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夺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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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低天晚,青山浮碧。
王濯坐在马车里,挑帘看向远处春山:“起风了。”“是飘雨了。“庾夫人笑着往熏球内放了一枚香塔,阖上镂空圆盖,合和香霎时飘满室,“还不快将帘子放下来,仔细湿了鞋袜。”王濯摇头:“春雨频仍,哪能不湿鞋?”
她隐在罩袍下的裙摆,还有一抹微不可察的斑驳血迹。庾夫人凝目一想,明白了她话中深意:“今日入宫拜过圣上,你去了何处?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王濯将今日法门寺所遇和盘托出。
婶母待她至善至真,她也无需隐瞒,多个人也好多一些线索。“如此想来,是有些奇怪。“庾夫人细细盘算了一劝,“你迟迟不归,三夫人却好似不着急。至于相爷……回府后便钻进书房,与四殿下呆了一下午。”“四殿下是先到的吗?"王濯眸光一闪。
“是。“庾夫人很肯定,“早朝过后,四殿下便到了,直到你父亲回来才去见他。在这之前大夫人将他叫去,说是要商议纳征的日子。这皇帝赐婚,日子自象是陛下来定,哪里轮得到做臣子的……”
庾夫人猛然顿住,抬眼,王濯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三夫人她……
“婶母小心!”
箭矢刺门而入的瞬间,王濯起身振袖,庾夫人后半句话尽数消弭在绫罗绸缎间。
破空声接连响起,有利刃扎穿了马车的四壁,从乌沉木裂隙间弹出半个程亮的箭头,银光流转,锋利无比。待王濯放下袖摆,垂眸四顾,地上已落满大大小小数十支短箭。
整个马车被扎得如同刺猬。
四匹骖腓俱是王家驯养多年的名马,连同拉车的马夫一起,也身中数箭,暴死当场。
庾夫人按着心口惊魂甫定:“是什么人……”不等她说完,马车竞又被人拉动起来。
王濯挑帘一看,原本车夫坐的位置站着一人,身着夜行衣,缁巾遮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正徒手拉着几人重的马车,边驶边将套索挂在他自己骑来的马身上。“你是什么人?!"王濯喝问。
黑衣人下意识回首,迎面撞上一片绯红的袖摆。大袖之下,暗藏一寸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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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的风迟迟吹雨入未央宫。
身穿绛纱深衣的鸿胪寺卿阔步走过栈桥,丝雨正在斗拱上转斜,被风吹入莲池,与春荷阴里的菱蔓游弋嬉戏。
高见琛静候在栈桥另一侧,春风满面将他拦下:“谈大人。”“是五殿下。“谈墨晃了晃手中的礼单,“殿下大喜,臣奉了圣谕正要去府库清点东西。”
隔着雨纱风帘,高见琛抿了抿唇角,面上渗出点儿涂朱似的颜色来:“是定了那位…王丞相家那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是那位王大小姐,殿下放心。“仿佛知道高见琛心中所想,四目相对,谈墨促狭笑起来。
高见琛赧然低头,揣着一抹难掩的喜悦久久不语。那位王姑娘他在猎场上见过一次,当时无人愿意从皇子们手里夺彩头,偏生她敢用一条禅膊束起及地长的广袖,与两个皇兄并骑争先,玉带绮罗和天光霞明玉映。
