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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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窗夜雪,晓钟残漏。
菱花清镜里,高见琮双手撑着案,倾身向前,鼻尖在她鬓边飞快地蹭了一下。
像孤山雪岭中暗涌的梅香,清清幽幽的,是极好闻。王濯不由得低眸,看着地上青砖。
他靠得太近了。
无处躲藏。
好在这样的窘迫没有持续多久,雪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只以红线相连葫芦瓢:“小姐,该用合卺酒了。”
王濯乍然放松下来,顺势去推高见琮。
…没推动。
只当是说错话惹得姑爷不快,雪时扬唇笑了笑,改口道:“是该称王爷、夫人了。”
“无妨。”高见琮伸出手。
那两只盛满清酒的葫芦稳稳放进他手中,王濯抬手要接,高见琮却似没看见一般,仍然半边身子压着她坐在桌上,直直将酒递到她唇边。他歪着头,少年人如玉的面庞上,带着一丝无辜。仿佛在疑惑为何不可。
也没什么不可的……王濯在心中默念两遍,就着他的手低头满饮此杯。高见琮凝目望着她,亦一饮而尽。
雪时笑嘻嘻收起酒葫芦离去。
门开时风穿堂过,烛火吹得更亮了些。
灯下窥人,高见琮忽然伸出手,在王濯没反应过来前揉上她的唇,指腹将一点清亮的酒痕拭去,然后一一
他竟然毫不避讳地放到口中抿了抿。
王濯心如鹿撞。
恍惚间回到多年前椒房殿前,剑拔弩张的那一夜,带着薄茧的手也是这样擦过她的唇,抹开万千风月。
那样志在必得的笑容,就好像……觊觎已久。“该、该沐浴了。"王濯慌不择路地转开头,结结巴巴开口。刚说完她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不过这次高见琮倒是很快退了一步,乖乖应是:“嗯,去汤室。”“那我去传侍女进来服侍。”
笼罩着她的压迫感骤然消失,王濯准备到外面叫人。手腕骤然被攥住,高见琮一双凌厉的眉轻轻蹙起,隐约有些不快:“不必。”
他长在宫中,只见过各宫娘娘争相与父皇共浴,没见过亲手把人往宫娥手里推的。
高见琮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
王濯有些不明觉厉。
想了想,即便不用人服侍,也得有个人在外面掌灯。于是起身同去。
东厢后面的院子里挖了汤井,七尺见方,一半藏在石山梅林里,一半连同内厢,出浴后可以直接到衾床安枕,不用受天寒地冻之苦。高见琮在屏风后坐下,才捧起灯烛,忽然又懊恼不已。工部这些人办事,只想着这是大婚用的喜房,屏风选了最透的剔红鸾凤缠枝图纱罗屏。
经烛火一晃,屏风后人影绰约,袅袅出水。高见琮慌忙将目光移开。
却又看到了搭在红木衣桁上的貂裘、蔽膝、褶衣、桂裳……还有一件小衣。水声潺潺,是王濯披衣起身了。
高见琮也跟着站起来,不知要不要前去迎接。平日她沐浴应当是有人伺候的……
浴后要穿寝衣,从这里到床上还有几步路,怕是会着凉。他没再犹豫,拿起貂裘走上前,衣服举至与眉骨齐高,目不斜视地将王濯裹进去。
“谢殿下。"王濯攥着衣领朝他笑。
她其实常常会笑,逢人未开口时先弯唇角,但那笑意未达眼底,纵然笑着,高见琮觉得她的眼底也是冷的。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感觉她是真心在笑,真的开心。高见琮觉得又有些晕了。
该洗个冷水澡好好清醒一下。
他本想让她先去床上等着,想了想,这话怎么说怎么别扭,索性闭口不提,看她将寝衣、香胰一一在温泉边摆好。高见琮解衣入水,有些心猿意马。
忽然想到,一屏之隔的地方,她如今也正在掌着灯。她是否也会从屏上看见……
高见琮站直了些,舀起水浇下,水珠滚过手臂上贲凸的青筋,落进块垒分明的肌肉。<2
一一王濯在屏风外读了整整五页《淮南子》。半个时辰后,总算收拾停当。
提灯入内,趁王濯整理床褥的时候,高见琮眼疾手快,目光扫过妆台上那害人的书,连忙一把卷了,直接丢出窗外去。二人在床边坐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紧张起来一一该走的仪程全都走完了,再避无可避了!
王濯很想重提婚前约定好的事:
只是假夫妻,真结党,他们不该再往前一步了。但观察高见琮的表情,着实是一身正气,渊淳岳峙,倒显得是她多心。默对良久。
最后还是高见琮先憋出一句:“在边关时,我也日日沐浴。"<1行军艰难,终日泥里来血里去,他见过军中那些将士畏惧天寒地冻,十几日都不肯洗澡的,一场仗打完让人避之不及。他不愿将自己搞得一身血腥臭气,逢扎营必沐浴,即便是雪山冰湖也要下水。
他也想告诉她,他每天都干干净净的。
王濯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呆滞地问:“不冷吗?"<1………你试试。”
他手从锦被下探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王濯被牵着,有些茫然,掌心覆上他寝衣下的手臂。她下意识去验证那个问题,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感觉到入手处很烫,他应当是没有熏香,兰汤蒸发时很淡很淡的草木气息卷上来。转眼间,她已经被逼到墙角,高见琮一手扣着她的手腕,一手在腰间摸索。“殿下醉了。"王濯慌忙提醒。
“我没有。"高见琮闷声道。
“醉了。“王濯笃定。
压在身上的人低低笑起来,带了些戏谑,高见琮顺着她的话:“你说得对。”
醉又何妨?
