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天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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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回府的时候,高见琮还是坐了马车。
卫风发现,他家殿下骑马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盗骊每天看着驺仆将别的马拉出去套车,而自己只能在马厩里啃草,膘养得一日比一日肥,它从没有如此羡慕这些只能拉车的下等马。<2轮毂碾过积雪的沙沙声里,王濯靠在车壁上,挑起车帘向外张望。西京贵女们的马车多置熏炉,还用暖帘挡得密不透风,圈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实在是闷透了。
她看雪,高见琮便看她。
他还记得十年前,在北地,在雪山,她坐马车带他从楼兰赶回凉州。年幼的观音奴在马车里待不住,总要揭起帘子透风,她是习惯了这冰天雪地,可高见琮快被冻得快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从长安那温养之地被发配到玉门关,连一件油光水滑的狐裘都没有,只能跟将士一起穿棉服。他说他冷,哆哆嗦嗦让她把帘子放下去,那个胆大的小女孩竞然将他抱在怀里,脸偎着他的脸,把他的手都拉到怀里暖着。她力气实在是很大,怎样挣都挣不开。
他只能大喊放肆,说要砍她的脑袋。
晚上她就骗他去守马厩,她说关外马最珍贵,这是凉州军最大的官。1他跟那些健硕的大宛马睡在一起,滚得满身是泥,暗卫在外面四处找寻,他不敢出去,不愿让人看见他这身脏污狼狈的样子。即便挨饿受冻,第二天也分不到一碗热乎饭。捕猎和炊事都是观音奴管,她不给他吃饭,别人也不肯分给他,他开始盘算回了京城要如何报复她。
后来李将军知道了,将观音奴带到院子里狠狠揍了一顿,他终于可以上床睡觉。
但是只能睡在她的床边,商队只有这两个小孩,没人讲那些授受不亲男女大防的话,就让他们两人睡一起。夜里冷了,观音奴会主动翻过来,抱着他的手给他取暖。
他想,她还是很好的一个人。
六出飞花飘入窗,王濯回头看他:“殿下冷吗?”高见琮不冷,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不自觉轻轻点头。王濯默不作声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
马车停下,王府到了,坐在外间的雪时放好脚凳。扶着王濯走下马车时,她低声道:“姑娘,王爷要去校场呢。”王濯点点头:“是啊,他身上加着大将军的印绶,自然要替皇上整肃军队,练兵备战。”
“姑娘不和王爷说句话吗!"雪时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王濯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高见琮。
长安大雪里,她披着软银月白绣花狐裘,唇启朱樱,脸印红霞,实在是好看得紧。
刹那间他浑身血都热了起来,雪花落在脸上,仿佛顷刻就能融化。高见琮迟疑着张开双臂。<1
王濯解下狐裘搭在了他小臂上,笑道:"王爷早去早回。”雪时跺了跺脚。
高见琮得了这条狐裘,吩咐驺夫继续赶路,去校场这一路上再没说一句话。走进官署,左右卫将军观其面色,个个噤若寒蝉。“擂鼓聚将,叫所有人到马场,先把车悬阵演十遍!”“殿下,十遍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借着自幼的情谊,卫风追上来笑嘻嘻道,“我身上这件中衣是我家周小女郎才做的,要演上十遍,指定得磨破穿不成了。"<1
高见琮冷冷看过来,脚步不停:“孤王有个同袍,从未得过夫人亲手做的一件衣服。你还是将这份心意好好揣着吧,省得叫人看了不痛快。"<1卫风恍然:“秦校尉是吧?哈哈,他那夫人从来不做针线活……我藏着不让他看就是,不过这演阵法的事……”
“你再说话,就二十遍。”
卫风立刻闭上嘴。
校场内很快响起战马嘶鸣声,将士们穿上重甲,拎着双弧盾,在云濩霰披的灞水边排开阵型。
高见琮登台观阵,秦校尉将人点了一遍,上前汇报:“此番从凉州带回的两千人,与虎贲军、武威郡兵合在一处,可供王爷调遣的也不过万人。”“灞上这五万人的重骑兵如何?"高见琮问。秦晖轻轻摇头:“差得远。武威郡兵还可以操练,那是王爷的私兵,灞上这些人仗着资历年岁,与北府兵是一个样子,懒怠成性,羸弱不堪,还不肯听从调派,日日靠朝廷的俸禄养着,胖得连上马都要搀扶。”他将几个部曲的情况简单述说,高见琮一一记下。秦晖又道:“照王爷之前跟南匈奴的打法,这些人跟去也是徒添人口,还不如不去,省了几万人的粮饷被服。”