遥遥一见,只觉率性洒脱,想来是位极好的姑娘。他这个身份,从娘胎里出来就注定了与皇位无缘,世家有好女儿也不会选他,能娶到一个人品贵重的,已是上上之幸。“我送大人出宫。“高见琛笑道,身后伴读亦是与主同乐。谈墨也不谦让,邀他上了自己的马车同乘。路途还长,雨声滴滴答答,顺势又问起聘礼之事:“除去委禽俪皮,玉璧乘马,陛下还定了茶饼一对,缁帛百匹,酒米各十斛……总计三十物,彩金就比照四殿下的例子,黄金千斤。殿下还娘娘这边若是还要添补,尽管同下官说。”花起别人的钱,谈大人一点儿也不心心疼,只管看流水般的金银从手里过。“一切照父皇的意思便好。“高见琛不敢越过皇帝拿主意,想了想道,“我母妃那里自然要酌情添一些,待去回了父皇,就来告诉谈大人。”正说话间,马车遽然急停。
高见琛在坐席上踉跄了一下,险些撞到脑袋,谈墨立即挑帘去斥那车夫:“怎么赶的车!当心颠到一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落在顶盖上的雨霎时又急又密。
挑帘而望,雨中立了个鬼影似的人,玄青色长袍水光锂亮,泅湿的织金夔龙盘踞在肩胛,仿佛洗墨池中一枚岿然傲立的端砚,雨水剥洗出的冷厉无声无息汇入这个暮夜。
谈墨慌忙扶正了头上高山冠,拱手施礼:“参见七殿下。”高见琮自一丈外静静注视着二人。
“天色已晚,微臣急着为五殿下筹备聘礼,还望……“大雨如注,谈墨却额头冒汗,“还望七殿下行个方便,让微臣先行过去。”车夫听了这话,便打算催马上前,高见琮竞没有让道儿的意思。乌木剑鞘的需金吞口推出一寸雪亮剑光。
谈墨心心中不由得犯起嘀咕来。
给王家姑娘准备聘礼,是他一手操办的,自然知晓这其中几位殿下换来换去的纠葛。既然一个一个都互相谦让,为何又这时候反悔?他不敢问,更不敢想,为难地看了高见琛一眼。既然谈墨求助,高见琛亲下了马车,上前说情:“七弟,让谈大人先过去罢!”
晚来风急,瓢泼大雨中,高见琮依旧纹丝不动。他是如何走出寝宫?又为何站在这里?
他一概想不通。
只觉得脑海里霎时一空,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他该去王家找那位大小姐问个清楚,抑或将此事烂在心里,就当从未认识过凉州城里那个观音奴。不过是一位故人罢了。
人生如逆旅,行者无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相逢离散都是注定,他本不该强求。
可是父皇已经定了五皇子和她的婚事,送聘礼的鸿胪寺卿都在路上了!待他反应过来,人已站在这里,拦住了谈大人出宫的必经之路。他颔首:“五哥,谈大人。”
仍不让路。
高见琛的面色一沉,他与他都是皇子,自己已经好言劝过,对方仍苦苦相逼,可有将他这个兄长放在眼里过?
只是没等他发作,坐在车前的伴读却先嚷了起来:“七殿下与我家殿下平起平坐,我家殿下也素来敬您,难道就为了一个兰陵王不要的野女人,要跟我家殿下撕破脸破?!”
此话一出,高见琛大惊失色,要制止已来不及。高见琮手中的剑如白练跃出,横扫过去,毫不留情抽在那伴读一边脸上。“你敢打我!"伴读捂着脸,转头向五皇子哭诉,“我要回柔然!我要告诉父王去!”
自古贵人身边无白丁,那伴读是柔然王第十九子,被送入长安为质,凭着这份陪皇子读书的情谊,以后再不济也能封个伯爵做一做。更何况这是高见琛身边人,他即便不为自己开口,也得护短:“皇弟属实太过分!再如何,也不能打人啊!”
“我都要杀他了,为何不能打?“高见琮冷冷道,“宫闱之中,捕风捉影,乱嚼舌根。那是要嫁给你的人,你不肯为她说一句话,反而纵容身边人无中生有场人名声,黎夫人是这样教你做君子的?”
高见琮行事从来随心所欲,说到不开心处,连尊称一句兄长也欠奉。见他提起母妃,高见琛更加不能相让,否则不就是承认了黎夫人教子无方?“好,那便到父皇面前,分说个明白!”
