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一梦喜(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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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二这日,王濯从王家搬了出去。
她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走的时候亦然,只收拾出来两口箱子,一只放满了皇帝太后的赏赐,一只是她素日穿的衣裳,还有长房兄妹三人各自送的礼物。王漱恰好这天回门,在谢夫人房里听了她要搬走,恼恨道:“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还是要回来的。”
回望那块"琅琊世泽″的牌匾,王濯如是对雪时说道。“姑娘还回来作甚,回门都不用回这里。"雪时敦促着驺夫快些赶车。朱楼碧瓦在一尺见方的小窗里渐行渐远。
雾沈云瞑,偌大宅邸如同一只吃人的巨兽,在北风中历久弥坚。终有一日会在她眼前坍圯。
王濯轻轻放下车帘。
李家在京中的宅子与世族隔了一条街,和几个车骑将军比邻而居,这些将军们大多是泥腿子出身,从不撵往来的香饮摊、包子铺与簪花郎之流。时日久了,小贩们云集景从,因而在这条路兴起午市。王濯挑了一只三足粉芙蓉石熏炉,用料平平无奇,倒是这颜色别致,准备拿去庆贺她舅舅入宅。
李府众人正忙得脚不沾地。
浩浩天恩来得突然,回陇西传信的人还在路上,但宅子这几日就要拾掇出来。一座三进宅院要打理起来属实不易,皇帝特意赏下许多仆役。“早知陛下赏赐,我便不去西市上买人了。"李缜向王濯抱怨,“平白花费好些银子。”
王濯笑着跟他往后院走:“不过花些银子,舅舅又不缺。”“坐吃山空,这朝廷的俸禄微薄,可比跑商赚得少多了。"李缜痛心疾首。雪时只跟在后面偷着笑。
李缜带王濯去看她的住处,他选了府里最大的一间院子,一间堂屋,两侧带四间厢房,后面还有一处荷塘,与东跨院的杏林以栈桥相连。“舅舅这半辈子也没个一儿半女,你且在此处住下,以后就是李家正经小姐。”
走进堂屋,他又指着床边那口彩漆衣箱:“你的屋子我也不知如何打理,这些金银你拿去,想添置什么便添些。”
皇帝送来的侍从不以为然,心道一个西北来的能有多少银子,说话好大口气。
待他上前打开钉鼻钮上的铜锁,揭开箱盖时,立时倒吸一口凉气一一真是好大一座金山啊!
李缜摸摸后脑:“舅舅此次来京匆忙,身无长物,你出嫁也一时拿不出得体的嫁妆,只有这些黄白之物了。”
王濯笑起来:“这就很好。”
成婚前夜,李家这满满一箱子黄金,连同舅舅为她着急忙慌备下的嫁妆,凑了整整六十四抬,一起送入武威郡王府。李家一时拿不出田产地契,最不缺的就是钱,李缜便尽可能多置办了马匹奴婢及陈设。
这样彩旗叠鼓、冠盖如云的一支队伍走在街上,引得左邻右舍都来围观。王漱看见后当即跑回王家闹了一场。
“母亲手里握着陈郡两个县的田产铺子,却不肯给女儿最大的那间,若是我嫁妆再丰厚些,到了夫家也能多些尊重。”“如今连陪嫁的金银也不及大姐姐,王府都在一条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让女儿如何抬得起头!”
“娘不知道,成婚这十日来,王爷他、他…”王漱张了张口,想说她还未圆房,竹音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即便说了,夫人难道就有更好的办法?
总不能将姑爷叫来逼着他……
王漱咬了咬下唇,委屈地将脸埋进谢夫人怀中。傍晚归家时,她只是拿走了谢夫人手里最后几张地契,顺手带走王景年新得的云母画屏。
本以为高见琦会因此高看她几分,指不定今日一高兴,就……有些事就水到渠成了。谁知当她坐马车回了王府,还来不及去更衣,就被高见瑜堵在了垂花门外。
“你出府了?“高见琦上下打量她。
裙摆下露出的绣鞋尖,还沾着外面的泥。
“我去见了母亲。"王漱不明就里,也赌气,“难道嫁了王爷,连自己家都不能回吗?”
“你不知如今正是禁足期间吗?"高见琦尽量压着怒意。王漱走出王府不到一刻钟,段恭就到了门口,什么谕旨都没带,只让一队羽林卫将王府围了起来,传下皇帝冰冷的申饬一一为鬼为域,非帝王之道,何不佩弦自急?
