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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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大雪,启祚更新,开朔望大朝。
天子要在未央宫正殿受朝参,宣读时令,取政理事,接受交趾、柔然、乌桓等邦朝觐纳贡,随后到灞上、细柳与棘门阅武视兵,赐食赐酒。高见琮早早出府走了,日出时分雪时进来唤人,从层层帷幔后看见一个面壁端坐的人影,一动不动,活似一尊雕像,赶忙拍拍胸脯:“姑娘吓死人了!“什么时辰了?"王濯望着那盏兔子灯问。“还不到巳时呢,姑娘再睡会儿也无妨。“雪时将遮光的帘子卷起来。皇帝设宴在申时,诸侯公卿与命妇赶在未时三刻入宫就行,高见琮走时便没惊动她。
寻常时候,不论谁同她说可以再睡会儿,王濯都会起来看看书,轻点账簿,今日雪时讲完这句话,她竞然真的又躺回了被窝。雪时便又将暖帘放下来。
转身收拾桌案上的笔墨时,摸到搭在椅子上一件竹青长袍,她轻轻“呀"了声:"昨晚殿下……睡在外间了吗?”
不怪她多嘴,实在是……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她是姑娘最贴身的丫头,夜夜在内院侍奉,相当于半个行走的彤史。自打成婚以来,姑爷每天在哪睡她记得一清二楚,即便署中有事,也定要赶在戌时前回来和姑娘坐在床上。
难不成除夕夜两人竞闹了别扭?
雪时欲言又止地看向床帐,王濯恍若未闻,思绪乱如麻。昨夜高见琮确实睡在外间了。
在她把手放上去之后。
天知道她真的只是想摸一摸他的腰腹。1
军中以“腰阔十围"为荣,小时候在边关,两个年纪大些的舅舅总是攀比腰围,放言肚子更大的人上阵更勇猛,每当此时,王濯便和李缜坐在旁边齐齐摇头她不喜欢那样的"将军肚"。
既然成婚了,瞧着高见琮没有要纳妾的意思,少不得要同床共枕一段时日,自然要清楚枕边人是什么模样。
饮酒那夜没看清楚,她要好好看看。
挑灯直接看有些尴尬,不如摸摸。
板肋虬筋,线条分明。
恰到好处的肌肉,薄薄一层覆在骨骼上,并不过分贲突使人倒胃口,入手温热光滑,正如一块块打磨到刚刚好的玉璧。实在好极了!
没等她发出赞叹,高见琮已坐起来,欲言又止地望着她。1王濯理不直气也壮地瞪着他。
她承认她是有些冒犯,可那是高见琮说的,想做什么遵从自己的心就是。她依言照做了,他却起身走了。
听见通往汤室的屏风被推开,听见水声潺潺,听见他伏案睡下……王濯心里生出一丝委屈。
“又不是我让他出去的。”
她卷着被子翻身,面朝里面闭上眼睛。
雪时将那件外袍折好,想了想,郑重其事道:“姑娘应当给殿下一个名分。”
“名分?”
“定然是昨夜姑娘碰了……殿下才出去沐浴的。”雪时支支吾吾,她一个还没成婚的丫头,怎么好跟姑娘说这些!1王濯却听得很认真,也没否认。
雪时只好继续说:“姑娘成婚前,说的是与殿下做假夫妻,可那日醉酒之后,姑娘竞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都不跟殿下提起。就…她咬了咬唇,羞恼道,“就和那外面强要了良家子的豪强缙绅一样1”说完一扭身跑了出去。
留下王濯怔在原地,静坐了许久。
时过正午,府里送了膳食过来,宫宴上要饮酒,王濯简单用了些清粥莼菜垫肚子。
她在梳妆上没什么讲究,一应交给雪时打理。雪时由着性子来,每日像妆点人偶一样为她变换妆容,或在眉心点朱砂,或在腮边贴花钿。时下妇人追求不拘一格,皆兴峨髻高髻,她却偏爱端庄板正的十字髻。
“十字髻衬姑娘的样貌,倒有龙凤之相呢。“雪时在她耳边悄声说。望着银镜里忙碌的人影,王濯有一瞬晃了神。雪时左手拿着一枚白玉葫芦形耳坠,右手托着玉嵌绿松石耳珰,为难地问她:“姑娘觉得哪个好?”
