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1 / 1)

双鸾错 杯雪里 3824 字 1个月前

第36章太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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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凛凛号空,大雪亦逢逢。

太庙前,银朱宽袖曲裾的宫娥手捧豆笠,盛满葵殖、桃梅等燕飨之物,静候吉时。

王濯顶着十斤重的冠,搓棉扯絮般的大雪落满翟衣。眼前琼楼玉闱莫不如二十年前。

那一年她与妹妹同日成婚,拜太庙也是一起的。两对新人,玄衣朱革,一同立在昭示来年丰瑞的大雪中,莫不是如璧如玉,谁也不曾想过后来竞会闹得如此势同水火。敬告列祖修玉牒,按照礼制,应当长幼有序,先由她与高见琦一同入内。可当太常卿宣告登阁时,高见琮步随声动,竞跟着前去,王漱在原地怔了片刻,也只能跟上丈夫的脚步。<1

太庙正门容纳四人显然不够宽,两人刚刚好,高见琮站在她身侧,离得很近,近到可以闻见他身上不施熏香的冷肃之气。她四妹妹是极爱用香的,王景年每次带回府的香料都是王漱先挑,出阁那日,王漱特意选了西域进贡的兜娄婆香,在凉州也要十金一钱。可惜香料价贵,却不见高见琮沾身。

后来,王濯做了皇后才知道,原来他们成婚六年都未圆房。后世因果早就有隙可循。

他像一把冰水中刚洗出来的铁剑,强硬站在兄嫂身侧,意图与高见琦分庭抗礼。

他与她并肩叩拜天地祖宗。2

三声鼍鼓铮铮而鸣,太常卿入内,宣告登阁祭祖。王濯定了定神,将这不合时宜的想法抛之脑后,一步一步踩着积雪步入太庙,依旧如当年那样,跪在大梁七位先祖皇帝的神位前叩拜。太常卿将王濯的名字加入玉牒,写在高见琮旁边,宣告礼成。许是眼前场景太过熟稔,出殿时王濯有些恍惚,以致于险些摔倒在高高的门槛上。

那一年她也曾在此跌过一次。

她匆忙回京嫁人,宫廷礼仪还没学全,一朝从大字不识的村野女孩飞上枝头做了皇子妃,命妇翟衣穿在身上终究德不配位,走出太庙时被裙摆绊了脚,她的夫君就站在旁边,却只是站着,看她狼狈地站直身子,手忙脚乱扶正头上金冠她御前失仪已是大罪,高见瑜更不会在这个时候为了扶她,犯同样的错误。“当心。”一双手适时地伸过来,托住她的手臂。王濯微微回头,高见琮高大的身子贴上来,像一座永远不倒的靠山,与她一同走出太庙。<2

她说:“祖宗神位前,殿下不必顾我。”

高见琮没说话,只是垂眼将她扶着,一直走完太庙门前的九十九级玉阶,才道:“你都不怕摔,难道怕这些泥木做的东西?”王濯想说她还是挺怕的。

“我可不怕。"高见琮声音低低的,似有笑意,“跟着我,以后你也不必怕 "太庙告祖后,要到皇后处敬茶。

高见琮平日不坐辇轿,今日因有王濯在,便提前传人备下轿子,王濯却婉拒了他这番好意,说想看一看雪景。

心莫名跳得有些快,她要吹吹风平复一下。从太庙到椒房殿这条路不算长,两人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兰尚宫在殿外远远瞧见,立刻入内通报:“王爷和新娘子到了!”皇后终于得以舒出一口气,笑道:“二弟,你外甥、外甥媳妇来了。”谢云柏坐在对面,却好似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正好,我也看一看王家姑娘,从前在三妹家还没见过呢。”

