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采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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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最后一颗珠子穿上,打好十字结,王濯举着珠络左右看看,满意点头:“还好,多年没做这个,手艺还没丢。”
雪时心想,姑娘才来长安半载,怎么就多年了。她看着那枚柳叶结,犹豫道:“若是送给七殿下,是不是太素了些?”王濯也迟疑:“有吗?”
“哎呀,姑娘你想……雪时在她身边蹲下,指一指上面的青玉珠,“这珠子不值钱,丝线也普通,那不是和送别人的都一样了?”王濯一想:“你说的有道理。”
毕竞这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君,她多给他点体面,日后高见琮做了皇帝,也许能念着这份情放她出宫去享清福。
她摸了摸梳得齐整的发髻,取下来一支金累丝嵌珠玉金簪,她从凉州来,身无长物,这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首饰,上次进宫皇帝太后倒是赏了不少,可惜御赐之物不能拿来送人。
“这还是我娘留下来的,愿他别丢了。”
王濯颇为惋惜地说着,拆开金丝,将上面的雪米珠和白玉都取下来,在打好的珠络上拼出一朵简易的荷花,再用丝线勾好。“姑娘手真巧呢。"雪时眼巴巴看着,仿佛也想要一个。“放心,待你哪天嫁人了,我也依样做一个给你!"王濯拿丝帕包着,连同高见琮给的那支宝凤钗一并递给雪时,“我妆台上有个酸枝木匣子,你去取来将东西装了,拿这支钗到青霄门,东西交给七殿下的伴读卫风就好。”雪时一一记下她的嘱咐,从王濯手里接过凤钗。光影洒在金钗上,雕琢精细的九尾金凤振翅欲飞,眉心一点红玉绯光流转。高见琦正在此时走过对面的廊桥。
他脚步微顿,目光不经意地往这边一瞥,认出了那支凤钗。当日在上林宫苑,高见琮与他相争,曾在皇帝和太后面前言之凿凿,这是将来要添作聘礼的东西。
没想到他那个七弟这么快就找到了赠钗人。礼部单子还没定下来,东西就偷偷送到了人手上。唇角在他唇边浮现,高见瑜忽然发现,事情愈发变得有趣了起来。雪时走后没多久,谢夫人身边的芸萱来到闺宁苑请人,将三个小姐院子都跑了一遍,恨不得扯着嗓子喊:“王爷到府中下聘,还带了许多礼物给各位夫人小姐,三夫人让姑娘们都去前厅,挑点东西!”王云湄从在水居出来,小胜嘀咕着挽上王濯的手。“才躺下不到一刻钟,便听她在外面叽叽喳喳叫个没完。”云湄使劲扯了扯发尾,把勾在簪子上的发丝扯开,“谁稀罕他兰陵王府的东西!”话虽如此说,待看到荷芳院中满满一院子的妆红箱奁时,云湄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王漱是王家第一个定下亲事的女儿,抛开还有三年丧期的王濯不谈,云湄的婚事也迫在眉睫,出嫁就是前后脚的事儿,谢夫人自然希望她女儿的聘礼规格能高出长房许多。
高见瑜正是摸中了这点心思,今日特来投其所好。因是皇帝赐婚,省了纳采、问名和纳吉的程序,直接由男方送聘礼入王家,他索性下个血本,一次将前三回的礼都补上。更是为自己赚足了面子。
看着码放整齐的聘礼,云湄低声道:“这四殿下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没想竟藏了这么些好东西。”
王濯知道二妹妹想问什么,轻捏一下她的手,笑说:“他自有他的来处。”高见琦出身低微,蔺修仪又不得宠,没什么可以贴补他。他要养谋士,养杀手,还要养府中三千姬妾,花钱请师傅教习她们诗书与舞乐,每一笔都是不小的开支,只能把手伸进底下人的钱袋子。她还记得,高见琦在六部学习那几年,一面跟着高见琮,整日兄弟长兄弟短地表演手足情深,一面暗中从高见琮的裨将、府官手里索贿。最后东窗事发,做个局将事情全都推到高见琮身上,自己则摘得干干净净。不知道这一世,高见琮早早看穿他的面目,他又上哪儿找这样一棵大树给他乘凉,让他吸血。
王濯与云湄走进正堂,向三夫人行礼。
“可把你们两个懒丫头盼来了!“谢夫人放下手中正在赏玩的白玉尺,招呼她们坐过去,“今日是郡王爷来咱家下聘的日子,你四妹妹得了好些东西,早就想喊你们来挑了。”