宫宴这样的场合,她自然希望姑娘能艳冠群芳,但她也素知王濯的性子,她就不是喜欢珠玉绫罗满身的人。
不抱希望地问了这句,王濯却手指一点那半斤重的硕大绿松石。“府里贵重些的都拿出来吧,今日有热闹看呢。”得了应许,雪时又捧了一条七十二块的白玉玦为她戴上,王濯将朝服冠冕都穿戴好,乘辇入宫赴宴。1
在北白马门前,她看到了多日未谋面的王漱。她与谢夫人同车而乘,因王景年正随扈天子视兵灞上,命妇不能私乘天子所赐的"安车”,只以一架青顶油缦的栈车入宫,在礼制之内,各种珠饰自不必说谢夫人坐在车内,从窗口遥遥看了这边一眼,并无要叫慢车架的意思。然而进宫的偏门只有一车宽,容不得两车并驾齐入,为王濯赶车的驺仆只得稍稍紧了绥。
两架马车齐齐停下来。
芸萱将宝相花缎的暖帘挑起来,谢夫人探出半个身子,笑盈盈说:“还未等到下月回门,竞在这里先见了大姑娘。”她拥着披风一圈墨狐领子,保养得宜的面上被霜雪激起薄红,浑然不似已生育过三个孩子的模样,显然王濯不在府中这段时日,气色都好了许多。王濯使了雪时去通传,安坐在车中淡淡开口:“夫人糊涂,我回门也是回李家的门,如何能见得到?"<_2
她有皇帝圣旨钦封的爵位在身,上拜帝后天地,下拜父母祠堂,见了公卿的内眷不必趋礼,王濯便没想着站起来与谢夫人说话。谢夫人脸白了一白,也是没想她竞这般托大。只是如今两架车并头争先,已是骑虎难下,她不得不再开口:“大姑娘,我终究算你半个长辈,便让我先吧。”
驺仆看不过眼,什么人也敢抢在王府前面进宫?当即一挥鞭驱车上前。没想到王濯竞抱着臂笑应道:“好啊!”
说罢,守宫门的司阍吏已得了雪时通传,一面疾传内侍引路,一面整肃衣冠迎出来。
“下官已奉命开掖门,请临洮君入内。”
正门左侧的掖门大开,羽林卫趋步相迎,谢夫人刚养回来的那点儿血色,在这时候褪了个干净。
礼制当头,她不得不携王漱却车行礼。1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绫罗绸缎上。<1
王濯没空再多看她一眼,让雪时坐进来,放下暖帘,令驺夫驱车。待那架王公用的喙车驶出一射之地,谢夫人才重新坐上马车,脸色阵青阵白:“你大姐姐如今是越发跋扈了,哪里还将王家放在眼里…她转头,用帕子擦拭王漱鬓边雪水:“也怪我,非要与她争先,若不然她也从偏门走了,还不必下车拜会。”
“大姐姐心比天高,哪里是母亲想让就肯罢休的?“想到前世她那样炙手可热,连父亲都得跪拜,王漱攥紧了身下的软垫,“且忍过这一时,待到来……”等王爷登上皇位……
“日后太庙门前,还不定是谁跪谁!”
谢夫人吓得慌忙去捂她的嘴:“这话也敢往外说!你即便气昏了头,也莫给自己惹祸上身!”
有了宫门前这一遭,宫宴上,谢夫人识趣地离王濯远远坐下,没再上赶着找不快。
大雪压枝,宫檐下一片白梅琼萼,映着宫墙上银霜晶莹的琉璃瓦,雪态冰姿,至高至洁。隐约听得远处太液池上船歌香杏,王濯抬眼看了一圈儿,在一片绮罗珠履中捕捉到云湄的身影。
两人目光一对上,庾夫人带云湄坐过来,笑着同她打趣:“王妃今时不同往日了,未得邀请,还不敢贸贸然上前叨扰,免得人说我沾小辈儿的光。”“婶娘说哪里话,即便没有父亲,婶娘也还是婶娘。"王濯引二人落座。庾夫人对云湄道:"你听听,也就她敢说这样狂的话。”云湄拎着及地的裙摆扑进王濯怀里,兴高采烈地说:“庾家表哥昨日来纳征了。”
王濯看她衣着打扮,都比从前鲜亮明艳许多,哪还有不明白的,端起酒樽说:“那我要提前贺你大喜才是,明日再差人送条鸳鸯被回去!”云湄便羞恼地作势打她。
说话间帝王卤簿停驻明光殿外,侍女手中接连的华盖遮住了一片天光,即便是酷烈的霜雪,也得在这天家的威仪前为之一肃。高见琮跟着入席,走到王濯面前。
目光悠悠落在云湄与她交握的手上。
“王爷到了。“庾夫人拉着女儿起身问礼。云湄礼行得飞快,问完安又倚着王濯坐下,浑然不觉身后如芒刺在背的视线。
庾夫人一把将女儿揪到怀里。<1
高见琮撩起下袍落座,递给王濯一只如玉琢的手掌。王濯…”
想到昨晚受的委屈,她十分不情愿地将手放进去,高见琮握住,这才转头去听别人说话。
朔日视朝只商议年号、时令诸事,不谈政务,皇帝勤政专权,一日不问朝政浑身不舒坦,便借着推杯换盏提起一一
“去岁河西四郡的年成如何?”