惊雷滚地而来,摇动宫阙。
谢皇后身披素纱单衣,只来得及梳一个简单的堕马髻,匆匆穿过丹墀,两侧内侍宫婢伏跪如俑,人息轻微,气氛森寒。“陛下吩咐,娘娘来了直接进去。“段恭为她推开宣室殿的门。皇帝正将御案拍得砰砰响,两个儿子跪在地上,高见琮尤其惨,额角还有印玺砸过的血迹。
“臣妾来迟了。“谢枚看了自家儿子一眼,不动声色走到皇帝身边坐下,一面整理着天子的冕旒,一面轻声道,“五殿下有腿疾,夜雨寒凉,陛下赐座罢。”皇帝轻哼一声,手指动了动,段恭在高见琛身后放上一块软垫。高见琛谢了恩落座,皇帝撇头,望见被血污涂了半张脸的高见琮,反手丢下一块帕子:“将你的脸擦干净,滚起来回话。”段恭便又给高见琮放了软垫。
谢枚垂眼,两根削葱似的手指放在皇帝鬓边,轻轻替他按起来。“你拦着鸿胪寺卿的车架,不让人出宫,究竞意欲何为?“皇帝想到今日法门寺之事,不由多思多想,“你与老五生了姐语?”高见琮果断答:“不曾。”
“谈大人哪里得罪你了?”
高见琮亦是摇头。
“那为何当街行凶?"皇帝突然冒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撑着头在御案上眯起眼,“看上你五哥未过门的嫂子了?”旋即他又觉得多虑,早上高见琮才拒绝了这桩婚事。可是坐在他身侧的谢皇后却分明看到,在皇帝说出那句嫂子后,高见琮苍白的脸上乍青乍红,竟浮现出一丝窘迫。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皇帝也恼了,闹出这样大的风波,他不给个理由如何向柔然交代?
高见琮想了想,他自己也不明白,只好说:“儿臣领罚。”帘帷之后,谢皇后的眉心深深颦起,皇帝听了这话果然愈发动气,她连忙添了一勺龙涎香,按摩的手慢下来,就听皇帝问:“皇后怎么看?”他握住皇后搭在肩上的柔黄,微微用力。
谢枚枕上皇帝后背,青丝如绸,意态柔婉,仿佛晚夜里盛开海棠:“错而不自知,陛下罚他就是。宫中廷杖不足以为诫,他又一心心投军为大梁建功,陛下赏他军棍吧。”
高准总算是念起这个儿子一点好,允了皇后所请。“自己去军中领一百大棍,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来见朕!”高见琮谢恩出殿。
帝后抵足相倚,高见琛紧张地捏着袖摆,一息不发。皇帝问:“谈卿呢?”
“臣妾来之前遣人去问过,谈大人正在偏殿,还等着出宫去王家传旨呢。”谢皇后踌躇开口,“这五殿下的婚事……
无论如何,儿子触怒龙颜也要阻止的事,她定然要为她争取的。若是她不开口,兴许皇帝就会忘此事。
谈大人就该去官署备礼了。
“再议。”
皇帝声音格外冷淡,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掷进水面。高见琛心中顿时一沉。
大
暗云障窗,急雨奔泉。
高见琮走出兵部官署大门,卫风两步跃下车辕,疾奔而来将他扶住,一面撑伞一面道:“殿下,我背你上车。”
“不必。”
高见琮一把推开,抹掉脸上雨水。
他身上那件玄青衣袍早就湿透了,血水混着雨水,紧贴在血肉模糊的背上。军中用刑,向来打得实在,虽不似廷杖当众脱掉官服折辱于人,受的伤却不比廷杖更轻。
“牵马来。"高见琮仍旧站得笔直,声音低低的。卫风察觉他心思,当即劝阻:“回宫吧,殿下,皇后娘娘在等您啊!”雨声里,皇宫的钟鼓声迢递十里,高见琮恍若未闻:“我记得马车上有一件干净衣裳,替我拿来换上。”
