婚,你要是让我面子上过不去,我贺家有一百种方法让沈心怡在申城待不下去。”-“你要是敢动沈心怡,不妨也试试我的手段。”这两句话大概在年幼的时千心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时至今日还是能一字不差地回忆起来,而且自这一次过后,往后的很多年里沈心怡就时常成为他们叫架的缘由,以至于刚才在病房里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就立刻想起了所有的故事。后来贺锦予带着时千出国,病后过世,她本来真诚地以为时长远会等不及立刻娶沈心怡进家门的,可等来等去,却等来了年轻的程天心。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身在大洋彼岸已经鞭长莫及,也不再在乎了,只是没想到,这个名字竞然在多年之后又在她的生活里卷土重来。这个所谓年少时候的白月光,杀伤力可真是大。初夏的天气燥热沉闷,穿过浓浓云层的阳光缠绕着行道梧桐树,天气预报里的雷阵雨迟迟未来。
在回落星天际的车里时千难免思绪纷飞,想起了很多过往的乌云,就尤其沉默,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发起了长时间的呆。“在想什么?"路程过半,陆司南放下文件。时千回神笑了笑,没多解释,“在想我们现在来不来得及飞Seychelles。”“下次吧,"陆司南唇角稍弯了弯,也不拆穿她,“送你回家之后在云谷有个会。”
“跟秦亓?”
“嗯。”
想起刚刚手机里才收到的舒画的信息,时千干脆扯了下身边人的衣袖,“带我去吧。”
“这么粘人了?"陆司南眉梢轻扬。
“谁说不是呢?"时千笑意不减,煞有其事点了点头,才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机屏幕,“我去找舒姻。”
在前座开车的张叔敏锐地捕捉到他们的对话,都不用吩咐,就已经在下一个路口提前变了道往高架上驶去。
从这里回落星天际还要半个小时的路程,但改道去云谷却要不了多少时间,几分钟后张叔就把车停在了云谷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远远地已经能从落地玻璃窗外看见舒姻站在里面,穿着一身扎染宽松长裙飒爽又特别,面前摆着巨大的画板。
“司南,"下车之前时千又回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嗯?"他偏过头。
“我听说你也有个,"她说得很慢,像是还在思虑怎样措辞:“……意难平的白月光。”
“听谁说?"陆司南平静的眼神下情绪一动不动,倒是直接否认了:“没有。是现在已经没有意难平了?
还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白月光?
时千第一次懊恼自己的问句似乎不够严谨。天气预报里迟来的雷阵雨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