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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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濯迟迟回到房中,衣袂沾湿梅花雨。
寒气侵入房门,她转过那面剔红绣鸳鸯纱罗屏风,汤室的水已经冷透了:“殿下还没回来?”
“殿下回来更过衣便出去了。"雪时的声音穿过床帷。床上的花鸟缠枝如意被是前几日才晒的,三九时节难遇晴天,这床被褥她爱惜得很,特意在元日这大好良辰拿出来,用鹅梨香熏过两遍,两个人盖着最温暖舒适。
只是今日…大抵是派不上用场了。
雪时颇为惋惜地掖好被角。
“到何处去?"王濯一边解衣裳一边问。
雪时一听觉得还有救,连忙说:“夫妻之间亲近一二,姑娘偏说王爷醉了…王爷这会儿正在前院好好练剑呢!”
王濯听话只拣重要的听,自动略去了前面两句,想了想,吩咐道:“送一盅茶汤过去罢,才饮了酒,再吹风怕是要染伤寒。”她幼时跟着舅舅,略懂些醒酒解醉的偏方,这茶汤要用葛根葛花和枳棋子水煎三次,取汁与陈皮山楂闷泡而成。假手于人王濯不放心,就让雪时将泥炉和茶器取来,倚着白璧汤池,亲手炮制了一盅醒酒茶煨在汤口袋里。“给殿下送去,务必盯着他喝下,发了汗才算有用。"王濯交代雪时。说完,雪时还站在原地没动。
王濯轻推她:“去呀!你也醉了不成!”
雪时捧着茶汤不敢置信:“姑娘就没旁的话了?”两个人瞪着四只眼睛,王濯皱眉:“劝他早些歇去,省得旁人睡了再来扰人清梦。”
雪时松了一口气。
带着那盅热乎的茶汤来到前院,雪时将汤口袋放在卫风手里,转述她家姑娘的话:“王妃在内院等着,让王爷早些回去。"2卫风心里嘀咕着王妃何时如此奔放了,转头进去送汤。“王妃想殿下了。"<7
他才懒得多说那几个字。
高见琮盯着茶汤,认出了那汤口袋的系法。虽然不大相信王濯能说出这番话,他将茶汤喝了个底儿掉,问:“王妃还没睡吗?”
卫风神色一滞,心说这我上哪儿给你问去,敷衍应道:“兴许在等王爷呢。”
看到高见琮转身要走,卫风一个箭步上前:“王爷真是好性,一盏茶汤就哄好了,要换我,至少得罚阿缇给我做衣裳做到哭,我才肯理她!”高见琮没深究做衣裳是如何能把人做哭的,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侧头等着下文。
卫风神神秘秘道:“我有一计,可让王妃亲自来请殿下!只需将汤盅奉还,就说还要练武……“他附耳过去低声指导一番。高见琮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
卫风自信地拍拍胸脯。1
高见琮在违心的行动和夫人亲自来请的巨大诱惑中摇摆片刻,将信将疑地选择了后者。
他又拿起了天子剑。
剑脊挟风,清光破月,他好像看到了祁连山的大雪。剑是文人的武器,于征伐在外的武将并不合宜,他常年佩剑,也并非为昭彰"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恩宠。
这套剑术是当年李将军亲手所授,一招一式,都携满关外的凄清孤寂。昔年他练剑关河边,观音奴总是坐在坍圯的城墙上托腮看着,只有那时她是安静的,不会捉弄他,戏耍他,祁连山三千里北国风光,她眼中只有他。高见琮也曾想过,重逢之日,他必然不要如少年时那般狼狈。他要像光风霁月的剑歌出现在她眼前。
雪色迷蒙了王濯的眼。
门页开合,她的目光从拔步床上收回:“殿下还没回来?”雪时送了茶汤已有一刻钟,帮她濯发沐浴毕,月光下那一捧长发流沙似的,被巾帕裹着。
“殿下喝了姑娘的茶汤。“王濯在汤泉中起身,雪时拿来寝衣给她披上,将半干的头发轻轻放下来,“姑娘且放心,若乏了去睡就是。”茜红洒金的床帏放下来,王濯独自坐了片刻,叹一口气,挑起帐子喊雪时。“把桌上那卷书拿给我,你再去前院看看,后半夜寒凉,记得让卫风给殿下拿件披风。”
雪时抿唇笑起来,姑娘到底还是惦记王爷。她脚步轻快地穿过连廊,送去披风,将王濯地话说与卫风。卫风接了披风,掩着口鼻轻咳一声,借以遮住面上得意之色,沉着嗓音说:“知道了,可殿下被王妃拂了面子,哪儿是轻易就能好的?”雪时一怔,怎么还好不了了?
王爷真是气性挺大一人!
“王妃若是要人回心转意,光送件披风可不能够!"卫风那双俊朗的眉眼轻挑复抬,拼了命暗示。
雪时:“知道了。”
回到房中,待王濯问起前院动静,她回答:“王爷很快就回来。"1王爷如此小性矫情,怎能让姑娘知道?<1赌气不回房睡觉不说,还问人要这要那的,王爷竞然这样!绝不能跟姑娘说!