惊风拨乱灞桥柳,骤雨吹暗四月花。
丞相府中一阵兵荒马乱,三房长小姐外出,至夜未归,府里正在大张旗鼓地找人。
原本没人在意这事,可入了夜,众人却不约而同地急了起来。一一要是王濯一夜不回,事情可就大了。
雨刚起的时候,谢夫人率先更衣出门,将三房仆役都散出去打探消息。定国公远远地听到动静,撑着一条跛腿,带几个孩子来到正堂,容谢氏一一询问。王滨说:“长姐出宫后就没同父亲一起回府,独自上城外去了。”“去把给大小姐赶车的驺仆叫来。”
趁芸萱去传车夫的空当,谢夫人对定国公道:“非是我大惊小怪,只是相府走失了小姐实在难听,若是今晚大姑娘还回不来……定国公颔首,这是王景年的家事,未确认王景年的意思之前,他不会轻易开囗。
二位老夫人也被惊动,各自遣得力的管事妈妈来询问,一屋子人等着看好戏,王云湄颇有些失望地看了她父亲一眼:“母亲与大姐姐想必是在哪吃醉了酒,三夫人不必担心。”
定国公对上女儿的目光,叹息道:“是,先不必着急。”“是啊,大夫人和我们小姐在一起的!"被传过来跪在庭中的雪时也急忙插话。
她自幼在公主身边,学的都是琴瑟歌赋、女工针线,遇上内宅这些妇人只能干着急,万一说错一句,被有心人听去了就会拿她家姑娘的清白做文章。“你住口!“谢夫人攥着帕子指她,“身为贴身丫鬟,连主子去哪都不知道。我看不如将你罚去杂役房,让红芍在大姑娘院里的管事好了!”雪时噙着下唇,一双绣鞋在面前站定。
王漱偏头看着这个丫鬟:“你如何笃定,大姐姐同婶母在一起?”雪时低着头不肯说话。
这个时候,她自然只能咬死了王濯没有独自在外。“母亲,婶母是黄昏才出的门,其间也未见大姐姐派人回来,难道是二人约定了地方,特意间错开出门的吗?"王漱往屋内走了两步,指着她说,“我看就是这个丫鬟蓄意隐瞒,替大姐姐遮掩与她见面之人,才拿婶母来做挡箭牌!”谢夫人还未答话,檐廊上脚步声传来,王景年正与高见瑜走进堂屋。王漱的目光与高见瑜一对。
一一他都听见了。
顿时,羞惭像雨夜里潮湿的藤蔓,冰凉地爬过小腿肚,那种被看穿一切的尴尬令她无地自容。
她还记得他说过,他喜欢纯净无瑕的女子。就像她那样。
所以他不喜欢姐姐,因为姐姐工于心计,心心思狠毒,手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
他和她是一样玩弄权术的人,所以他不喜欢。可如今,她也开始做这样的事。
他……还会喜欢她吗?
王漱惴惴不安地福身,敛起漂亮的眉眼:“参见殿下。”她趁起身的空当偷偷掀起眼,看高见琦步入正堂,免了众人行礼,却好似没看到她一样。
“四殿下与我赏玩古画,你们吵吵闹闹做什么?"王景年请高见琦落了座,捏了捏眉心,低声责备谢氏,“还闹到前院来。”谢夫人心虚,勉强应道:“只是大姑娘外出到现在还没回,妾身心中着急,才带着几个孩子在这里等消息。想着她一回府,立刻知道就安心了。”王景年重重哼了一声,他这位夫人的心思都不用多猜。“是我来的不巧,正赶上相爷府中有事。“高见瑜捏着瓷杯,垂眼吹开水面的茶沫,“相爷不必管我就是。”
谢夫人趁势接着王漱的话往下说:“待大姑娘回来了,如何处置,还望老爷早做决断。她独自在府外流落如此之久,怕是已经”“怕是什么?“云湄高声道,“三婶想说什么说出来便是!”谢夫人讪笑着闭了口,却殷殷望向王景年,王景年深深皱起眉……他想到了今日宣室殿中再次被退婚的王濯。谁愿意娶一个被两度退婚的女子?