气氛为之一冷,谢皇后笑容霎时褪去。

今日是她喝媳妇茶的好日子,皇后一大早起来,谢绝了各宫妃嫔问安,专门化了个精致又不失端庄的妆容准备见王濯,没想到越国公进了宫,偏偏在这时候来见。

高见琮入得正殿,看到谢云柏也是愣了愣:“舅父也在。”“来找皇后娘娘议事,却忘了今日新王妃要来朝拜。"谢云柏与王濯互相颔首见礼。

谢皇后冷笑:若是真的忘了,也不会到现在还不走。果然,待王濯与高见琮一坐定,谢云柏便说:“过几日就是年节,陛下应当不会再让琮儿领兵,过完年,又是春祀、春蔸、祓楔,尚且要留你在朝中听用。”

高见琮只答:“父皇如今命我在兵部学习。”看他故意装聋作哑,谢云柏干笑两声,强行开始话题:“兰陵王如今圈在王府,吏部无人主事,陛下或许要拿明年策试的事问你。”王濯在旁侧添茶,听见这话微微一顿。

谢云柏接着说:“舅父这里有个名单,都是自己家的子弟,与你也算半个太学的同窗。”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放在案上。

看着杯中茶水斟满,高见琮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太学诸生凡年满十六,便可走明经策试,优则入仕。”

“是,是。“谢云柏面上有些挂不住,“只是这用人嘛,也不能只看谁学问好,还是得用自己人。外面那些人文章做得再好,毕竟不如世家大族里耳濡目梁长大的子弟。"<3

谢皇后眉宇间一片霜色,已隐约带了怒意。高见琮说:“我知道了。”

侍立皇后身侧的兰因走到外殿去,吩咐门前的宫娥开门,谢云柏还是没有起身,大有高见琮不打开名单就赖着不走之态。1谢云柏面前的茶盏空了,王濯再次提起壶,这一回,茶水不偏不倚地浇在了那张纸上。

“王妃!"谢云柏大惊,慌忙将纸拿起。

这种棉连纸没有加过明矾,最是透水易损,他一用力,已经从中破开,半边提在了手中,半边还浸在滚烫的茶水里。“我初次入宫,粗手笨脚,实在惶恐,望国公爷见谅。"王濯施礼告罪,脸上半点儿惶恐也无,“还望国公爷回去重写一张,择日再送到王府。”纵然谢云柏再不甘心,也只能重叹一声,拂袖离去。送走了人,兰因将殿门一关,皇后立刻笑眯眯朝王濯招手:“好孩子,坐到母后这儿来。”

高见琮伸手扶了王濯一把,在皇后另一边坐下。“这得罪人的事儿本不该让你做,可母后一时心心急,也没想到好主意。“皇后有些内疚,拉着王濯坐到身边,“那活了半辈子也没活明白的蠢材,怕是要怨你。”

王濯行了礼坐下,笑着道:“无妨。”

这样的事,她从前也没少替高见琦做,逢场作戏,他唱红脸,她唱白脸,帮他挡去所有不便拒绝的请求,帮他提出不便启齿的条件。<1“你这傻孩子,看着机灵,竞是个实心眼儿。“谢皇后一手拉着王濯,一手把儿子的手拖过来,重重叮嘱,“念着王妃这份恩情,往后即便你发迹了,也不许做对不起她的事!"<1

高见琮应是,手被按在王濯手背上,眼睛只敢往桌上瞟。2入手处一片温热柔软,她多年练刀,手骨应当是极硬极格人的,可偏偏皮肉生得嫩,像二三月还未长成的花骨朵,只能摸见个形状,便剩下易碎易皱的娇气。

他再用力一分,都好像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皇后又将王濯端详半天,打量她形貌跌丽,容止沉静,哪儿哪儿都满意,一转头看见儿子的表情,顿时一噎:…我这椒房殿有这么热吗?"<3高见琮恨不得张口求母后别再说了。<1

