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第七十九章 李代桃僵
“无论如何,还没入学就敢在学宫放火,简直就是目无法纪!若非看这丫头少不更事,本应报官抓起来!”
“可你怎么跟其他考生交待?找巫嗣的考题倒是有人解出来,但带着所有人逃出去的就只有这一个。我们是擢拔敢于破局的人才,不是考校墨守成规的木头。”
夫子们争论不休,祈寒酥只觉得困倦。
被录取也好,被逐出去也罢,如果将来的同窗都是庄公子这样的货色,她也不觉得在这里能学到什么,倒不如回去自学。沉默中,夫子们望向站在抄手游廊下,整个人埋在阴影里的那位内院首席。“从令霄,你怎么说?”
庄公子立即腰板挺直,洋洋得意地朝祈寒酥瞥去一眼,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的确,我出题时,考校的目的有三一一察迹、寻真、脱困,这也是学宫对上巫嗣时的准则。按理说,只要能带领众人脱困,不择手段,也是一种手段。“从令霄淡淡道。
“可是…
“说起来,郑学监不是去年就叫着说要戒烟?怎么还会把烟草火镰都带在身上?被人搜出来钻了空子,也无可厚非吧。”一句话堵得众人说不出话来,夫子们的目光纷纷看向祈寒酥。庄公子却急了,连忙凑上前道:“从公子……我是说,首席,就算如此,也是我第一个解出卷面暗语,若非有我,场内早就乱作一团了,非要让她拿这个榜首,我不服!”
榜首?
听起来,像是第一名有什么特别的奖励?
祈寒酥捏着耳垂默默观察,却见丛令霄冷嗤一声,从地上捡起两张散落的卷子,分别递给庄公子和祈寒酥,路过祈寒酥时,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重新解一遍,把试卷按照痕迹折回,拼好暗语。”祈寒酥已经做过一次,接过来就熟练地对折起来,按折痕走势,很快就把一大张试卷折成了一个方形,露出其中的暗语。反观另一边,庄公子却是狼狈不堪,手中的试卷被拧成了麻花似的,最后,也只能愤怒地扔在了地上。
高下立判。
“你们回家等消息吧。“夫子们留下一句话便离开。祈寒酥道过谢之后,也随着人群往外走,只是踏出门外时,一道灼灼的目光仿佛盯紧了她,等她回头看去,那位内院首席却又故作陌生地转身离去。有点眼熟,名字也很熟悉…丛令霄,是哪三个字呢?祈寒酥走出学宫外时,一阵朔风拂过,突然,脑海中一阵钝痛,一个破碎的画面从眼前闪过。
那是一处幽暗的地宫,古怪的祭祀、被捆缚的朝廷人马……还有一座肖似温槐序的冰雕。
不对!她见过那个人,不是在大夏,而是……在盐江城!“从公子!从……丛令霄!”
庄公子追到一处幽静的廊角,他极为愤怒,但忌惮对方身份,仍然压抑着性子道:“明明说好的让我做第一名!好以长嬴王弟子的身份助你丞相府盯紧他的一言一行,甚至连考题…”
“嘘。"从令霄把手指抵到唇边,道,“你自己做梦梦到的考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显然是触了忌讳,庄公子一噎,眼见着丛令霄又要走,一时愤懑交加,眼底涌起阴戾之色。
“那我找人杀了她,头名就是我了对吗?”话音一落,庄公子忽觉天旋地转,紧接着头皮剧痛,竟是被抓着头发狠狠按在了假山上。
血花四溢,他刚要暴叫,脑袋又被提起来,丛令霄的拇指几乎按进他的眼窝里。
“你猜,我挖掉你一只眼睛,让你变得和我一样,你那识时务的爹敢不敢对我多说半个字?”