户部的主事遥遥坐在下首,勉强听清了问话,才放下酒杯,太傅裴安世递了个眼色,治粟内史已经出列奏对:“陛下劝课农桑,三十税一,前年又下调边郡转菽粟为刍稿,如今边食足以支取三岁,可令入粟郡县。”皇帝说:“岁孰且美,瑞雪满瓯,正是天佑大梁军士。等过了年关,就令东海郡开武库,将弩矢甲胄取一半之数送往河西。”左民尚书闻言,只得将揣在袖中的奏疏按回去。高准往下方扫了一眼,又道:“朕置六曹尚书,正是为了给诸卿分一分担子。课考各郡赋税年租之事,往后不必经内史,户部直接上奏即可。”治粟内史叩首应是,面上充聋做哑,打定主意不肯收手放权。皇帝冷笑一声,又问高见琛:“你去了吏部几天,庶务应已上手,可有何事要奏?″
高见琛将这两日的公务一一奏对。
皇帝又叮嘱:“如今吏部不管祠祀,专主任免考选,三月的明经策试你务必上心,别再整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之事。”这边君臣打着机锋,高见琮却将那只手握着,来回摸了许久。懒得听朝政。
下一刻,皇帝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老七,你躲懒了这些时日,何时让朕抱上孙子?”
王濯刚喝进口中的酒险些吐回去。
“朕有七个皇子,却只有楹儿一个孙子。“高准将几个儿子轮番打量,最后向太子良娣身边的世子看去,似笑非笑道,“江山社稷,子嗣最重,你们几个成了婚的可得抓紧。”
太子良娣顿时有些不安地握紧了酒樽。
王濯隔了三张桌案看见,目光微微一凝,皇孙无疑是立储之争中至关重要地筹码。
上一世高见瑜不愿她生下皇子,一是怕皇帝推恩,分去本就不多的采邑,二是怕她生下继世子之后地第二个皇孙,成为太子一党的目中钉。或许……应该劝殿下早日要个孩子?<1
有皇后坐镇中宫,高见琮无论如何与太子党羽坐不到一条船上,倒不如趁早加码,利用皇孙来巩固地位。
她如此想着,与高见琮目光一碰。
高见琮慌慌张张看向旁边。<
偏偏这时候皇帝还不肯放过他,吩咐尚食局上一盅佛手炖石榴羹,笑道:“千房同膜,千子如一,石榴可是多子多福的东西,给七王妃送去。”“儿臣谢恩。“高见琮几乎是咬着牙在说。皇帝说得露骨,又被席间一众公卿命妇盯着,王濯这样八风不动的人,也难得闹了个红脸,汤匙在玉盅内点了点,食不知味地放下。王漱在旁边不无羡慕地说:“瞧大姐姐吃得这样香,妹妹也好生羡慕。香?
如何看出来的?
王濯被那石榴汤酸得牙根生痛,又不好说出来,只笑道:“四妹妹比我早出阁,大抵比我更急些,不如这盅汤就给妹妹用吧。”话已至此,皇帝不好再明着厚此薄彼,难道皇宫还差这一盅酸石榴水不成?当即道:“给四王妃也上一盅。”
王漱得了这盅汤,欢欢喜喜地拜下去:“儿臣代王爷谢陛下天恩。”“喝你的吧。"高准免了她的礼。
等着看笑话的人眼见吵不起来,意兴阑珊地执起爵,重又准备闭门酣歌,各自闲话,却听见一声清脆的撞瓷声响,不由循声看去一一独坐一席的王漱扔了白瓷匙,望着汤盅说:“我就知道,好东西如何能轮得到我。”
高准收敛了笑意,冷声问:“兰陵王妃,这是何意?”“四殿下获罪,多的是拜高踩低之人,可终究流着龙血…她泪眼涟涟,声音哀切,“如今竟是演都不演了,拿这些便宜东西以次充好来敷衍我。”内侍已将王漱所用汤食呈到御前。
那只碧玉剔透的汤盅里,本该芳香橙黄的一颗珍稀佛手,不知何时竞被换成了苦瓜,翠生生一枚飘在汤底,打了个旋儿。<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