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二梦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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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唇畔的咬痕太过炽热,王濯颤抖着闭上眼。树干跟随高见琮的动作震颤,新杵将他手背磨出血痕,月光从支离破碎的梅花间隙里漏下来,似海上月,水中舟,在少女的芙蓉面上跟着颠簸。这是他第一次清醒时吻她。
与半醉半醒的梦境、半推半拒的情酒截然不同,那双唇上渡过来的吐息,如兰如衡,似三月春风拂过襟口,他因夙愿得偿而暗自窃喜,亦担心唐突冒犯惹人生厌,心仿佛困在风箱里,偏倚一分便要掌握不住火候。直到没觉出有一丝抗拒的意味,他才敢逐渐深入,舌尖却在这时骤然吃痛。高见琮睁眼,从王濯漆黑的眼眸里看见自己。她毕竟早已不是心智未开的孩童。
但在花前月下的旖旎之后,却不敢再奢望更多。她这一世带着仇恨而来,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情爱于她不过是束手束脚的软肋,甚至在危难时,会成为刺向自己的一把刀。要让有负于她的人血债血偿,只能在这条路上茕茕独行,不能沉沦,不能动摇。
她与高见琮,做一对至亲至疏夫妻最好。
“殿下吃醉了。"王濯虚扶着高见琮的腰,手掌在他刺绣浮凸的朝服上停留片刻,用力将人推出去,“雪时,送王爷回房吧。”雪时抱着披风,上前从她手里接过人,虚扶着高见琮往门内走去。进门时,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王濯仍站在树下,手心沾一朵余温尚存的梅花,似乎很是疼惜,指腹细细抚平了花瓣的每一丝褶皱,看了许久,却还是将花放回了老树枝桠里。雪时为她家姑娘难过。
王府门前这一幕尽数被高见瑜收入眼中。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素来只知道那个弟弟抹月批风,谁都不放在眼里,今日乍见他如此荒唐,高见珀竞然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他与他,终究都只是凡人。
他不必再遮掩心中那一丝晦暗,不必在幼弟的光环下顾影自怜。在高见琮被一枚软刺推走时,他甚为快慰地翘了翘唇角,随即目光微暗,重又投向月下看花的女子。
“王爷看什么呢?"一件披风轻轻落在肩上。“没什么。”
高见瑜收回视线,抬手将系带抽走打了个结,依旧避着王漱的手。王漱捻了捻指尖并不存在的温度。
高见珀从面前走过去,她什么也没问,适才远远站在府门前,即便王濯只留了个清瘦的背影,她也看的一清二楚。
他在看大姐姐。
王漱在袖中收紧了五指,涂蔻丹的细长指甲刺进袖口,在滚了三层的鸳鸯绣文上划出裂囗。
“王妃,这时候可一定不能闹啊!"竹音扶住她。青萝为这倚老卖老的姑姑抢了她的位置不高兴,撇着嘴角将地方腾出来。王漱反手抓住竹音的手指:“姑姑,你也看到了,王爷他“她说不出拈酸含醋的话,好像说出来,就是承认自己输给了大姐姐一样,咬了咬牙,她说,“王爷的心思根本不在儿女之事上。”
竹音一面扶着她进院,一面轻声安抚:“王妃成婚前与王爷几无往来,感情之事,总归要多碰面。今日王爷承了情,定然会念着王妃的好呢!”“念我的好?他出宫后连一句话都不肯同我说!"王漱越想越气,“是我听了姑姑的话,就为换一个出府做事的机会,日日去表哥府上看那些泥腿子脸色。是我将名册送到杏花楼去,助王爷设局,也是我在宫宴上演戏帮王爷脱困…他却在这里看别人!”
“日子还长着,王妃须知,感情之事急不得!任你金质玉相龙血凤髓,情爱总是不为身外之物低头的东西。”
“日子还长,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外祖家还说姑姑是跟过皇后的人,竟也拿不出个主意,早知如此倒不如靠我自己!”行到内院正堂门前,望着满室空寂和冷透的锦被绸褥,王漱气冲冲甩开竹音的手。
房门关上,竹音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青萝总算给自己找回一席之地,忙上前添茶递水,说着逢迎的话:“我瞧着,夫人就是被这长御的噱头唬住了,咱们府里出来的人,哪儿就比她差?姑姐自幼敏而好学,是冰雪聪明的人,何须听那死了相公的教如何相夫教子!”王漱心中已有了主意,被她如此一说,当即觉得自己这法子可行。“家里带来的嫁妆箱子里,有一只大漆螺钿香盒,你去取来,和依兰香起点上…“迟疑了片刻,王漱沉声说,“去请王爷过来吧。”青萝惊慌地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王妃这是………“想安坐内宅,总得有样东西傍身,没有情爱,就得寻些别的。“王漱兀自笑了笑,声音有些冷,“今日在宴席上没听天子说吗?当朝有七个皇子,却只有一个皇孙,世子庸碌,父皇想要个聪明儿子的皇嗣。”大
