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云手(1 / 1)

双鸾错 杯雪里 4081 字 1个月前

第42章翻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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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不合时宜,王濯真要为这两滴泪拍案叫绝。她那个一贯骄傲自视甚高的妹妹,竟然会为了高见瑜,不惜沦为长安勋贵的笑柄,亲手剖开伤口将窘迫示于人前。

倒也算得上死心塌地。

王濯看向御案后,是苦瓜还是佛手倒不要紧,这道汤用什么都能做。只是此事关乎天家颜面……

果然,皇帝放下琉璃樽,身体后倾靠在圈椅上,眸中带着一丝讥诮扫视众人:“传尚食局的人来见,朕倒是想听一听,送给四王妃的佛手怎么就成了苦瓜。太液池上泛舟的讴者停下管弦,明光殿冷寂如星。经手这盅佛手石榴羹的五个宫人都被带来,在中央伏跪成一排,不等天子问话,便已先两股战战起来。

“朕的后宫是吃不起佛手了吗?“元日宫宴上丢了面子,皇帝正在气头上,直接拿玉箸夹起那片苦瓜丢下去,“拿这东西来糊弄皇子妃!”汤汁溅在为首那宫女额上,血淋淋似的红,顺着腮边淌成一线。卫风立在高见琮身后心中猛地一揪。

皇后柔声说:“你不必慌,且将实情一一说来就是。本宫是大梁的皇后,掌管内廷,即便出事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抗。”“回皇后娘娘的话。"周缇往前膝行了两步,磕头奏禀,“内库确实是……没有佛手了。”

王濯微微蹙起眉心。

周缇接着说:“内库已经五日没有送进新鲜佛手了,因宫中鲜用此物,各宫娘娘也不喜食,御府大人便未曾上奏。今日陛下传膳,情急之下寻不到,”“你扯谎!"小世子突然一拍桌,指着她斥道,“柔然来的茹夫人最爱吃佛手,每日都要以鲜佛手佐茶,怎么说没人吃?!”坐在皇后身边的茹夫人顿时有些坐立不安。高见琮转头向五皇子看去,他这位兄弟还懵然不知,吃着葡萄酒坐在原地看皇帝问话。

皇帝用玉箸轻敲漆盘,转头询问爱妾:“茹茹,你近日可有用佛手?”茹夫人说:“臣妾日日都有用,不过御府大人送佛手过来时,并未提起宫中此物紧俏……”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不敢直视君王脸上愠色。“带御府。”

天子说出这句话,显然已不是单单问询的意思,段恭没打发小宦官跑腿,直接上明光殿外请了羽林卫前去提人。

皇后看了眼看在磕头的宫女,于心不忍。

“内廷之中出了此事,是臣妾失职。“她解下皇后金印,放在桌上,“请陛下务必彻查,涤地无类,至于那司膳的宫女……终究不是主谋。”“朕自会追究皇后之过,只是眼下,先问御府再说。”皇帝挥手示意周缇起来,并没有接皇后的印绶。羽林卫很快将人带到了御前。

御府显然已知身犯何罪,甫一被扔到阶前,就频频叩头,口中高喊着"饶命”。

“佛手难得,以苦瓜相替,是你想出来的昏招?”御府牙关磕绊打颤,匍匐在地上,只一味地磕头--嫩苦瓜烘烤之后与佛手大差不差,他怎能想到皇帝竟能慧眼识珠?再说,那位贵人让他进献佛手的时候,可是说了要保他……“宫中佛手供不应求,偏偏茹夫人的披香殿日日奉送。"皇帝拍案怒斥,“在朕眼皮底下做这些勾当,你是真当朕眼盲心瞎不成?!”天子勃然作色,群臣齐齐离席跪地。