字字珠玑,如敲骨震髓。
“陛、陛下未曾说过,让我也禁足啊…“王漱声音低下去,没了底气。高见琦将她看了许久,眉心像被一只手强硬地抚平开来。这毕竟是他三书六礼娶回来的妻子。
“罢了,回房吧。”他向王漱伸出手。
带了一丝雀跃,王漱将手放在他掌心,让他握着,一步一步走过漫长的回廊。
就像回到了她走进皇宫的那一日。
他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带她走到太庙去,将她带到祖宗神位前,敬告天地,他要和她在一起。
“王爷……关上房门那一刻,王漱忽然从背后扑上去抱住他,“我们要个孩子吧。”
天光暗淡,所有情绪都在此刻随夜色涌起。高见琦在门前站定,抬起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大
天街夜冷,庭燎晰晰。
高见珀又做梦了。
两侧宫墙似有万丈高,他在漫长的驰道上发足狂奔,衣袖里灌满了寒风,冷得彻骨,车辙声、心跳声嘈嘈切切,仿佛幢幢鬼影踏过夜幕的脚步。可他的腿实在太短了,孩童的身体力不能支,前方那架马车渐行渐远。他摔倒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卢大人一一”卢太师是皇长兄高见璋的讲师,是太子的“先生”,但他只能敬称一声“大人”。
皇子们是没有资格做他的学生的。
马车终于停下来,内侍挑起暖帘,露出卢或温润的笑容:“是四殿下啊!”那时的卢或尚是壮年,须发还未白,也未曾加太子太师的尊衔,鬓角修剪出恰如其分的清雅之态:“殿下找臣有事?”“我……我想向大人请教功课。”
高见琦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从怀中拿出写了一页的策论。可在他跌倒的时候,这页纸就已从中裂开,被他按在怀中,揉得皱皱巴巴,汗水也泅湿了上面的墨迹。
“臣来看一看。”
卢或并未怪罪,笑着将纸接过去,拼在一起看。北风迟迟吹开了夜幕,吹起了孩童的鬓发,东方既白,高见瑜看见宫道上盛开的梅花,看见墙头新化的积雪,看见惨淡冬日里初升的太阳。他仿佛看见了前方的光明坦途。
刚下朝的官员序次走出,经过驰道,高见琦一一问好,礼数与仪态都无可挑剔。
他听见越国公笑着说:“四殿下好学。”
高见瑜受宠若惊,绷直身子,向越国公拱手道谢。卢大人夸奖了他的策论,回宫时,高见瑜步伐都轻快了许多,他迫不及待要见到母亲,要向母亲道喜,他还要每天都去驰道等卢大人,请他教导治国理政之道。
母妃的宫室虽然远僻,也不能坐轿,但他会提前一个时辰起床赶过去。然而他没在寝宫找蔺美人。
“阿娘!阿娘!”
他找遍了每个屋子,每个角落,最后在后院看到了阿娘。宫阙雪霁,鸳愁晶莹,蔺美人坐在一地白雪中,这时节红梅还未争春,她裙边却沾了大朵大朵殷红的梅花,灼灼如荧火。遥有血腥扑鼻,仔细看之下,才发觉那不是梅花,而是一片一片泅开的血。“娘!”
高见琦目眦欲裂,踉跄扑过去。
蔺美人却只是抚着他的鬓角,淡淡笑着,仿佛即将枯萎的花。后来,他隐隐约约听说一一
“不过是个舞女的儿子,还大言不惭想学治国之道。太子没了,也轮不到他。”
“蔺氏以舞姿见幸于天子,让这个伶人做了几年宠妃,如今不过是挑了脚筋让她不能再舞,又不曾取她性命,她也该知道分寸了”“人啊,就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位置?位置是什么?
自古以来从太子坐上帝位的有几人?
谁不是手里沾着血,脚下踩着骨,从风刀霜剑中为自己博一条出路?成王败寇,坐上那个位置,史书还不是自己来写!可父皇为何仍然不满?
“鸱鸮弄舌,青蝇点素,尽会使些鬼域伎俩!朕就是这么教你做人君的?!“宣室殿上,皇帝看着他如看一个死物,“滚回王府去,好好闭门思过罢!高见琦反而仰天大笑,额头磕出鲜血,跌丽的面容因而宛如鬼魅。“父皇心中,可有将我当作儿子看待?”