醉了的人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高见琮终于明白了,区区十坛紫金醇怎能让他醉倒。应是酒不醉人,美色摄人。
他现在清醒得很!<1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要做什么。
他毫不犹豫,低头咬上她雪白的耳垂,像咀嚼一朵白梅,含在唇齿间肆意攫取令人迷醉的香气,细细密密的吻一路落到衣襟里。酥麻的感觉从颈侧蔓开,王濯缩在龙凤绣被里,止不住地战栗起来。说什么约法三章……他要做什么,她根本拦不住。那只手在她腰间流连忘返,想尽一切办法勾开繁复的衣带,指尖烫得惊人,似乎能将层层罗衣烧为备粉。
他眼中野火般喧嚣的底色烧红了夜幕,她不敢直视,只能无助地闭上眼。高见琮的动作却忽然停下来。
枕头旁边骤然一沉,他栽倒在她身边,枕着胸口,呼吸逐渐绵长。王濯睁眼,推了推胸前那颗头。
大将军的脑袋应当很值钱,压在身上委实重。“殿下醉了。”王濯再次重复。
高见琮翻了个身,朝向外面,喉咙里挤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嗯”。压在王濯心头的石头陡然卸去,她轻轻放下床帐,吹了灯,放心地在他身边睡去。
夜色沉寂,雪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高见琮悄无声息转过来,一手撑头,静静看着枕边的人,眼神清明。“观音奴。"他轻声唤。
王濯伸了个懒腰,在梦里挠了挠耳朵:“嗯……舅舅?”“我是谁?“他问。
王濯想了很久很久,撅着嘴巴:“殿下。”高见琮躺下去,在黑暗中盯着帐顶,有些无聊,顺手从她散落在玉枕上的头发重取一绺,和他的头发放在一起,打个结。1她忘了很多事,也忘了他。
不过没关系。
他会等。
大
一墙之隔的兰陵王府,王漱一宿未眠。
她不能出门,看不到王濯的喜宴是如何盛大,陪嫁的礼单是如何丰富,却能听到那一直吹到后半夜的笙箫管弦。
想一想,大姐姐也是可怜。
王漱坐在窗前,看着风雪中武威王府的飞檐一角,骤然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1
“不知道大姐姐是不是也独守空房……
青萝正端茶水进来,听了这话,连忙道:“王妃可别总想着出去,王爷知道了又要恼。”
王漱气冲冲撂下手里茶盏。
竹音正在给她蓖头发,闻言淡淡一笑:“王妃真想出去?”王漱从铜镜里看她:“你有办法?”
“昨日武威王大喜,新妇与王妃既是妯娌又是姐妹,于情于理,王妃都应当前去道贺,即便是圣上也说不出一二。”“那我让王爷写封奏疏。”
“道贺是家事,何须如此生分?王爷是出不去的,王妃只需派一个人进宫,向皇上说…”
竹音放下象牙蓖,在王漱耳边低语两句。
王漱立刻吩咐绿芜进宫跑一趟。
一个时辰后,绿芜兴冲冲回来,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我按竹音姑姑教的,说王妃想去隔壁与姐妹说两句体己话,一定悄悄地去,悄悄地回,陛下果象应了!”
王漱一时开心,顺手将象牙蓖赏了绿芜,说:“替我更衣。”她已经等不及要见到大姐姐。
两座王府不过一墙之隔,出入却要乘车舆,王漱没敢走正门,悄悄开了个角门出来。
这一晚,王濯总算把出阁前夜没睡够的时辰补了回来。醒来时天已大亮,高见琮端坐在床边,正看着她。王濯眨眨眼。
高见琮轻咳一声移开眼:“我到前院练武,忘了带剑。”他转头在屋内找寻,将能藏东西的地方一一摸过去,王濯抬眼一看,指了指他腰后:“殿下不是正佩在身上?”
“……嗯。“高见琮摸了摸腰间的剑。
王濯又想起他不同寻常的举动,遂有些紧张:“我脸上有东西?”以为是睡梦中玉枕压着了,忙摸摸脸。
高见琮又将她看一眼,直接越过这个话题:“今日要到太庙上玉牒,马车已备下了。”
王濯便起身梳妆。
昨夜大雪下了一夜,天亮时才慢下来,院中积雪已堆得没膝高,房檐上倒坠着冰花,天地冻白,反倒是梅花被催开了许多。行经连廊,王濯一时贪看红梅点点,冷不防脚下一滑。她倒是及时站稳当了,只是走在后面的高见琮看见,经过下一处梅树时,直接一只手伸来,轻轻搭在后腰上扶着她走。“殿下……“王濯的目光茫然落在梅花上。高见琮索性将那枝花折下来,递给她,淡淡开口:“放心看就是。”王漱才赶来,就在廊下看了这一幕。
一时竞怔在大雪中。
原来她那个煞神似的表哥,竞也会如此小意温柔。王府两个洒扫丫鬟从身后走过,手里拿着一本书,脑袋凑在一起吃吃笑着:“咱们王爷竞也看这些东西,王妃真是好福气。”大雪忽然将王漱迷得眼睛酸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