“饶、饶命……”
“或者也不需要我出手,你这样的蠢货出手之前,甚至都没有花心思去查对方的身份,死了也活该。”
庄公子眼仁颤动,极度惊恐道地看着对方。“那是无疆侯的义女,有本事你全家上百口人这辈子都别出禹阳城,否则他借着剿灭巫嗣的名义,把你全家杀了,你都没有地方鸣冤。”至此,那庄公子整个人几乎已经被吓废了,丛令霄扔下一个“滚”字,他便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解决掉这个麻烦,从令霄抽出一张帕子一边擦着手头的血迹,一边回过头来,看向走廊后面。
“出来吧。”
走廊后的垂花门前,几枝梅花扶疏而出,瓷白的指尖拨开结霜的枝丫,缓缓露出身形来。
和祈寒酥四目相对的瞬间,丛令霄背过手去,眼底的寒意也卸了下来。盐江城一别已有数月,眼前的祈寒酥清减了一些,脸颊上那风沙之地儿女特有的晒痕几近消失,看上去已经和大夏中原的人别无二致。短暂的失神中,却是祈寒酥先开了口。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略显尴尬地从垂花门下走出来,“呃,这位……学长,我来是想问一下,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从刚才他明显饱含着一些内情的视线中,祈寒酥本以为这位证圣学宫的内院首席也有什么话说,却不想对方比她想象得更惊讶。“你不记得我?”
………诶?″
一盏茶后,销金楼。
祈寒酥有些不自在地在这间看起来珠光宝气的酒楼里落座,虽然白天看上去没什么人,但空气中流动的脂粉香,和楼上窗户缝隙间投来的好奇目光,还是让她生出两分后悔来。
不一会儿,她就被安排在一个雅间落座,这雅间是真的雅,门前左右嫩黄的腊梅把脂粉味儿统统拦在了外面,屋内铺着厚厚的绣金软毯,茶汤还没有烹滚,面前就先上了八种不同色彩口味的果子。不过祈寒酥很难有这个闲心去深究那些果子都是什么馅儿的一一从落座之后,从令霄虽然手上烹着茶水,眼神儿却好似粘在她脸上似的,仿佛她每根儿头发丝上都写着谜语。
“学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祈寒酥提醒道。“问别人之前,不应该自己先说一说前因后果吗?比如,一个盐江城的罪民,是怎么成为无疆侯的义女的?”
祈寒酥微微松了一口气,对于这个,她早有腹案,眼睛都不眨地说起盐江城遭遇天灾,自己逃出大漠的路上昏厥,被无疆侯的兵马救起来,因为正好碰上无疆侯焦渴病发,自己又懂得抑制之法,这才被无疆侯收为义女。从令霄耐心听完,在她口干舌燥的间隙,把加了姜末、枣干、橘皮的茶汤舀出一勺来,递给祈寒酥。
“禹阳本地的做法,驱寒除湿,不晓得你喝不喝得惯。”祈寒酥道了谢,伸手去接的同时,从令霄突然按住她的手,欺近过来问道“据我所知,无疆侯并不是单独上京的,此行最大的重任就是护送长赢王。”
“到底是谁带你来禹阳的?无疆侯,还是长嬴王?”冷不丁地强势逼问,祈寒酥略作沉默,抬起眼眸来,丝毫不畏惧地回道:“那学长,你对这二位中,哪一位有意见呢?”反将一军,丛令霄那迫人的气势稍减,坐了回去,缓缓笑出声来:“你比从前变聪明了。”
祈寒酥目光下移:“长辈们说过,朝廷中各个对付巫嗣的衙门中人,喜欢不着痕迹地去摸陌生人的手,好确定对方的身份……学长,可以把我的手放开了吗?”
“失礼了。“从令霄这才把手从祈寒酥的手背上挪开,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道,“你也别怪我,大夏立国以来,巫嗣们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踏足禹阳城,尤其是盐江城那等凶地的罪民,受诅泉腐蚀,活下来的不是'永食人形"就是“巫嗣。”
姜茶入口,有些辛辣,但在学宫挨了半天冻的肺腑到底暖和起来了,祈寒酥这才慢慢提醒道:
“所以我们以前在盐江城见过面。”
“我们是见过面,不过相处时间不长,我落难的时候你救过我,咱们还联手解决了一些事。”
“呃……"短暂的记忆混乱中,祈寒酥的脸色越来越古怪。“所以我救过你,你还是翰翁弟子…”
“对。”
“你有没有用过假名?”