青萝惴惴不安地掌灯来到前院。
书房门窗紧锁,灯火将屋内人影拓在窗纸上,青萝的嘴又撇了撇。王爷成日不是跟自己下棋,就是和晚娘在书房议事,这位晚娘姑娘管着内宅大大小小的事不说,还成日占着王爷。
王妃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这样瓜田李下的,时日一长,谁知道王爷会不会直接将人收用了。她定了定神,沿着檐廊朝门走去。
“宫里传出消息,今年入了冬,皇帝身子便不大好。十日里有七八日病着,方才宣室议事,当着七皇子的面咳喘了许久,想来议储也要提上日程。”桌上整齐放着三只木匣,晚娘将细作送来的谍报分门别类,整理好呈到高见瑜面前。
“清欢昨日适才捎了口信来说,越国公宴罢回府时,在路上拒了谢绫的亲事。"晚娘纤纤玉手托着银簪,将灯芯挑亮些,“想来,是要将人留着,不管谁做储君,以谢家和崔家的门第,将来强塞过去做个良娣也是绰绰有余。”高见琦眼中精光一闪:“这个老东西,两头不得罪。才帮我扳回一城,怕是看着落不到好处,又要将心思打到七弟身上去了。”想到武威王府的后院宁静不了几日,他隐约还有些期待。不过在这之前……
高见琦方要说话,忽听叩门声,青萝隔着门说道:“夜已深了,王妃差奴婢来请王爷过去。”
“她又怎么了?"高见琦立刻蹙起眉。
晚娘按住他袖口,轻声劝:“纵然吏部的大印没能拿回来,王爷得以解了禁足,全赖王妃斡旋,今日,可别叫人伤了心。”如此一说,高见琦也心软了几分,只好将事情先按下。“越国公府那边,还得多盯着。"他交代了一句,又说,“挑几样能拿出手的东西,初九那日,我随王妃回门。”
高见珀跟随青萝回到内院。
甫一进门,浓郁的依兰香扑面而来,因是王漱平日管用的香料,他便没多想,往屋内环顾一周,看见王漱正坐在桌前,桌上已摆好了水陆鲜炖。“入夜寒凉,怎不多添床被子?"高见瑜在桌前坐下闲话。王漱起身要行礼,被扶住了,顺势挨着他身边坐下来:“王爷理事辛苦,先用晚膳再说。”
青萝上前布菜,盛了一盅金汤放在面前,高见瑜看了眼汤面漂浮的鹿肉鲍鱼,没动筷子:“睡前我不喜食荤腥,你吃吧。”王漱又叫青萝舀一壶酒来。
高见瑜时时警惕着,酒也不沾杯,只说:“我喝盏热茶就行。"1茶水清冽,是什么一尝便知,做不得手脚。青萝将茶水清酒都放下,阖门出去,王漱捧着一盅汤自己喝着,夫妻二人难得说两句话。
“王爷打算何时……将府里的事交给我?”“你新妇过门,急什么?“高见琦吹着茶面的浮沫,“先过一段松快日子,这府里东西哪样不是你的,还愁没得账簿看?”王漱犹有不满:“可是这么大个王府,让一个奴婢管家……茶盏落在红木圆桌上,盏盖当哪轻响。
“奴婢又如何?哪个府里的管家、婆子不是奴婢?我母妃也曾是奴籍。“高见琦略有不快,却不形于色,“以后管家的日子还多,你将担子接过去,就不似做姑娘时清闲快乐了。”
王漱听出他语气便软,又凑过去些,娇声说:“可是王爷不常来内院,无人与我琴瑟和鸣,怎能清闲快乐!”
许是今夜吹了风,高见瑜隐约觉得有些恍惚。烛火在眼前连绵成红线,影影幢幢的,连王漱近在咫尺的脸都有些看不清,他撑着桌站起身,想要传内侍进来搀扶,冷不防脚下一软。一双柔软的手恰到好处地停在肋下。
王漱将他扶着,柔声问了什么,高见珀听不清楚,只能身不由己任她拖着往床榻走去。
他这才后知后觉出了问题。
帐顶兜着一捧梅蕊,玉雪一般质地,仿佛在宣室外惊鸿一瞥的脖颈,直直撞进高见珀眼中,似梦非梦,亦真亦幻。
他又瞧见曾在雪夜入梦那个人。
她就在曲折回廊尽头,凭栏而坐,手中拿着一卷书吃力地看着。那上面些许字都认不全,一边看,一边还要问身旁做绣活的婢女,高见瑜走过去,将那书拿起来,诧异问:“你在读《虞书》?”他新娶进门的夫人羞赧点头,有些不敢看他。她说:“王爷立志要做明君,我也要做贤妻,故而学习古圣先贤。”高见瑜看得出来,她不喜读书。
她袖子里揣着一把窄刀,时时在手里把玩,还会拉贴身侍女看她表演刀工;她喜欢看府中训练细作,总趁他不在溜进校场,摸着兵器架上的刀枪矛槊两眼放光;她喜欢爬树摘桃子,伸腿绊侍卫,有时候还蹲在房梁上吓唬人。2“不让你管家,怕是无聊得紧罢?"高见瑜将书拿在手里问。新夫人点点头,又很快摇头,细长脖颈弯出一个柔美的弧度:“王爷是为我好,怕我辛苦。”
“我是说过怕你辛苦,可我也说过,不让你管家,是为了让你多享几日闺房之乐。“她总做这副温顺姿态,高见瑜难得起了坏心,“你怎不问我,何为闺房之乐?”
他那个心性纯良的新夫人怔了怔。
藏在乌发里的玉白耳朵,悄悄爬起了红云,金步摇上的翡翠垂珠一荡一荡。高见琦欺身上前,探手在她腰间轻轻掐一把。“王爷!"她慌忙去看左右。
“他们不敢抬眼。"高见琦贴着她的耳廓低语。掌心落进一尺素腰,层层裹在白罗与青绶里,实在纤细,一种悔恨在此刻油然而生。
日夜为储位奔波有何意趣?
不如一尝闺房之乐。
翠敛红销,朝云行雨,梦中的身影化作实质,渐渐与眼前之人重合。高见琦顺从自己的心意,将人打横抱起,滚进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