即便愿意,公府小姐一夜不归,名声已然不好了……“她若是真的与人私会,这个王家便留不得她了。"王景年一句话就为王濯定了罪。
谢夫人终于笑逐颜开,却还得装出嫡母风范:“还不快去找!”“夫人在找什么?"窗外响起一道清丽的女声。王濯与庾氏手挽手踏进门,披着雨幕疾风,身上裙摆却干净如新,只添了几滴斜飞入伞下的雨滴,宛如淡墨素点。王濯换掉了早起出门时那身繁复冠服,穿着一条月白色襦裙,与洗去了妆面的素净脸孔相得益彰。“你……你没有事?“谢夫人张口结舌。
“女儿也好奇,夫人为何会觉得濯儿有事?"王濯敛起笑意,走到王景年身边,“父亲,女儿与婶母一同回府,竞在路上遇刺,王家的马车与驺仆折损当场,连婶母也险些…”
王景年遽然抬眸,几乎下意识地,转头朝他的夫人看去。“竞有此事!"定国公怒喝。
他固然是个瘸子,是王家的弃子,可他的夫人不是!两步走过来,定国公也不顾还有外人在,径直翻起庾氏的袖口,去看她有无受伤。
“好了,儿女们都在呢。“庾夫人嗔怪一句,回握住丈夫的手,同他解释,“今日若不是有濯儿在,你就要择日续弦另娶了,这可全是你侄女的功劳。谢夫人质问王濯:“出宫后你去了何处?”“本想到法门寺为母亲敬香,夫人怕是还不知道,我亡母李氏被封了三品诰命。"王濯笑吟吟欣赏着谢氏脸色遽变,不紧不慢道,“只是走到法门寺外,瞧见裴家人带兵封了寺,闹哄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只好去寻了婶母同游。”她说这话的时候,高见瑜好巧不巧看过来。王濯亦不紧不慢冷眼逼视。
只听到诰命二字,谢夫人霎时眼前一黑。
李缨被封了诰命?
那个连三书六礼都没有,祠堂都不记名的女人,也配封诰命?她仍不愿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既是游玩,为何迟迟不归?让父母担忧至此。”
上下细细打量王濯,她终于找到一丝破绽,狐疑道:“濯儿身上这件,似乎不是入宫时穿的衣裙。你在谁府上换了衣服?!”“自然是在庾家。“庾夫人冷笑,“车壁叫那贼人用乱箭刺得漏风,雨势又大,只好带濯儿就近躲避。幸好那条山路上有一间别馆,是皇姑母未嫁时隐居之地,濯儿身上这条裙子,还是太后娘娘做姑娘时穿的呢。”谢夫人还想说什么,王景年突然喝道:“够了!”定国公的脸色已然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他早年打仗伤了腿脚,官场失意,此后余生就盼望着梅妻鹤子,守着王家祖上的荫封,和夫人做一对白头不相离的寻常夫妻。谢氏算计原配留下的女儿也就罢了,竞然将主意打到庾氏头上,他决计不会轻易放过。
“夫人,我们走。"定国公带着妻儿转头而去,连招呼也不打。王濯浅笑着躬身:“父亲,夫人,女儿告退。”一屋子人霎时去了七七八八,王漱本想追上谢夫人,同她说两句话,转头瞥见高见珀往二道门去了,忙告母亲一声,匆匆追上去。高见琦步伐轻快,袍袖当风,仿佛在追什么人。转过二门外一块铺满紫藤的影壁,水榭边,王濯正与丫鬟说话,轻揉着小姑娘跪痛的髌骨。
高见琦走过去,王濯脸上的笑意淡了。
“大小姐并不是在门外看了一眼就走的。“高见琦袖中拿出一物,轻轻系在她发尾,“你落了东西在法门寺,我知道。”是幂篱上一条金线钩织的丝绦。
“殿下要向何人揭穿我呢?"王濯静坐不动。“我不做无趣的事,若想人不知,大小姐何不…”他俯身,贴至王濯耳边,轻轻吐出四个字,旋即朗声大笑着离去。王濯的手在袖子里攥成拳。
隔着重重夜色,水榭顶盖上雨水如注,王漱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回廊尽头另一人却听得清楚。
荷塘深处,高见琮已在这里等了多时。
他私潜入府,没跟任何人说,也不曾给王丞相递名帖。他想来问清楚一件事。
