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违心
天子随侍张袂成阴,文武公卿分列东西,在这无数双眼睛注视之中,他说:他要娶她。
仿佛没有看到五皇兄难看的脸色,也不在意朝臣们窃窃私语。“若是朕不答应呢?”
不辨喜怒的声音从玉辇中传出,高见琮面不改色,一字一字道:“父皇不允,儿臣抢过来就是。”
此话一出,众人皆哗然。
弟夺兄嫂,君夺臣女,可是悖古今之大伦的丑事。七皇子是真的疯了。
皇帝凝望着这个儿子,半晌,吩咐左右:“看来昨夜的雨还是不够冷,没把老七的头脑吹醒,将他带到暴室去。”
天子发了话,底下人顿时禁若寒蝉。
百官交换着眼神,谁也不敢出言劝谏,连国舅谢云柏也是沉默看着,任由高见琮被内侍拖走,自始至终,没有收回那狂悖的请求。因演了这段小插曲,早朝上,别有用心之人刻意提起了国本之事。“皇子们都已成年,愍文太子的世子也已十五,储位虚悬,会使兄弟阅墙,君臣猜忌,朝野动荡不安。是继立世子为太孙,还是另立贤王,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高准往说话之人看了一眼,是分管礼、兵、吏三部的尚书右仆射桓蒙,此人与裴氏结亲,一直是坚定的太子党。
“听桓爱卿的意思,是朕御下无方,连皇子们争储结党也不曾看见?"皇帝合上桓蒙的奏疏,随手丢到桌上,“还是说,你觉得朕已不再春秋鼎盛,等不到立太子之日,立刻就要周全身后事?”
“微臣不敢。“桓蒙立刻跪地,既然决定要做这个出头鸟,挨了骂也只能受着。
有了他抛砖引玉,很快便接连站出来几个大臣一一“先太祖皇帝只有两子,尚且因废长立幼闹出宫变,血洗长门,陛下有七子,其中不乏贤德仁善、文治武功者,若不明文制诏,议定储君,将来必后患无穷!”
“臣已七十,至今无子。请立太子一心是为国祚,绝无私心,请陛下明鉴!″
请立太子的声浪一道盖过一道,高准打眼一眼,说话的这些人衣着或朱或紫,头顶皆佩进贤冠,尽是些身居高位的文官重臣。他不由头痛一一
高见琮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浑。
这些人分就是一早商量好了,但凡七皇子言行有失,就趁机提起立太子的事。
这样即便有谁想为他说话,也得掂量一下。气氛已经推到这儿,桓蒙一个眼神递到旁边,裴太傅忽然扑通一声跪倒,解下印绶推到地上:“若陛下不愿立嗣,还请革了老臣的太傅之衔。”“这是何意?"皇帝沉声问。
“老臣曾做过十三年东宫讲读,虚担着太傅的名头,自是被视作世子一党。"裴太傅伏在地上,声泪俱下,“皇子相争,不但处处排挤小世子,连老臣、老臣的四世孙也…”
执金吾说:“昨日裴太傅到法门寺敬香,遇到了刺客,信陵侯的孩子被掳去,至今生死未卜。”
大殿中又掀起轩然大波。
“连孩子也不放过!”
“是谁敢做出这样的事,未免太猖狂了!”“还能有谁,不是小世子,就是他,你没听方才所说的么?陛下不同意,就抢过来……
得不到的兄嫂可以抢。
那得不到的皇位呢?
百官交换目光,义愤填膺的声音已然压不住。高准坐这把龙椅二十多年,第一次被人逼到这个境地,他倒是真的好奇起来,是哪个青出于蓝的儿子有如此手段!
冷笑一声,他将怒意尽数收敛:“裴太傅之事朕会令大理寺详查,那么依众卿所见,该立谁为好?”
