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1 / 1)

第217章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还不快给吴使鬆绑?若非吴使晚来,助我大汉一臂之力,我大汉岂能兵不血刃夺得上庸?”

刘禪似笑非笑吩咐爨熊。

爨熊先是一怔,待听到最后才乐不可支,齜著个大牙將塞住吴使嘴巴的破布扯开,又一刀砍断了捆缚吴使的麻绳。

其人本以为吴使会恼羞成怒,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那名吴使並未因天子的阴阳怪气而动怒,只是黯然俯首,须臾又嘆一气。

倒教爨熊觉得有些无趣。

身上绳索已被解开,並受汉天子赐还衣物的郑他、姚静、李辅、张梁诸降將,见此既惊且愕。

面面相覷,仍然不敢置信。

上庸太守张梁欲言又止,復又欲言,终於道:

“闻…闻先帝当年进围成都,凉州马孟起来降。

“先帝遣人迎马孟起,潜以大兵资之。

“马孟起遂將汉军径至成都,成都震怖,刘璋乃献城而降。

“今陛下以先帝故智,兵不血刃而得上庸,罪將心服口服。”

张梁言及此处顿了顿,提了一气后才终於问道:

“陛下…恕罪將无礼。

“敢问城北那些吴军將纛…俱是陛下命人编织?

“还有那些…吴人甲冑服帽,也都是陛下早有准备?”

张梁两问落罢,姚静、郑他、李辅诸降將尽皆恍然,確实还有这种可能。

比起汉军全灭步騭、诸葛瑾、唐咨一眾吴將,蜀汉早有筹谋,更加现实,更加令人信服一些。

那所谓的征西唐咨尚且不谈,步騭与诸葛瑾二將,可是常年坐镇荆州西境的吴左右將军,颇有声威,班次仅在陆逊、吕范之下,在汉水上仗水师舟船之利,绝无可能如此轻易为蜀所尽擒。

然而就在一眾魏將猜度之时,那长相颇有些丑陋的汉將闷哼一声:

“什么早有准备?从申仪手中夺下西城前,诸葛瑾、步騭便已尽为我大汉所擒。

“你们看到的那些吴军旗纛,那些吴人的装备服帽,自然也全都是从吴人那里缴获而来。”

郑他、姚静、李辅、张梁等人无不惊愕,难以置信,以至好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吴人使者则是面有鬱愤,少顷出言道:

“陛下虽以此策夺上庸,却不能以此再夺房陵。

“我大吴兵锋已临房陵城东,望陛下见好就收,莫要继续东向,小心功亏一簣。”

刘禪一笑:

“谢使君好意了。

“使君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在吴官居何职?”

“我小人也,不值得陛下惦念。今未能完成至尊所託,致使上庸陷於蜀国之手,已无顏再见至尊,望陛下给我一个痛快。”

“你倒是硬气。”刘禪道。

隨即招来唐咨:“唐安远,可识得这位吴使?”

唐咨上前看了看,摇摇头:“稟陛下,臣並不识得此人,但听其口音应是荆北人氏。”

刘禪若有所思。

大汉宫府重臣多出身荆州,不用唐咨提醒他也能听出来,这名吴使口音乃是荆州口音。

那吴使愣了半晌后反应过来,对著唐咨破口痛骂:“呸!老贼本为魏狗,先降吴復又降汉,有何脸面苟活於世!”

唐咨被骂得满脸涨红。

刘禪见状,肃然作色:

“唐安远本为东海豪杰,甚得东海百姓之心,东海百姓厌魏贪暴,请唐安远为主,举义反魏,反魏者,即汉之忠良。

“孙权彼时亦自谓匡扶汉室,愿与天下豪杰共討魏逆。

“唐安远及东海之眾不敌於魏,然已尽人事,其反曹復汉之心,日月可鑑。

“吴欲得唐安远之力,示天下吴能得人。

“唐安远暂託身寄命於吴,留有用之身以討汉贼。

“若此,则孙权与唐安远,谓有所求者有所得。

“然而朕闻,唐安远此番奉孙权之命西征前,孙权曾招唐安远至帐中密谈。

“言其若能夺得西城,败曹魏,则天命在吴。

“高祖曾与诸侯斩白马而誓,非刘氏而称王者,天下共诛之。

“先时孙权受曹魏吴王之號,本已为大汉之敌,可诛矣。

“今更妄称天命在吴,其为汉贼之心已明矣,与曹贼无二。

“唐安远及麾下东海之眾心在汉室,今弃暗投明,乃举义反贼也,何罪过之有?