明光殿的金砖皆绘以浮雕,女眷们又个个身娇,膝盖被磋磨得疼痛难耐,只能硬忍着。

云湄跪下去的时候还很不服气,跟王濯悄声咬耳朵:“苦瓜就苦瓜,吃了又死不了人,偏她王漱金贵吃不得!要不是她多嘴,也不会累得我们跪在这…王濯看向自己案上那盅。

苦瓜外皮考得金黄,形状上确实与佛手相类,在甜石榴汤中焯过一遍滤去了苦涩,大致一尝,其实很难分得出到底是什么。她四妹妹像被仙人抚顶一样……突然变得聪敏过人了。裴安世位列三公,跪在天子近前,转头看了那御府一眼,说:“刘御府典掌陛下饮食多年,即便偏心哪一宫,也不会做出这等厚此薄彼的糊涂事……又不是明日挂印不干了,陛下还得详查才是。”此话一出,高见琛的脸色微微变了。

御府更将头垂得低了些,生怕到手的官位飞了,大气也不敢出。皇帝终于想起一事,对段恭说:“把吏部拟定的调选名册拿上来。”事已至此,高见琛不得不开口解释:“父皇,上月廿五那日,儿臣在城西的杏花酒肆见过这位御府大人,当时只问了庶务。因觉得他掌管御府还算尽心,对账簿也能厘清辨明,才擢去做少府卿,儿臣实未收受任何金银财货。”皇帝从段恭手中接过名册,也不急着翻阅,按在桌上问:“少府署官十六令丞、八长丞,池监无数,上下百余口人你都问过了?竟没有一个极得上这位!高见琛垂首不敢回应。

他确实不曾一一询问考校。

皇帝又说:“从掌管膳食的杂官到九卿之一,你帮了他这样大的忙,即便你持身清正,在酒肆这样的地方左右朝廷用人,难道就没有索贿之嫌?”茹夫人张口想替儿子说话,被高准一挥手拦了,指着高见琛道:“我要听他说。”

“父皇恕罪!"高见琛连忙膝行出列,叠声告罪,“儿臣绝无此心!那日本是应太傅之约前往,太傅与四哥相熟,请四嫂带了平日吏部的计簿①过来,供儿臣上计参详。当日越国公、信陵侯也在,与太傅皆是见证。”高见琛叩首下去,额头落在冰冷玉砖上。

皇帝冰冷的视线转向越国公。

谢云柏俯首道:“臣当日确实在杏花楼,只是臣走得早,不知后来五殿下商谈了什么。”

平地铺开的宽大袖摆上,一圈三足虬龙绲边在烛火下张开利爪。王濯侧头看了许久。

“罢了,朕也不须问什么,直接将吏部的计簿一看便知。"皇帝失了耐性,叫段恭上前,“老四还圈在府里,就让吏部的上计掾带着计簿过来,今日这酒便不饮了,朕也要查个清楚!”

段恭领命而去。

朔风入户,夜幕渐起,明光殿沿四壁而置的百八十只莲枝灯齐齐点亮。高准免了众人跪拜,照例宴饮笙歌,王漱还怔怔地跪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一一

她只是依照高见琦所说,在宴席上演了出戏,怎么好似……“还愣着做什么?“皇帝似笑非笑看着她,“四王妃平白遭受苦瓜的苦,倒帮了老四一个大忙,他还要谢你才是。”

王漱听明白了,连忙谢恩,高兴得连酒杯都有些端不稳。高见琮约莫也明白了今日唱的是哪出戏,心心中思虑良多,王濯却在这时端酒过来,低声说:“不管谁是主角,这出戏都唱不起来。”她半张脸都笼在烛影里,唇上沾了酒渍,亮莹莹的,像醉倒风中的海棠。高见琮一味盯着,挑了挑眉:“你要与我饮酒?"1不知何时,饮酒已成了一个秘而不宣的代称,无意之中提起,便有霜雪叩窗似的怦然。

王濯恼羞成怒地放下酒杯。

高见琮却将那杯酒接去,一饮而尽,酒水从冷峻的颊边淌下,顺着如竹如玉的脖颈滚入衣领,浇洗着潮红的皮肤。1他似乎…是贴着她的唇印喝的。

王濯悄然将脸转开。

哗啦一一

御案之上陡然传来木片滚地的声音。

高准看完了计簿,竟是直接对着高见琛兜头扔过去,为防止年久虫蠹,上计考绩用的簿子都用竹简写,四斤重的竹简砸在头上,划出一指宽的口子,高见琛愣是咬牙忍了。

“这个刘鞍常课、大课都非殿最,你也敢说他无人能及?!”“不可能!这不可能!"高见琛慌忙将计簿捡起来,粗粗扫一眼,喊道,“这不是四嫂拿给我的那本!这计簿被人换过了!”皇帝已不愿再听他解释,靠进圈椅中,疲惫道:“你终究年纪尚浅,吏部的事,还交给你四哥好些。”

裴安世进言:“陛下,吏部上计出了问题,五殿下所拟的名册怕是用不成了,只是年节一过,百废待兴,可要划去这些名字,先将递补的官员提上来用着?”