如沸的议声戛然而止,裴太傅也趴在地上顿了顿。这些年,无论大臣们如何劝谏,皇帝就是不接茬儿,男人嘛,谁愿意承认自己壮年已过到了该让位的年纪,没想到此刻竞痛快地说了起来。见无人回应,高准目光投向越国公:“国舅以为呢?”谢云柏揣着双手,笑道:“臣不敢妄言。”皇帝接着点名:“丞相。”
王景年抬步向前一揖:“诸皇子龙血凤髓,自然酷肖陛下,无一不好。世子更类其父,好贤求治,仁德广被,颇有尧舜遗风。二殿下节俭爱民,三殿下贤明果决,都是治世之贤君良臣。六殿下到大理寺一年,积案皆清,人称青天。”他避开了因生母而无缘储位的四皇子和五皇子,对剩下几位极尽溢美之词,却偏不说能不能做君王,只从施政、品行等着手夸赞。皇帝在心中笑骂:老狐狸。
明知故问道:“怎么不接着说了?还有三个没说呢,你觉得老四如何?”“四殿下于男女之事上常遭诟病,事儿却办得漂亮,他在吏部学习,常有得罪人的地方,可与其共事之人无一不称道。“王景年顿了顿,“可惜了,要是有个好的出身……”
“哼,丞相去岁还在弹劾四皇子,说他善于结交,暗植党羽,今日反而替他说起话了!"裴太傅袖子一甩,冷笑道,“分明是结了姻亲在此提携!”王景年也驳他:“裴太傅此言差矣,我有两个女儿,都在与皇子议亲怎么不见我为五殿下和七殿下说话?”
殿中又吵嚷起来,好不容易皇帝提起立储的事,都想趁此机会说上两句。皇帝好整以暇地听了一圈,约莫摸清了谁站队谁,甚至还笑着让段恭给诸位大臣上茶润润嗓子,趁众人住口喝茶的空档,迅速站起来,宣布:“今日先到此罢,退朝!”
他溜得比兔子还快。
这一招还是刚登基那几年,中书省几个老臣把持着朝政,凡事非逼着点了头才肯走,他为了早点下朝想出来的无赖办法。走出宣室殿,高准传了辇轿:“去暴室。”掖庭的石壁久不见光,暴室是其中最暗的一间。高见琮背对门盘坐在蒲草之上,天子剑悬于膝头,静静望着墙壁。他身上那件光风霁月的白色圆领袍还是昨日穿上的,早起未重新包扎后背,军棍落下的伤口渗出血来,泅湿重衣,染红了大片银丝绣面。皇帝挥挥手,段恭上前卸了锁,打开门,恭敬请道:“殿下可以出来了。”高见琮哑声问:“儿臣的婚事……”
“你为何执意娶她?"皇帝垂手立在门外,也不恼,“你喜欢王家姑娘?”高见琮张了张口一一
何谓喜欢?
那场荒唐而旖旎的梦猝不及防撞进心口,一下令他方寸大乱。昏溟馥郁的椒泥香,软玉一样的雪白肌肤,沁着甜香的一滴薄汗……只要想起来,剔骨般的快感霎时注入经络,通抵每一个角落,手指都在颤抖。他不喜欢让自己失控的东西。
他不喜欢。
高见琮摇了摇头,想为自己辩白。
抬眼时,却见父皇微微偏着头,目光斜扫过来,带了点忍俊不禁的意味。“我……”
“朕准了。"笑意只是稍纵即逝,皇帝敛起袖子,神色忽然变得很严肃,“婚事准了,该罚的也得罚。你御前失仪当众寻衅生事,实在不适合留在宫中,即日起,便到陇西打仗去罢!”
一枚小巧的虎符扔在高见琮面前。
皇帝只给他八百轻骑,却要他去击溃匈奴。“悔否?"天子淡淡问道。
“不悔。“高见琮将虎符收进掌心,再拜叩首,“不破胡虏,誓不卸甲。”大
王濯这一宿睡到了午时。
昨夜那场雨停了,徒留院中一树粉白如霞的残花,蕊瓣都湿着,风一吹簌簌地飘落水汽。
这时节梨花杏花已然不多,雪时呆看了许久,拿着手里一枝鲜花左右为难:“西府海棠红是今日大夫人才送来的,正该图个新鲜簪上,可杏花将开败了,再想簪又得等到明年去。”
王濯挽了头发出来,作势要拿花往她发髻上插:“我看都给你簪着罢!左边一朵,右边一朵,岂不正好?”