高见琮略一思索,说:“骑不动马,就让他们滚去学匈奴人冲阵,拿来给虎贲军练兵。”
得了将令,秦晖转身下台去吩咐,高见琮的目光在他后颈一凝。“你颈后伤到了?"他将秦晖叫住。
秦晖手伸到脖子后面摸了摸,什么伤也没摸到,只指腹上刮下来些许胭脂,支支吾吾道:“是、是晌午出门时,与拙荆玩……他声音越来越低,王爷的脸色显然不是很好。“成何体统。“高见琮淡淡评价了一句,“军中也不是人人都似秦校尉好福气,日后出门时注意点,省得叫灞上那群人看了,说虎贲军也是些贪恋温柔乡的草包。"<1
秦晖心想,卫小将军与他那膳房小娘子日日不得见,可不就是那没福气的人吗!<1〕
于是下到校场传令的时候,他特意把领子拉起,没叫卫风看见。1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都带上了些同情。<1实在是可怜。<2
大
武威王府。
王濯才步入后院,红芍就急匆匆跑来禀告:“小姐,四小姐来了。”当日从王家搬出去的时候,谢夫人执意要将这两个丫鬟给她,王濯一眼看出这姐妹俩不安分,怕留在李家,哪天她那个舅舅着了道,便将人带来了王府,只留在外院听用。
听了此话,王濯故意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问:“这里哪有小姐?你既跟来了武威王府做事,如何还拿这里当王家。”红芍连忙告罪,嗫喏着开口:“是,四王妃到了。”王濯又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辰时就到了,正巧王妃与王爷进宫,没见上人,便一直在前厅候着。”红芍没敢看王妃的眼睛。
她撒了谎。
王漱确是辰时来的,只不过在廊下看了那一幕,便气冲冲跑回去,对着院子里一棵被风吹秃的老槐树踹了好几脚。
高见琦成日躲在书房不肯见她,有气只能往这些死物上撒。最后还是竹音来劝她,说:“王妃既在陛下那说了姐妹叙话,这个七王妃,就是一定要见到的,否则就成了欺君罔上。若往后陛下向七王妃问起,说没见过您,这话便说不清了。”
王漱愈发生气,她难道还要上赶着去给自己找不痛快?竹音又劝:“王妃哪怕只去喝盏茶,让人知道您去了呢。”王漱只好再过来,找到曾经在谢夫人身边伺候的红芍,嘱咐她去为自己通传。
约莫能猜到她回府如何发脾气,害得王濯莫名笑了一下。1“请四妹妹过来吧。"她说。
王濯在正堂见她。
武威王府这间堂屋辟得宽敞,四面通是明窗,坐在栅足案前,能看到窗外水墨砖排的冰梅八角月亮门,靠墙结一黄花梨嵌白玉石座屏,屏下仿祁连山的脉络设石假山四峰,岌然竞秀。
至于屋内那些青釉龙觚瓶、白玉凤鸟炉,种种珍稀之物更是不胜枚举,王漱略略扫一眼,心中忽然有些酸楚。
前世她与表哥成婚,倾王、谢与天家之富贵所建的王府,比这不知奢华几倍都不止,那时她日夜看着,倒没觉得有多稀罕,只是如今这些东西高见瑜拿不出,骤然在大姐姐这里见了,难免心中不甘。<1王漱捏着茶盏,迟迟将目光从窗外收回。
“给四妹妹添一叶香片吧。"王濯从旁看了,吩咐雪时。王漱将茶盏推到案上:“不必了,妹妹只是来看看。姐姐与表哥感情甚笃,妹妹便放心回去,王爷……还在府中等我。”她提出要走,王濯也不多留,两个人左右也说不到一起去,不如不见面的好。
“我送妹妹。”
王濯才从软垫上起身,门外来报,中常侍前来。她只能让王漱留步片刻,先迎接天使:“请段大人进来吧。”雪时领段恭入内,段恭行礼问好,笑着说:“陛下感念武威王与王妃恩爱,赏下拔步床一架,特意让奴婢赶着送来。”王漱便好奇,这是有多恩爱,竞至于让皇帝大费周折来送……一个床?她也要留下看看。
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段恭领着十六个人,大张旗鼓地抬着那架床走进来,回头看看两人的神情,他请示道:“还请王妃寻个地方将这床放下。”王灌随手一指:“那就抬到里面去吧。”
她有些愣怔,即便多活了二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床。那床足足有一间房高,床边设脚踏,三面都用镂花廊庑围着,上开云头窗,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床,就是一间屋子。段恭看了看内院的布局,脸色为难:“这…这地方恐怕不够。这十六人抬来的只是床架,外面还有围廊。”
王濯想了想,王府好像也没有空置的房间。“那就放院子吧。"<3
“放院子?”