“众卿的意思呢?"皇帝看向文官之列最前。一直未说话的王景年行了个礼,说:“明经科三月才开,到策试选定名次少说也得半年,诸曹的庶务却不能不办。臣以为,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皇帝点头:“去宣兰陵王进宫,拟一份递补名册出来。”王濯品完了一小盅蟹酿橙,放下玉箸,起身道:“父皇,儿臣有要事求见。”

泠泠的声音如一泓泉水撞进大殿。

高准停杯投箸,玩味地看了看她,说:“摆驾宣室。”明光殿到宣室这条路不算太长,高准没有传仪仗,只坐了辇轿。王濯跟在御辇后面,风雪将她吹得两腮生冷,却因为心中带了一丝未知的惶恐,仍旧染着红潮。

他们这位天子深谙帝王之术,即便她再世为人,也未必有全胜的把握。即便行此险棋,她也要赌。

否则一旦高见瑜翻身,更是后患无穷。

垂在袖中的手骤然一暖。

高见琮握住她的指尖,用力攥了攥,王濯转头望去,就看他鹄峙鸾翔行在身侧,一双眼看着他,透出一丝坚不可摧的冷定。他不在乎高见瑜的戏能不能唱起来,但是他要站到她身边去,无论如何,他要和她站在一起。

风雪落在高见琮半边肩上,不再沾染她眉梢。入了宣室,高准屏退左右常侍,问道:“说罢,是为了吏部的事求见?”“儿臣手中有一张名单。“王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平举过肩头,“当日,有人两次将这份名单送到七殿下手中,希望他在擢官之事上网开一面,殿下拒了吏部的事,想来,这份名单便应当送到五殿下手中。只是观今日之事,似乎五殿下并未用名单上的人。”

皇帝取了那张纸,粗略一看,只望见“谢元缙、“裴昭”几个名字,便深深皱起眉头。

高见琛即便拿官位做人情,也不会刻意将世家子弟剔除在外。“你是说,老五或有被构陷之嫌?”

“儿臣斗胆,等兰陵王拟定递补名单之后,请陛下一一校对,看是否与这份名单上的人一致。”

皇帝拧着眉一言不发。

王濯拥紧翟衣,在天子如鹰追狼伺的逼视下,徐徐说出最重要一句。“拿走了五殿下典掌吏部的权力,让皇后娘娘落了治宫不严的罪名,又将世家子弟塞进了递补名单…是不是一石三鸟,陛下一看便知。”大

高见均坐在满庭落雪中,静听皇宫方向传来的钟声。第一百零八响。

回廊传来急促脚步声,府中下人带着宫中内侍前来,在身后通禀。段恭躬身道:“四殿下,皇上许您出府了。”高见琦掸落襟上雪,他早已换好了入宫参拜的朝服,朱衣银冠,长眉凤目,在风雪中越发得晔晔如好女。

入宫一路上,段恭笑着道喜:“陛下让您拟定递补官员的名册,还叫人去取了吏部金印,王爷这一进宫,就是东山再起、官复原职了。”高见珀亦笑着回礼,带着意料之中的沉稳,骄矜喜色尽数压在跌丽眉眼之下。1

宣室殿前积雪铺满的丹墀,步履落在上面,又仿佛有了温度。他已经可以想见,殿内等待自己的是什么。2官印,青绶,权力。

殿外站着一人。

王濯立在玉阶尽头,风雪呼啸袭来,衣袖和缎面似的乌发一同翻涌,雪光激荡,倒映着弯弯弦月的漆黑眼瞳,化作一泓清冷的光河。“王爷。"她屈身行礼,“陛下说,王爷呈上递补名册就好,不必进去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