“好姑娘,你又捉弄我!"雪时慌忙跑开,还要小心护着那海棠花。见她这般爱惜,西府海棠又实在不易得,王濯想了想,将一枝上两朵并蒂海棠一分为二,寻出些花蕾小一些的杏花各自点缀在侧,粉杏红棠,倒是也娇俏可爱。
雪时替小姐簪好花,对着铜镜看了看,笑弯了眉眼:"真好看。”“将你那银簪子摘了,我也给你簪上。”
折腾了约半刻钟,王濯与雪时簪着一样的花出来,穿过垂花门,转上去往前院的游廊。
这一觉睡过了饭点,大房屋里自是不会给她留饭,让小厨房开火也实在不必,王濯性子懒怠,从前最爱高见瑜那些年,也不曾为他洗手做过一碗羹汤。倒不如直接去婶母房中蹭一顿午食。
如此打算着,想到庾夫人院里有个蜀中来的厨子,王濯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路过荷芳山房,里面正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谢夫人哭喊着“不活了",一个藕色的釉下彩宝瓶便飞出来,不偏不倚落在王濯面前那块地砖上,她停下来,细细一听。王景年喊着:“够了没?!”
谢夫人声音更大:“你个没心心肝的东西!漱儿的聘礼才十斤黄金,为什么要给那贱人百斤?!大姑娘是你的女儿,你替她周全,可也替我们的女儿想一想!”
“闭嘴吧你!"王景年没好气道,“聘礼是圣上钦定的,你不满意,再为漱儿添五十斤就是。”
“我就知道!老爷是为昨晚的事生我的气,"谢夫人嘶声尖叫起来,“我要回娘家!这个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王景年扬声说:“来人!给夫人备车!”
谢夫人一噎,用帕子捂着脸哭道:“老爷既厌了我,我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她四下看了看,那柱子根根都有碗口粗,但凡撞一下,就是不死也得破相,又犹豫起来。
王景年扶着她的双臂,强压着怒火道:“适可而止吧!你得罪了大房,我不曾骂过一句,你还要怎样?!这屋子里的东西全都叫你砸了!”哪里全都砸了?
王濯看向脚边那个藕色宝瓶。
这宝瓶飞出来的时候落在了湿泥上,暂且保住一条命,王濯叫住一个粗使丫鬟,指着宝瓶说:“把这个给夫人送进去。”粗使丫鬟诺诺应是。
王濯站在门外听,那丫鬟进去了不过须臾,便传来碎瓷声响,紧接着是王景年微微发颤的声音:“这、这是元嘉二年中秋宴,御赐的那只……打坏御赐之物,可是大不敬之罪。
她自然不会傻到去告发此事,连坐全家,但她乐得见这两人吵得急赤白脸。李缨还在冷冰冰的棺椁里躺着,凭什么让他们恩爱缱绻。王濯轻轻扬起唇角,雨后初晴的太阳照在她脸上,仿佛熠熠发着光,让身后一从海棠都黯然失色。
高见琮就站在海棠丛中目睹了这一切。
这位王小姐……
似乎与他之前见过的有些不一样。
她素来是冷静的,缜密的,好像永远都在思考,做每一件事都有深意。然而这个时候,她只是在使坏。
即使是使坏算计人,看起来也十分…娇俏可爱。王濯回过头,发现了他,那种顽皮的小女儿情态瞬间消失,她躬身行礼:“七殿下。”
高见琮走过去,和她并肩站在日光下。
金线钩织的麒麟祥云盘踞在玉色衣衫上,盛着半尺春晖,广袖飘逸,清俊疏朗,自是举世无双。
王濯发现他又穿了这个颜色的衣裳。
本就是郎艳独绝的少年,穿白着素更衬得如玉如树。她看出来了……
看到王濯的目光在他身上凝了一瞬,高见琮满意地抖抖袖口,愈发觉得出门前换掉素日的玄衣是个明智之举。
既然前来告知婚事,就要穿得让女方满意,他道:“你的婚事定了。”“和谁?"王濯并不是很关心。
嫁谁都是一样的。
“我。"高见琮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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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万万不行。
她怎么能嫁给高见瑜的弟弟呢?
王濯大惊失色,诧异,窘迫,羞臊……种种情绪轮番上脸,那张白皙的脸霎时一黑,又由青转红,好不精彩。
“为、为何?“她结结巴巴道。
“你不愿意?"高见琮居高临下看她。
王濯不敢抬头,这个距离让她几乎贴到他胸口,甚至可以感受到一股诡异的侵略性,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蹙着眉道:“我只说过要助你登上皇位。”“做我的妻子,更方便些。”
“只是如此?“王濯眉头稍松,刚才那一瞬间的侵略性仿佛只是错觉。“不然呢?”
高见琮反问,亦是自问。
他娶她,只是不愿让别的兄弟娶,不愿将这份助力拱手于人。不过是假夫妻,真结党。
仅此而已。
无关乎什么喜欢不喜欢。
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