段恭的表情更古怪了,但王妃既然这么说,他也只能照办,指挥着手下将床抬到后院去,在兰汤旁边的梅花林里放下,又开始搬围廊。这一项大工程从早忙活到了晚上。
足足四间围廊,将那架能睡八个人的床架簇拥着,几乎要在汤室旁边新盖一间房出来。
王漱不由得想起早上丫鬟们捡到的那本书。大姐姐和表哥……
她慌忙甩甩头将这想法抛开。
体念这些内侍辛苦,王濯让雪时给一人拿了一块马蹄金,内侍们连忙推拒,口中说着这如何使得,手里却攥得牢牢地,恨不得直接将金块揣进袖中。D王濯很是大方:“王爷在漠南一战,所获最多就是黄金,不必推辞。”王漱的手在袖中绞紧了帕子。
将不相干的内侍屏退,段恭上前,低声说:“还有一样御赐之物,要等王爷回来之后再呈。”
高见琮这时已走到了门口。
他在门前栓了马,正要入内,却看见门外越国公府的马车。谢云柏竞真的将名单重新抄了一遍,亲自送到他府上。高见琮只好先去书房。
有些人既然要跟他装聋作哑,不如直接将话挑明。“军中事务繁多,我抽不开身,父皇已属意五哥来掌吏部事。“高见琮沉了一天的脸,在此时黑得彻底,“舅父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谢云柏拿着那张纸,还想以长辈身份自居:“若不是你那个好王妃从中作梗,今日当着娘娘的面,就能将此事定下来。”他低叹:“早知道王家不将漱儿遣嫁,我就将两个表妹说给你了,也不至于便宜了…”
这是他外甥,是他看着长大的芝兰玉树,他自然想给自己女儿留着。可他也知道谢绫谢绾两个才色都远远不及妹妹的女儿,当初才努力促成这桩婚事,没想到王漱不嫁了,还不等他有所动作,王景年又将长女塞了过去。亲上作亲变成了别人家,原本离他最近的皇子,也因此中间隔了个李字。“舅父。”
高见琮双手按着剑柄,目光锐利如刃:“若不是她,我此生不会娶亲。1”被他那样的犀利冷肃的眼睛逼视过来,谢云柏心中骤然一凛。高见琮说得郑重,仿佛立地成律,不可转移。他伸出两指轻轻夹起那张纸:“这份名单,也是我不愿接的,与我妻无关。舅父若有怨气,冲我来,不干她的事。”说罢,他亲手将名单丢进了案上的灯台里。因有了这段插曲,高见琮回到内院时,恰好赶上王濯送王漱出门。天色黔黑,他的脸色更是如黑云压城,王漱吓了一跳,恍惚间还以为又回到了前世,整日要和这个阴恻恻的表哥待在同一屋檐下。待反应过来,她讪讪道:“表哥这样,还……还有点吓人呢。"<1“吓人还看?"高见琮冷笑。
王漱连忙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不过两人宽的回廊,高见琮往那一站就堵住了路,王漱看了,哪儿还有不明白的,知道这是没人送她了,只好低声告礼,王濯安排红芍将她送出去。回到堂屋,王濯跟高见琮低声说:“中常侍来了。”段恭上前行礼,高见琮问:“可是父皇有口谕?”段恭笑说:“陛下赏了一张床,请王爷与王妃共同登榻,试试如何。”床?
高见琮脚步一顿。
幸好这时天色昏暗,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窘色。“王爷、王妃请。”
段恭敦促着二人往床上去。
他将天子吩咐记得一清二楚,亲眼看着两人坐下。1床上铺陈了一条鸳鸯绣被,上置漆木凭几与泥金小炉,周围都用银朱色洒金烟纱帐围起来,外层还有遮风的绸绫,夏天可以将外帘卷起,倚着玉枕纱厨看外面风荷亭举。
高见琮坐进去试了试,觉得这床倒是不错,他不必夜夜困在那一步之地辗转反侧,进退维谷,只是……
他抬头看了看天。
月上梢头,满天星雪,都一览无遗,和席天幕地也没什么分别。段恭也汗颜不已,心道这可是王妃挑的地方。“陛下特意赐下一壶好酒。”
他硬着头皮将那只高古玉玛瑙鎏金酒壶放在凭几上。高见琮与王濯对视一眼,都搞不明白皇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齐齐望向段恭。
段恭神秘笑着一稽首:“奴婢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