王濯也恰恰抬眼看来,怔了怔,说:“不如将炭火撤了吧。"<2加诸在高见琮身上的窘迫好像突然消失了,王濯还在替他找补:“母后这寝宫以椒泥涂墙,本就避寒,殿下素日也用不上炭盆。”皇后又扭头望着她,嘴唇动了动,半响一句话没说出来。<3到了午膳时间,皇帝在宣室议事毕,念及今日老七夫妇入宫,特意传了辇轿过来蹭饭。

椒房殿的小厨房备了染炉,昨日是小年,正合适吃灌肉,主食用雕胡饭和髓饼,皇后让兰因将窗户殿门全部打开,四个人凑一桌吃锅子。“朕今日见你舅舅了。“席间,皇帝不经意向王濯提起,“他这个李字,竟与前朝飞将军是一家,都是陇西将门李氏之后,朕从前竟全然不知,王景年也未跟朕提一个字!”

王濯放下玉箸,刚要行礼,皇帝说:“这是家宴,你边吃边说就行。”她只好再将箸拿在手里,却不敢丝毫放松:“儿臣母家确是陇西李氏,舅舅读的兵书就是祖上所传。”

“这个王丞相,真是好大福气!"皇帝戏谑道,“竞同时娶了两个世族嫡女,还都是正妻,这个放在老家替他养孩子,另一个就已在长安拜上堂了!"1王濯垂眼说:“父亲当年征辟入京,次年便与家中断了音讯,连有儿臣都不知。还是母亲故去后,舅舅托人上长安送灵才知道的。”在任何朝代,亲亲相隐都是铁律,更何况,王濯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与王景年撕破脸。

皇帝撂下筷子,转向皇后:“老四如今不爱出门,朕想寻一个皇子,去支部主事。”

皇后笑道:“这就别指望咱们儿子了。陛下瞧瞧他那副呆愣样子,让他出去打仗,卖卖苦力还行,哪里做得来起官罢官之事。”说着她捞起一块片得极薄的牛肉,放在脯醢中蘸了蘸,裹着髓饼送到皇帝嘴边。

皇帝立刻笑纳了这份殷勤,还将脸凑过去,让皇后给他擦了擦嘴角,然后说:“那我明日再召老五来问问。”

高见琮盯着桌上那碟还没烫熟的牛肉。<2谢皇后歪头看他,试探道:“你也尝尝这个,不到年节可吃不上母后宫中的脯醢。”

既然她这么说,王濯作为妻子自然不会不体贴,于是照样卷了一块髓饼,送到高见琮碗中。

高见琮很不乐意地拿起筷子,很不乐意地吃了下去。<3王濯便更茫然了,有这么难吃吗?<1

皇后又低低叹了一口气。

用过午膳,高见琮惦记着还要去校场,便向帝后告辞。临走时皇帝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左右这几个月无仗可打,你少跑几趟校场,多陪陪王妃,早日给朕生个大胖孙子才好!”高见琮又觉得芒刺在背起来。

王濯认真想了想,怕是隔壁小娃儿都能跑了,他们这也没有动静。嘴上还是说:“遵旨。”

帝后满意地点点头,坐在原地目送他二人出去,迈过殿门时,高见琮伸出手,王濯低头似乎说了句什么,他还是执拗地将人扶着,不过没敢搭手,只隔着袖子托着她的手臂。

“总算走了。“皇帝仰躺下去,勾住皇后一缕头发,“朕在你这里睡个午觉…皇后盯着两人背影看了许久,忽然蹙起眉。“不对啊……“心中那团疑云越来越大,她吞吞吐吐开口,“这小子不会……昨晚什么都没干吧?”

皇帝豁然坐起。

四目相对,帝后都猛地一惊。2

皇后嗔道:“今日王妃来的时候,还是走来的,都没传暖轿。咱儿子还不如陛下呢。”

“什么叫不如朕?”

皇帝这下什么兴致都没了,当即叫段恭滚进去:“把府库那张金丝楠木的拔步床赏给老七,再找太后要一壶酒,入夜时送到武威王府去!"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