“那就再等等吧。"听她这样说,王濯又将书往后翻了一页。雪时深吸一口气,坐在窗下数着今日新得的赏赐,姑娘送的首饰放一盒,宫里赏的金银另放一盒……满满当当两大盒子!滴答。
更漏声传来,王濯凝眉望向漏壶:“练到这个时辰……罢了,去问殿下要不要备些消夜。”
雪时第三次来到前院。
卫风把着门不让她进去:“殿下正在练功,眼下不得空用消夜。”“什么王爷还要我们姑娘三番五次来请!"雪时气恼跺脚,“王爷愿意回便回,不愿回就算了!”
高见琮听了这话就要出去,卫风带上门,连忙按住他的手:“殿下,不可冒进!此时出去,功亏一篑啊!”
他信誓旦旦:“下一次必然是王妃亲来了!”雪时的脚步声远去了,高见琮左手提剑,长剑在手中挽了个花儿,落回鞘中。
“不练了。”
穿过联通内院的长廊,卫风总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背上,冷飕飕的,连忙赔笑着笑说:“殿下现在回去,王妃定然挑灯等着呢!”高见琮冷笑一声,迈过垂花门。
院内黑压压的看不见灯火,卫风打眼一扫,顿觉不妙,再往前走一步,雪时正守在院门前。
雪时看见他扭头就走。
门上一把大锁,孤零零晃了两下。
卫风赶快上前拦人,背着高见琮低声问:“王妃给殿下备的消夜呢?”“王妃睡了。“雪时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狠狠甩开手,“就叫你家王爷练剑吧,再练两个时辰正好上朝,倒省得姑娘侍奉更衣了!”高见琮一个字没听进去,盯着门上那把锁,目光幽深。片刻后转身。
“殿下,殿下!"明明是寒冬时令,卫风只觉得汗流浃背,“殿下做什么去?“睡厢房。”
卫风咬咬牙,厢房就厢房吧:“我与殿下同甘共苦!”“你睡外面。”
高见琮砰地甩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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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见琮在厢房睡了好几日。
这几日宫中传召频繁,朝中有一堆事,皇帝每日将他叫到宣室拘着,入夜才放回。
王濯夜里不再为他留门,高见琮回来晚些,就在旁边厢房歇了。他日日上朝,出门时王濯还未起,下朝回来睡个回笼觉的,王濯又出府去看下面的田庄和部曲,细细数来,两人竟有好几日都没打过照面。“这样可不行…“雪时掰着手指数日子,脸上写满懊恼,“都怪我那日锁了门,王爷忙起来,都不回房睡了。”
王濯倚在床上看书,早春的晴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他愿意睡厢房就睡吧,又有什么要紧的。"王濯靠在如意被上翻了个身,摸着被面上的绣花,神色如常,“这几日还冷着,厢房的地龙肯定不如这边,把这如意被拿去吧。”
雪时将那床被子小心叠起来,问道:“姑娘今日还要出门吗?"还有半个时辰便下朝了。
“走,今日去铁器坊看看。”
高见琮下朝回来,没去厢房,直直往正堂走。正堂那张床比厢房更大,被子也更软更舒服,且是刚有人睡过还热乎的,再加上汤室温泉上飘来的兰草芬芳为伴,他这几日回笼觉都睡得很踏实。今日一进门,他却立刻觉出不对劲。
床上的被子没有了!
“将被子收了吗?"高见琮随意叫了个侍女问。侍女指指西厢房:“王妃今早出门时,让雪时姐姐将如意被送去那边了。”他目光实在亮得吓人,侍女赶忙溜了。
下午雪时陪王濯从铁器坊回来,盯着床上的被子看了许久,忍不住挠头:“怪事……我早上分明把它拿过去了。”
夜里,高见琮站在厢房门口,也盯着那床如意被,狠狠磨着牙关。1两座王府比邻而居,这边的动静很快传到隔壁。这日三江回暖,高树吐翠,王漱换了身时新的留仙裙,坐在庭院中喝坐胎药的时候,听洒扫的翠儿多嘴说了句:“阿姐都好几日不曾送银子来了。”翠儿和她姐姐是宫里赏的,一个给了四皇子,一个给了七皇子。隔壁王府月钱多一些,翠儿姐姐平日在内院侍奉,没什么活计,近身的事情雪时也从不让别人沾手,便时常跑出来,拿点钱接济小妹。“怎么,大姐姐府上不让她出来么?"王漱挑眉问。翠儿被青萝提到面前,不懂怎么随口一句抱怨就引起了王妃注意,跪在她脚边,诚惶诚恐地回答:“是,阿姐说七王爷这几日睡在厢房,她日日要进去打扫,不似从前清闲。”
按在汤盅上的手指寸寸收紧,王漱深吸一口气,竭力将唇角捺下去。大姐姐,好姐姐,这样的日子终于轮到你了。她就知道,之前隔壁传出来的那些风声,什么姐姐与表哥对月小酌,什么什么夜里叫了七次水……通通都是假的!<1表哥分明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王漱用力搅着汤药,看浓黑的汤汁打出漩,忍着苦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