从令霄点了点头。
确实,为了遮掩证圣学宫介入长赢王锁魂匣被盗事件,他是假装过五殿下,不过这个名头后来就被文襄借去给长赢王用了。但祈寒酥看着他的眼神却越发迷茫,她张了张口,不太确定道一一“所以你是……
“终于想起来了?”
“文跃,是你吗?”
“?〃
祈寒酥问得小心翼翼,眼神真诚且清澈,却只见丛令霄怔了数息之后,一口姜茶猛地呛在喉咙里,正巧此时,外面有侍者敲门。“楼主,高公子求见,说是写了篇策论,想通过您呈给相爷。”“给包公子在城西买个院子让他去备考!”“包公子??”
“快去!”
从令霄提高了声调试图掩盖过去,看祈寒酥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浓,他灵感天降,张口就来一一
“我确实曾经化名过高文跃,还阴错阳差之下和你订过亲,如果不是出了意外,学宫的人找过来,我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可是我记得文跃的眼睛是好的,你…”
“我自幼眇一目,怕你们因我残缺就把我扔去盐场,这才编造身份,其实是怕你毁婚。”
“但我记得好像是你先抛弃的我……”
“我彼时身似飘絮,放不下禹阳的浮华世界,对你多有苛待。却不想那些都是过眼云烟,其实真正对我好的只有你……”得益于高文跃喝醉的时候喜欢拉着人絮叨他的盐江城往事,丛令霄现在比他本人还清楚他和祈寒酥的前因后果,一番二次创作李代桃僵后,逻辑上听起来竞还像那么回事。
而祈寒酥这边虽然越听越离谱,可她却万分肯定记忆里是有高文跃这么个人,甚至他说过的话,都和丛令霄说的一一吻合。一时间,脑袋一片混乱的祈寒酥竞找不出质疑的点儿。“事到如今,你看咱们也算破镜重圆了,你要不要……”“不要。"已经从他口中核实了盐江城的确毁于天灾后,祈寒酥果断站起来离席,“古圣先贤教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何况学长今天在考场上已经算是偏私了我一次,恩义就算两清了。”
说完,她迅速地抱拳行李,一溜烟地离开了。从令霄也没有阻止她,看着点心盘子里不知何时少了一些的果子,眼里露出一些思索之色。
好半响,天色昏暗,他拍了拍手,叫来侍者。“雇个杀手,把那姓庄的宰了。”
“啊,楼主这是何必……
“不管殇民开价多少,我只要百里悲声出手。”三更天的梆子响后,禹阳城里这条富庶的长街上,只留下销金楼里亮着灯。从令霄等到人烟俱寂,便看见戴着斗笠的杀手,踏着夜雾出现在楼中,见面也不说话,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就这么滚落在他脚边。“人杀了,结账找你们联系的人。”
“我有话问你。”
百里悲声不回应什么,转身欲走,却听见丛令霄说出一个让他眉心一皱的人名来。
“祈寒酥失忆的事你知道吗?”
“我今天见到她了,如今她已成为无疆侯的义女。听闻你刺杀无疆侯失败,和她有关吗?”
“她,失忆?”
“她进了证圣学宫,竞好似把她的家人全都忘了一样,人也没那么痴愚了。我却想不到,是什么样的病症才导致她变得如此。”浸在夜色中的杀手看不清神色几何,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不是病,是刮骨茶,否则……”
否则,不会连他也不记得了。
百里悲声知道刮骨茶的感受,好似过去的所有面孔都化作模糊,父母爱人,执念使命,用情越深,忘得越彻底。
可是酥饼是死也不愿意忘记家人的,她一定……是被迫喝下的刮骨茶。百里悲声握紧了刀柄,蚀欢的血腥味儿丝丝缕缕地渗出。“这就更有趣了。“从令霄的脚尖踩在地上那颗头颅上,来回碾动,口吻中带着一丝轻快,“和她一起回来的无疆侯身俱焦渴病,从未成功深入盐江城,自然不清楚刮骨茶的事,而同行的,就只剩下…”长嬴王。
彼此了然,沉默的刀客不等他说完,便又再度消失在了夜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