“再说了,孙权对步子山、诸葛子瑜之信重,甚於唐安远多矣。

“然步子山、诸葛子瑜亦於兵败后举眾降汉,不能为吴死命,又岂能求唐安远愚忠孙权一汉贼?!”

刚降汉不久,此上庸一役又率东海之眾偽装步騭、诸葛瑾之师,为大汉立下微末功劳的降將唐咨,此时老脸不羞了,腰杆也终於挺拔了。

不论他先前是什么心思,现在天子金口玉言,说他一心匡扶汉室,那他往后就匡扶汉室。

否则的话,岂不真成小吕布了?

至少在这一刻,被天子一说,他是真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情似乎就是在匡扶汉室。

这种大义一旦加身,多多少少竟生出了些使命感与荣誉感。

刘禪余光瞥见了唐咨的变化,又对著那吴使摇摇头:

“自古艰难唯一死,使君孑然一身而至,自可以慷慨请死,为孙权尽节死命。

“然唐使君与步子山、诸葛子瑜皆身系万眾性命,安能为一己清名而强求万千將士为孙权死节?

“汤放桀,武王伐紂。

“臣弒其君可乎?

“——坏仁德者,谓之贼。

“——败道义者,谓之残。

“——既贼且残,谓之独夫。

“闻诛一夫紂矣,未闻弒君也。

“孙权以匡扶汉室为號而兴於东南,然汉室將復起之时,竟背盟败约而夺荆州,復向曹魏称臣俯首而为汉贼,今更欲称帝自立。

“可谓无道无德,无仁无义,桀紂独夫,不过如此。

“其兴不义之师,举不义之战,袭无罪之地,乃灭亡之道也。

“故步子山、诸葛子瑜、唐安远西城之败,非战之罪。

“乃吴军將士知师出无名,遂无战心,败后弃不义归有义,弃不明归有明,顺乎天而应乎人。

“今日,吴军將士万余,与我汉军併力,克復上庸,师出有名,无有不尽力者。”

那名吴使早已被汉天子所言所语驳得不知该说什么,此时再扭头往城北战场望去,却见吴军旌旗飘飘,行阵儼然,一时恍惚。

这片土地歷史太长,故事太多,关於战爭、大义,不论正面反面,都能找到无数例子。

而只要人满足了生存、温饱、富贵这这些最基础的底层需求后,就会开始向上寻求形而上的信念与理想来支撑自己的行为。

就连大汉都有费诗这样的人极力劝阻先帝称帝。

孙权要血统没血统,要法理没法理,吴国內部对於他称王称帝,远比大汉內部更加分裂。

大汉养士四百年,刘协禪让不足十年,士人匡扶汉室的信念理想,还有大汉二字的影响力,不会那么快就全部褪去的。

刘禪很快从身前吴使的眼睛里看出了动摇之色,便道:

“朕有一言,托使君带给孙权。

“孙策当年在江东大行屠戮,致民怨沸腾。

“及策暴死,孙权继业,乃托匡汉討贼之名,使东南粗安。

“今欲称帝,诚可笑也。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吴使闻之一滯。

他以为汉天子与他说这些,是在劝他降汉。

现在…要放了他?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一旁,郑他、姚静、李辅、张梁等上庸降將也若有所思。

不多时,殄吴將军將吴使送走。

从始至终,刘禪都不知这吴使姓甚名谁,但他隱隱觉得,这吴人將来定有用到的一日。

匡汉討贼这杆大旗確实好用。

大汉在用。

孙权也一直在用。

当时孙权受大魏吴王,就已经受不少非议讥讽。

现在孙权想要称帝,那么这杆大旗一定会反噬他。

孙权年老后变得性情乖戾,与年轻时大相逕庭,跟吴国先天畸形、立国不正脱不了干係。

称帝后,除了一个名头外,孙权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没能得到。

此外,他还向境內劝进的世族兑现了不少利益,做了不少让步,这就导致其內部更加分裂。

说实话,刘禪刚从唐咨嘴里听说孙权想要夺下西城后便称帝时,著实有些不能理解。

毕竟当年夷陵一战得胜后,东吴的“群臣百官”,就已经开始劝孙权趁大胜即尊称帝。

但孙权拒绝了。

他说汉室已衰败至此,我却眼睁睁看著无力挽救,又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爭这帝位呢?

