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履历
下了楼,来到了庭院中,陶栀子极为难得地停下了步伐,抬头看了一眼主楼。
随即很快收回视线,愣愣地看着被人打理整齐的庭院,深吸了一口气。她朝着小木屋的方向,一边走,一边回想。述月阿……
【美术馆工作人员的声音重新回荡在脑海:】【是这样的,我们没有江先生的私人邮箱,我们美术馆为江先生准备一副后现代画作作为谢礼,感谢江先生这几年对美术馆的慷慨赞助,也感激他将自己的私人收藏借出给我们开私人展,让很多艺术爱好者得以见到那些名人真迹【她无法将所有的句子都完全听清,只是好半天才缓过神,迟疑地问道:“江先生?哪位江先生.……")
【“陶小姐说笑了,七号公馆还能有几位江先生,就是江述月先生,上次您和他一起来参观我们美术馆举办的′古典叙事,其中的镇展之宝一一克劳迪奥·维里安的《埃涅阿斯的启航》就是他借给我们的。")【当时陶栀子听得有些模糊,只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慷慨赞助”“私人收藏”“维里安真迹”。】
【思绪被这些信息撞得七零八碎,仿佛整个脑海都被装进了一个不断摇晃又大雪纷飞的玻璃球中,里面的碎片四散乱飞。】【美术馆工作人员的描述却在她的脑海中拼凑出一个完全陌生的江述月,与她距离很远,远到她很长时间都以为这是个荒诞的玩笑。】【说到《埃涅阿斯的启航》,她才缓缓想起来,那天她在那幅画前驻足停留了很久。】
【江述月告诉她,这是埃涅阿斯,古罗马神话中的一位传奇人物,特洛伊城已经被彻底摧毁,所有的家园都化为了灰烬,重建变得不可能。埃涅阿斯的命运只能是离开故土,寻找新的家园,命运和神谕始终在推动他的远航。】【画上描绘正是埃涅阿斯带领幸存者从特洛伊出发,海上风暴将船只卷入激浪。他立于船头,一手握剑,目光坚定,象征意志与勇气。】【陶栀子说,她希望埃涅阿斯的勇气能分给自己一些。)如今,她终于感受到来自埃涅阿斯的勇气了。去小木屋周围饶了一圈,能从窗户处能从提前留足的缝隙中看到端倪。室内被挡光窗帘挡去了大半光线,插着点的微型屏幕闪着亮光。以防万一,她最后调试了一下位于胸前纽扣处的微型设备,从屏幕上左上角的红点能够看到录制进行中的标志。
她几乎没有任何留恋,走向公馆大门的步伐都跨得更加开阔,仿佛即将走向新生。
在公馆门口,刘姨恰好路过,冲她招了招了,说道:“栀子,续住的合同我已经拟好了,你回来记得来签个字哦。”陶栀子回头,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也冲她也挥挥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随后抬脚从公馆的半月铁门踏出。
她今日选择从正门出门,因为正门是一个家宅的“气口”,能为她此行带来好运,正门整洁明亮、没有阻碍,则寓意行事顺畅,容易逢凶化吉。已经倒霉了这么多年,这下应该能迎来好运了吧。【里面有六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找时间以你的名义参加方院长的慈善竞拍,把这笔钱花出去,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帮我的人。】【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帮我的人。】
是的,陶栀子一直知道,哪怕他不是手眼通天的江先生,他也会是极富才华和个人魅力的江述月。
一周前的夜里,她曾经试图在网页上的搜索他的名字。比他“江先生”名头更响的称谓是“江医生”,或者Dr. Jiang。陶栀子至今都还记得她点开百科时颤抖的手指,好像文字和网络在那一瞬间像是潘多拉魔盒里携带的浩劫一样。
《旧约》中的伟大先知耶利米,他因传达灾难的预言而被孤立,甚至痛苦地诅咒自己出生(《耶利米书》20:14)一一“愿我生辰的那日受咒诅!愿我母亲我的那日不蒙福!”