丫鬟们摆好支踵,王濯提裙落座,不动声色地往她手上瞥了一眼。那柄玉尺通体莹白,色泽温润,不见一丝杂质,是上好的和田玉打的。这年头匈奴掐着凉州通往西域的商道,大梁已许久无和田玉进贡,因而价值连城,上一世王濯只在高见瑜的书房见过一眼,就记住了它。这是先帝赏给裴太傅训诫愍文太子的戒尺。看来高见瑜是靠上了太子这颗大树……王濯垂下眼睛静静喝茶。“殿下送来许多时新绸缎,二位姐姐,尽管挑了去罢。"王漱端坐在谢夫人身侧,轻轻摆手。
她今日打扮得隆重,披一身朱紫缬花缎攒金留仙裙,头上插满大小芙蓉金簪,从头到脚一水儿的金玉锦绣,说话动作时也拿捏得规矩而端庄。青萝按她吩咐,带着几个丫鬟将东西呈上来。云湄冷笑一声撇开脸,倒是不大看得上,王漱笑道:“大姐姐先选吧。”她故作大度,王濯当然要成全,便抬手点了点最左边那匹云锦:“我就要这个了。”
王漱笑容一凝,端了茶水说:“素日里倒不见大姐姐如此艳的颜色……”她说着准备将锦缎拿过来,王濯却抢先伸出手,直接道:“正是因为平日不穿,才想换个颜色裁一身新衣,怎么,妹妹舍不得?”“倒也不是……“王漱讷讷,忍不住瞥了好几眼。王灌险些当场笑出声。
做了两辈子姐妹,这个妹妹的性子她一清二楚,明明那石榴红的云锦是她想要的,却要在高见瑜面前装得大度,一并端出来供她挑选,又生恐她选中了,所以放的远远的。
“那就多谢四妹妹了。"王濯将东西抱在了怀里,低头喝茶。王漱咬着牙,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匹布,往后高见瑜还会送她更多,只要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小气之人…她转头看向高见珀。高见珀的目光竟然紧紧黏在王濯身上。
手里骤然一空,直到王濯探手过来,接住了那只将将落地的瓷杯,问道:“妹妹怎么了?”
王漱这才惊觉她竞然一时心慌,险些又跌了茶盏。母亲房中已没有多少物件儿可供她摔了!
扶了扶云鬓,王漱笑道:“无妨。”
可是心里却止不住犯嘀咕。
算算日子,自打上次为西北献策失了圣心,她与高见瑜已有足月没见,这些日子谢夫人连门都不让她出,等外面的骂声渐渐过去了,才允高见琦前来纳征过去这些时日,他竟一点儿都不想她吗……王漱轻轻咬住了下唇。
她恍然惊觉,自打进门起,高见琦的目光就不曾在她身上停留。他先是在前院与父亲寒暄了许久,感谢他在早朝上的美言,走到荷芳院,又对挂在正堂那幅王漱新题的字大加赞赏,随后便向谢夫人介绍王府带来的聘礼,是如何珍稀,如何用心。
可她今日为见他这一番精心打扮,他却连一个正眼都不曾看过。一眼都没有!
那他前世说过的那些思慕多年、相见恨晚,他说的看见她眼里便看不见众生…都算得了什么呢?
走完了纳征仪式,王漱仍然心不在焉。
高见琦同王景年夫妇拜别,王景年说:“后面荷园中开了新荷,殿下不急回府,不如四处走走看看,迟些再回。”
未来岳丈发话,高见瑜无不应是,依言前往。王漱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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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这间荷园地处西北,离闺宁苑还有好一段路,是如今定国公的高祖父在年轻时修葺的,荷塘下铺了地龙,引南山上的温泉过来精心养着,先帝还曾在此处给越夫人贺寿。
这园子妙就妙在,既将一池风荷圈在了自家宅邸,又远远避开了闺阁女儿们的住所,让外客也能赏玩。
寻常时候,王濯不到此处来。
今日也是赶了巧,在庾夫人院中用饭时,王其濠说荷园里的棱角能吃了,又脆又嫩,正是新鲜,将一桌人馋得心痒难耐。定国公当即说:“夫人且稍候,我去剥几个棱角给你。”他早年跛了一条腿,庾夫人哪儿敢让他前去,问两个儿子,都支支吾吾地说要去做功课。
贴心小棉袄云湄自告奋勇替阿爹代劳,庾夫人又担心她不识水性,万一踩空跌落……
王濯不好白吃人家一顿饭,于是主动说:“我陪二妹妹同去罢。”时序仲夏,莲藕觚芦俱都还未长成。
只有满塘如钱大的莲叶,一片一片浮在湖面,被温泉催开的粉白莲花亭亭其上,随风摇曳。
荷塘边泊着一艘小船,云湄提起裙摆踩了两脚,皱着眉说:“奇怪……这荷园本来有两只船,怎偏剩下这一只破的?”“无妨,你坐着便是。"王濯笑着撑起青竹榜,棹点春溪,往青萍深处寻去。那菱角都藏在藕花深处,才露出一点尖尖,要等到七月才能完全成熟,这时节吃,就是图个鲜嫩。
王濯掌着船,云湄弯腰摘了半捧,就觉得头晕眼花,摆手道:“不成,这船晃得厉害,我得到岸上去。”
“那到前头八角亭歇息片刻。"王濯指着水中一处汀州,调转船头,向那边划去,“我再去摘一些,到回的时候再来接你。”云湄在亭中坐下,挥拳捶着腰,喊道:“大姐姐早去早回啊!”“放心!”