东吴群臣心领神会,以为孙权在玩三辞三让的把戏,而后便以天命祥瑞为由,再三劝进。

结果没想到孙权仍然拒绝。

他说,去年蜀国东进犯境,孤命陆逊整军备战,彼时若接受曹魏册封的九锡之礼,吴王之爵,看似借曹魏之力御蜀,实恐被其挟制。

倘断然拒绝曹魏封王,又恐激怒曹丕,导致魏蜀同时来攻,於吴更为不利,故才暂抑匡汉討贼的本心,接受曹魏吴王之爵。

看看,说得多好。

我之所以接受大魏吴王尊號,不是因为我想藉此称王,而是我不想吴国两面受敌。

结果现在,大汉夺回关中,还於西京,大吴至尊竟然坐不住了,执意要称帝了。

即使北面有曹休为其大敌,他也要来招惹一番大汉。

倘若不是邓芝与赵云、高翔约定以失期为號,大汉能不能取得先手夺回西城、上庸实乃未知。

看著吴使远去的方向,刘禪忽然看向赵云笑了笑:

“子龙將军,朕倒真想看看,待这吴使把消息带给孙权,孙权会不会仍执意称帝?”

赵云也笑了起来:

“陛下,即使步子山、诸葛子瑜及程黄二子俱在汉为质,孙权仍不遣使与汉联和討魏,反遣使往房陵、上庸向魏通报消息,为魏张目。

“臣以为,孙权称帝之心已坚。

“彼所谋者,或侥倖一胜挫魏,便即南面称帝。

“抑或不顾胜负,逕自称尊,再联魏击汉,挟大势迫使汉吴再盟,然后赎归吴俘。

“如此,其既得吴帝偽號,又换回吴国俘虏,还能使汉吴再盟,並力击魏,使天下之势重归均衡。”

孟光闻此不屑一哼:“哼,老而荒悖!”

襄樊。

汉水。

即使孙权已经收到消息,江夏方面的魏军已蠢蠢欲动,但他仍选择在襄樊与曹魏对峙,不肯南走。

仗著水师舟船之利,曹魏水师也奈何不得吴军。

但曹魏舟船在淯水,水道狭窄,水流颇急,吴军同样奈何不得居於上流的魏军水师。

双方只在陆上发生了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互有胜负。

但都影响不了大局。

秋雨之日,汉水水涨。

吴使乘舟而返,回到楼船之上。

“至尊…罪臣晚去一步,上庸已为蜀国…已为蜀国骗下。”吴使廖式面有悻悻之色。

孙权咬牙切齿,以手扶弦,怔怔看著滔滔汉水。

见至尊指颤手抖,鬚髮皆张,廖式心有怯怯之意,思虑再三后还是壮胆直言:

“至尊…罪臣无能,曾於半道为蜀寇所擒。”

孙权骤然转身,大惊失色,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廖式,最后问:“蜀人放你回来,是为何意?”

与汉將廖化同族的襄阳廖式俯首,道:“至尊…蜀主在上庸。”

“什么?!”孙权毛髮骤张,如同一头病狮。

“阿斗在上庸?!”

“上庸又是阿斗亲征所夺?!”

对於上庸或可能为蜀骗夺之事,孙权近日辗转反侧,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是以尚能忍受。

但现在听到阿斗就在上庸,亲征再胜,他彻底不能镇定了。

“你怎么回来的?阿斗与你说了些什么?!”

廖式眉头一皱,但还是將他於西城亲见之事一五一十与孙权道来。

一则刘禪如何处置郑他、姚静二將,最后使其二叛將认罪服死,遂得上庸部曲数千为汉所用。

二则刘禪最后托廖式之口向孙权带的那句“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孙权暴跳如雷,裂眥嚼齿:“竖子敢尔!”

见至尊竟大怒至此,周围一眾解烦兵无不侧目。

少顷,廖式劝道:

“至尊,蜀主非常人也,殊能蛊惑人心,臣所亲见,伏望至尊与蜀暂息兵戈,先併力討魏。

“蜀主曾言,倘至尊降意求和,还汉…蜀以『巫』、『秭归』、『西陵』三县。

“则蜀国愿把左將军、右將军、程咨、黄柄诸將一併奉还。”

“竖子妄想!”孙权怒似雷霆。

廖式神色复杂至极。

蜀主能得人,他所亲见,纵是叛人亦服其德。

如今大吴至尊,为了区区几座未必能够守住的城,竟然连步騭、诸葛瑾等国之重將都不要了?!

装也要装一下样子吧?!

孙权似乎从廖式神色中读出了些大逆不道的意味,於是愈发愤怒。

“阿斗果然能蛊惑人心!

“孤看你已经被阿斗蛊惑!

“陈脩,把他给我抓起来,付予校事,严加审讯,孤倒要看他有无通蜀之意!”

廖式皱眉,不及言语。

解烦兵便已上前將他擒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孙权,不能再发一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