“这是你的东西吗?"高见琮摊开手,被冻到血色尽失的掌心里,躺着一张湿透的纸。
那上面是她的字。
月色下,王濯发现他竞罕见地未穿黑,一袭银线绲边的龙纹月白色圆领袍加身,愈发衬得高见琮眉眼如墨竹一般,醉玉颓山,轩然霞举。他举着那张皱皱巴巴纸,纸上面有她歪歪扭扭的字。这么丑…也委实太不相称。
王濯难得窘迫了一回,垂眼看向旁边:“内侍代笔。”她眼神闪烁,两腮圆润而雪白,透着一点绯色,如同太液池边新开的粉嫩荷花,鼻尖沁了点新沾的雨水,月光下澈时,盛满清光荡漾摇曳。高见琮凝视半响,恍然惊觉雨水沾湿了发冠。“告辞。”
他收起那张纸,快步离去。
大
高见琮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宫中的,背上的痛楚仿佛消失了,阖眼时,四处都是那人身上的淡香。
他要问的东西还没有得到答案。
观音奴…总归不能是个内侍吧,她在骗他。高见琮将纸藏进内襟收好。
谢皇后盼了多时,总算盼到他回来,顾不得在这时候问什么,连忙吩咐人将热好的参茶端上来:“喝了这一盅,先痛痛快快睡一觉。”高见琮依言照做。
一盏参茶下肚,周身寒气被驱散了些。
吹熄了宫中各处的灯火,皇后放下帷幔,带着一众宫人出来,掩上门。高见琮很快沉沉睡去,梦里却又出了寝宫,不知身在何方。只见面前一座万丈高的白玉龙墀,高得能接到九天上去,云遮雾罩,水气幽浮,抬眼看不到尽头。
他沿着丹墀一直走,两侧长明宫灯次第点亮,直走到一座巍峨入云的宫殿前,启门进内,殿中垂落着遍洒金粉的朱红色烟纱帐,袅袅拂动间,有椒泥的幽香从墙壁扑出。
那似乎是他母后的椒房殿。
却不知为何,金梁上没有太祖皇帝御提的牌匾,像一座仿造的赝品。夜风穿堂而过,薄帷飘荡,殿正中一张哲金的乌沉木美人榻,因此显露出冰山一角。榻上横陈一张毛光白亮的虎皮,深棕色花纹晕着一层湿滑的水光,裹着半截新雪似的足踝,原本素净无香的大殿因此都旖旎起来。那足踝上一对赤金打造的铃铛,拖动间摇出细碎声音,高见琮避而不看,径直挑起纱帘。
是她一一
高见琮心跳急遽加快,当即要转身离去。
可不知为何,足下像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抵是母后那碗参茶中鹿血添得太多,高见琮眼砀耳热之下,竞鬼使神差坐在了床边,轻声唤道:“观音奴。”
床榻上的人沉沉昏睡,恍若未觉。
他于是探手往锦被中摸索去。
不要……
高见琮在心心中喃喃,试图阻止这荒诞的一切,可这具身体却由不得他使唤。他恍然惊觉,他是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中。
旋即,他看到那个“高见琮”捉住了锦被外双足,金铃乍然摇动起来,如泉水击石泠泠作响。
他亦随摇铃心波激荡。
如坠云雾中,如山泉跌宕。
汗湿的脖颈泛着薄薄水光,口脂在樱红唇角肆意涂抹,连那俏挺的鼻尖,都如同刚从冰鉴中凿出来的一般,清透而莹润。他听见那两瓣海棠花似的唇吐出细弱喘息。雪白的面颊有如雨后新荷,浮着俏生生一层粉色,因此变得秘丽冶艳。他说:“观音奴,你睁眼看看我,我不是皇兄。”他一遍一遍重复:“你看我一眼,你看看我……”他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我不是他。”
可是那个人始终未睁眼看他。
高见琮醒了。
天光大亮,晨风吹进来丝丝凉意,濡湿的床铺更是冰寒。他顾不得传内侍进来换伤药,匆匆沐浴更衣,牵了马出来,直奔宣室殿而去。
到了早朝时间,御辇正好行到此处。
高准叫停了辇轿,内侍挑起帘,遥遥向前方看去。“父皇,我想好了。”
高见琮跪在丹墀正前方,拦住了一众上朝的公卿,背脊如松如玉挺得笔直。“我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