只因他知道了世人不知道的真相。
所以,真相有时候是一枚烫手山芋,她好奇,但是充满害怕。但是直到真正点开那关于江述月的详细介绍的时候,她的心竞神奇地坠地了,洪水猛兽都没有来。
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从未窥见江述月身上最闪光的地方。本科阶段,医学与科研的双重起点,毕业于哈佛大学,生物医学工程专业,辅修临床医学预科,发表本科生阶段首篇学术论文:《基于生物材料的人工心脏瓣膜构建》,全优毕业,获得哈佛大学"优秀科研贡献奖”。医学院阶段,斯坦福大学医学院,专业方向为心脏外科与移植技术,医学博士(M.D.)与哲学博士(Ph.D.)双学位,博士研究方向为“微创心脏手术的影像引导技术",发表多篇论文,包括:《经导管主动脉瓣置换术中影像辅助的精》导航》(发表于《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心脏组织修细胞治疗前沿》(发表于《Nature Medicine》)。临床阶段,在美国梅奥诊所,担任心心脏外科住院医生,参与复杂先天性心脏病及成人瓣膜病变的手术,主导完成了“全人工心脏移植技术"在临床试验中的应用,获得“住院医师年度杰出贡献奖",成为少数几位能够独立操作心脏移植手术的年轻医师之一。
与20XX年回国,带领团队与MGH合作,研究"无免疫抑制剂的心脏移植技术”,每年主刀完成心脏移植及复杂手术近百例……再然后,他的履历戛然而止,仿佛他的人生也就此停摆。这一连串耀眼的履历,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灿烂得让她的双眼都酸涩了。她深知,那些文字背后,是一个从未休息、从未停下追逐梦想的江述月。他走过的路,似乎遥不可及。
手机屏幕暗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倒映在玻璃上的脸,眼神茫然。难怪……他能轻易说出,“我会让最好的医生,治好你,只要你点头"的话。最好的医生……她没有概念,她只见过安州市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生,或许江述月自己就是最好的医生吧,可是……他也坠落了。坠落在他两年前的那台失败的手术上。
述月啊,为什么天之骄子,也会坠落。
她也瞬间明白,自己心源性休克的那一次,江述月不是对她的免救手环视而不见,而是几乎将他的梦想与荣耀都放上了赌桌一-All-in(全押)。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窃取了他的故事。
可是,不公平的地方在于,他还不知道她的故事。不过没关系,她这短暂的一生,早已写进了遗书里。为了这一天,陶栀子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从下车点到观察点,都是她精心实施过的。
那佝偻的身影会在下午的时候回家,整理完毕之后下楼,晚上六点左右骑车去教堂。
去教堂做义工的这天,是陈友维最不可能出意外状况的日子,风雨无阻。林城的冬天快来了,不过下午六点,天已经黑透了,吹着冷风刮着雨,冷得很是透彻。
陈友维穿了件宽大的蓝色雨衣,骑上三轮车,在雨中蹬得格外缓慢。为了打造亲和形象,他也是费尽了心思。
陶栀子在马路斜对面的便利店的便当区域,刚好寻到了一个视线差。直到亲眼看到那个背影伴随着熟悉的铁锈摩擦声消失后,她又静等了四十分钟,这才确认对方应该不会折返。
陈友维从教堂回家的时间会有一个范围,最短是两个小时,最长是五个小时。
她的时间很充裕。
站在这个破旧居民楼前的时候,她百感交集。拾荒老太太的家门前与人同高的塑料瓶已经被出料掉了,室内窗帘拉上,房门紧闭。
就在三天前,老太太已经被迫搬离了这里,因为房东认为她被人怀疑是人贩子,影响恶劣,决定不把房子租给她了。她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大概是那件穿了一整个秋天的玫红色大衣,那件被人嘲笑艳俗的衣服,和她脸上油彩搬的妆容。陶栀子能想到的可能性是救助站,或者流落接头。但是救助站里的那些人三教九流,恐怕她会受欺负,所以更有可能是流落接头。
她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陶栀子心里有些失落,总觉得才几天的功夫,已经沧海桑田,她们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面。
“你是来找那个捡破烂的吧,最近有记者来过了,给她安排的住处,可算过上好日子了。”
有个老人在楼下散步的时候,刚好瞧见陶栀子在驻足神伤。老人住在对面一楼,平时也不屑于和拾荒老太说话,但是至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欺辱她。
在陶栀子这里,她陡然间发现内心早已不是非黑即白了。对于她来说,只要不干坏事也就行了,至于善意一一也许大家只是或多或少吧。
不用苛求。
得知拾荒老太现在日子不错,她也放下心来,待将路人打发走了之后,她才沉静地踏上了居民楼黑暗的台阶。
从前总害怕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台阶藏着埋伏,但是她早已对每一级台阶的大小了然于心,但是每一步仍然多了些谨慎。她先去查看了一下之前的墙缝,看看是否有其他痕迹,就能判断出陈友维是否察觉。
见剑锋安然无恙,她心里倒是略微轻松了些。今日之行,最好的结果就是,取到证据且全身而退。即便不能全身而退,她的每一步都会被纽扣上的微型摄像头记录下来,而且她在小木屋内安装的同步设备,连接着屋内的无线网,每三分钟自动保存一次,并且自动上传云端。
云端的密码她已经详尽写好,还有她亲笔写的陈述,她当年的证词,她的身份证、授权书……她准备好了一切。
述月那么聪明,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明白她的意图。哪怕她此行有去无回,所有的证据都将会被完整保留,至少足够争取一张搜查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