“父皇几时教过我?!”
“不教而诛!不教而诛啊!”
他跪在大雪中,风雪晦明,血光涂污了他的眼睛。他想剖开自己的身体看一看,他的骨骼与大哥究竟有何不同,所谓太子,所谓皇后,他们的血肉比他贵重几何?!
同是皇帝的儿子,为何他大哥是“寝床弄璋,得男之喜”的璋,他七弟是“黄琮礼地,以镇四海”的琮,而他只是一块似玉的石头?!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可以谗言谋害他阿娘,他以同样的手段还击,却要被褫衣廷杖,禁足思过!
为什么他只能俯首帖耳,跪在那个处处平庸的长兄面前称臣!他大病了一场。
朦朦胧胧中,有人用帕子为他拭汗。
冰凉手指拨开他的鬓发,擦过他的额头,在眉心轻轻揉按。高见瑜惊坐起来,握住了那只手。
是他三天前刚娶进门的王家大小姐,从关外接回来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王濯。
他们说她狂悖,粗野,礼数全无,德行有亏。然而眼前这个娇憨漂亮的小娘子显然与传言不同。她转身将帕子放在水盆中清洗,细长手指来回穿过水波,仿佛濯洗一枚白玉,胳膊都在微微颤抖了,还是不厌其烦地凑过来替他擦面。“王爷高烧不断,在病中一直说梦话呢。”高见珀警惕抬眼:“你听见什么了?”
“先贤曾说,君王要亲贤臣,远小人。可君子不党,其祸无援也;小人利交,其利人助也。"①
“没有小人,何来兵不血刃的君王?王爷被斥,不过是没有小人去替王爷做这些事,让自己的手沾了血。”
“所谓智不拒贤,明不远恶,善恶咸用也,正是如此。”她将洗净的帕子拧干,轻轻按在他额头上:“王爷不能做的事,我来做。”高见珀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你?”
他把人按在身下,借着烛火,细细打量她的眉眼。王景年为何会送来这样一个人?
说是广交皇子,待价而沽,却塞给他这样一个不受宠的女儿。说是敷衍婚事,用她拉拢,偏偏这个大小姐聪明得过分。灯影在翠罗桃色的帷帐上一晃一晃,映着她的眉骨,如同春夜里坠在海棠花上的雨露。
他试着亲吻她的额头,将手探到她腰间,含住她的唇。怀中人明显瑟缩了一下,闭上眼,将脸转到旁边,却还是颤抖着圈住他的腰,手指在衣带上忙活着,去解他的金绶和蔽膝。她抖得更加厉害了。
……终究美人尚小,不堪摧折。
高见珀想停下来,可入手处仿佛握着冰雪,如温香,如软玉,让他失了分寸。
一夜缠绵。
晨起时,他让人端来一碗药。
“喝下去。”
琉璃碗盛着深褐色的药汁,闻来苦涩不已,即便是未出阁的姑娘,也能一望而知那是什么东西。
王濯什么都没说,接过药喝了。
“你不怨我?"高见珀看着空碗,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我这时候不宜生下王爷的孩子。"她拥着被褥坐在床角,尽量遮住身上的痕迹,她眼里有怯,神色却很平静,“圣上推恩诸王,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一旦嫡子出生,就会被皇帝裂土封侯,分走王爷的采邑,抱回宫中抚养。兰陵其地本就不沃,经不得如此折腾。”
高见瑜轻轻挑起她的脸,面如芙蓉,人比花娇,讲正事却犀利如刀。王濯亦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怯:“待以后大业成就,我希望我的孩子是嫡长子。”
大雪漫天,眼前人如雪消融。
高见珀骤然从书桌上起身。
一夜之间天地换了银妆,启窗四顾,积雪弥望,墙头枝头都缀着白发,积雪甚至压低了院中那株梅树,风吹过,簌簌抖落一树。他按了按心口,有些喘不上气,心尖震颤,仿佛被人揪着似的疼。这个梦太过真实,就好像……
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一样。
巫山高高十二峰,重来回首,往事已成空。可如今只剩下胸口空落落的钝痛。
门外锣鼓喧天,大红喜绸拉了十里路,仆役将浓绯薄朱的花瓣撒向雪中。是他的弟弟接亲的队伍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