她这样说着,才撑船走了不多时,便后悔了。高见瑜正斜倚在水边一块大石头上,曲起一条腿,拎着半瓶酒赏花,船被他藏在了身后的芦花荡里,因而谁也不曾看见。但他远远地就看见了王濯的船。
在王濯将船靠岸,准备去采莲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棹竿。“四殿下。"暗淡天色下,王濯轻轻眯起眼。高见琦笑了笑,手指点地:“见了本王,不行礼吗?”王濯不语,想将棹竿抢回来。
高见瑜却反往怀中一带,眼看她一个踉跄,险些扑进自己怀中,这才松了手,弯着那双极丽的凤眸说:“你喜欢那匹云锦?下次我从台城回来,一定多带两匹。”
“不劳殿下费心。"王濯的眉眼中似有嘲弄,“既是太傅的心心意,殿下就好好收着,我可不愿受这借花献佛的东西。”
高见琦脸上笑意淡了下来:“你很聪明。”云锦和玉尺都是裴家人送来的,不必去问王濯如何知道,问也是自取其辱。他说:“你跟了我吧。”
一叶轻舟在水面摇摇晃晃,高见瑜直接迈步上来,站在她身边:“常年立于山巅,没有跌入过谷底的人,是不会知道登攀之路如何艰难的。你为老七做事,即便做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功劳,于我却是雪中送炭。”王家四小姐太蠢,像一朵妖艳无格而头脑空空的牡丹花,只可做太平盛世的点缀,不可做共患难的臂膀。
高见瑜略一思忖,决定许以重利:“你若助我成大业,我可以封你做夫人,给你最好的封地,提携你的母家,你想要的一切应有尽有。”王濯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眼中不无讥诮:“我嫁给七殿下,他若登基,我就是皇后,何必贪恋你的妾室之位?”借着渐沉的天光,高见瑜目光拂过她的脸。清丽,冷淡,白中透着一点薄粉,像极了这荷园中斩尽春色的莲花。忽然心中微动,他又往前了一步,带着酒气的吐息喷在王濯面上:“其实,你若不想做妾也可以…”
两人的距离委实太近。
他的手,几乎已经放在她腰上。
冰冷的刀柄抵上高见琦腰间,一阵钝痛,高见珀低头。“王爷再向前一步,对着你的就不是这一端。”大
王漱步下栈桥,四下张望着,蓦地捏紧了攒金的袖口。她看到了高见瑜。
他在一一和王濯站在一起。
她想走过去,听一听他们在做什么,可是才靠近两步,高见瑜便转身向这边走了过来。
王漱仓皇躲避,可是四下哪有藏身的地方?避无可避的,高见瑜看见了她。
随后一一
王漱清清楚楚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抹厌烦,但是稍纵即逝,当高见琦走到面前时,依旧对她笑了笑:“四小姐。”
他笑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好看极了。
“嗯。"王漱红着脸,轻轻点头回应他,满面羞涩。那天夜里,她再一次梦到前生。
在王濯死后第三年,朝野中忽然掀起浩浩荡荡讨伐世族的浪潮,先皇后的母族、大梁最鼎盛的世家琅琊王氏,因为巫蛊之乱,被弹劾的奏疏推上了风口波尖。
一些刚入仕的新贵指责王家教女无方,纵其谋害皇子,她的父亲王景年下了大狱,母亲没入教坊司,连同舅舅一家也被株连。她忧心自己与检儿的前程,高见琦却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抚:“别怕,别怕。”
他带她去了朝堂,当面维护于她。
她得以从摧枯拉朽般覆灭的王谢二族中保全。朝中非议也很快被压了下来,他高坐明堂上,回眸望她,对着她笑。温柔一如往昔。
可这场梦将醒的时候,她面前却又浮现出王濯的身形。她确信那只是梦,梦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场景。王濯被悬在椒房殿正殿梁上,衣袂飘飘,声音悠远,她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她冷漠地逼问:
“你以为我输给的是你吗?”
“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
风吹开椒房殿积年覆灰的大门,她的裙摆被吹起来,歌声凄厉而渺远。“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①王漱骤然惊醒。
“母亲一一母亲!”
她自重活一世来,便常常梦到过去,梦中大多是高见瑜护着她,吻着她,或狎昵,或体贴一一这还是第一次梦到大姐姐。她为何要唱那样的歌?她为何会说那些话?她没有害她的孩子,她也没有害她,她没有!她以巫蛊诅咒陛下,诅咒皇嗣,却为何又要回来找她?!一切都是王濯咎由自取。
都是她咎由自取!
王漱满面惊慌,掀开被子坐起来,谢夫人听了青萝的禀告,急匆匆跑进来,一把将女儿揽进怀中,握紧她的手:“娘在这!娘在,在呢……”“大姐姐呢?"王漱惊魂甫定,张口问。
“你问大姑娘?"谢夫人不懂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今日你表哥出征,她去相送了。这时候应当正在城西十里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