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1 / 1)

双鸾错 杯雪里 5384 字 15天前

第47章不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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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天子降禅祭地的人最终定了七皇子。

封禅是百十年难遇一次的盛事,人皇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有史所载不过寥寥五人。

高准登基二十余年,称得上海晏河清、天下承平,也不敢说有什么值得上告苍天的功绩,直到去岁漠南一战大捷,在王景年崔裕几个老儒生的轮番吹捧下,隐隐动了心思。

人生苦短,皇帝做到最后,所求不过是在泰山刻石记功,将年号名姓写在千古一帝之侧,让天道来证千秋。

这功绩是高见琮挣来的,让他去本在情理之中。然而皇帝没想到,前朝两党吵得放不下的时候,皇后会专程为此事开口。“朕素来只知你韬光养晦,年年太庙告祖,都要为先皇后留出一席之地,不肯站朕身边的位置,如何在封禅之事上出风头?”谢枚为他斟茶,素手在杯口温出热度:“封禅是何等殊荣?那是要写在史书上的功劳,琮儿不敢觊觎储位,如今世子年幼,代太子行一回祭天之礼,陛下偏宠他几分又何妨?”

她又说:“陛下给咱们儿子这个琮字,不正是祭地之用,就权当他是个礼器罢!”

高准哈哈大笑出声,拍着皇后的手,允了所请。说罢,他又提起为先皇后加封之事:“桓氏仙去多年,一直未追谥尊号,好几次鸿胪寺都拟定了封号,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耽误,朕很是过意不去。这次借着封禅,朕想好好给她全一份身后体面。”“陛下做主便是。“谢枚将秋梨与枇杷煮的茶汤滤出来,放在皇帝手中,“桓姐姐在时协理内廷,六宫和睦,陛下可要给姐姐选一个好封号。”“朕选了恭哀二字,尊贤让善,恭仁短折,皇后以为如何?”谢枚颔首说:“恭恪有德,给桓姐姐用是极好的,只是这哀……她迟疑了一瞬。

皇帝立刻问:“如何?”

“哀字本是好的,但姐姐和太子都折在一个病字上。姐姐若泉下有知,想来既要为太子肝肠寸断,还要担心陛下哀思过度,龙体有恙。不如再选一个好听的……

她拉过高准的手,指尖沾着茶汤,一笔一划在他冰冷的掌心写下一个字。“惠?”

谢枚轻轻点头。

“柔质慈民曰惠,好是好,只是………高准反握住她的指节,“既用恭又用惠,是否太重了些?桓氏走得早,上不曾有克树母仪之功,下与朕缘分浅薄,脱原本属意给一个中上之谥。”

雪晴时的日光照进椒房殿,在谢枚披散的长发上流淌出一片光河。高准心随她动,忽觉自己苍老了许多。

他按住心口低咳着:“若用了恭惠,百年之后,要给你什么样的美谥才能越过去。”

“臣妾还好端端站在这呢,陛下就想着身后事了。”谢枚枕在他膝头,温声说:“陛下以臣妾为妻子,百年后合于一坟,就请循古制让臣妾从帝谥吧。”

妻子两个字像一团火,簇进高准沉疴郁结的胸肺,令他心;中乍暖。谢枚却将浓长的睫毛放下来,遮住了眼中清光。一一王妃,希望一切如你所愿。

二月初二,皇帝东巡泰山。

高准携群臣从长安出发,扈从仪仗,千乘万骑,虎贲军与左右羽林卫拱卫王驾,妃嫔只带了皇后、茹夫人和三皇子的母妃崔夫人。七皇子代天子礼地,皇帝赏赐了他泥金玉辇、朱漆象辂,龙伞雀扇各四对,完全比照太子的卤簿规制。

“自愍文太子去后,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了。”崔裕立在千秋门前,怔然看着黄罗盖伞上张牙舞爪的云纹,他经历三朝,不免伤古怀今。

跟在他身后的老臣亦默然一一此次泰山封禅,皇帝带了许多新贵,连徐潜舟这样五品下的杂官都能与他们同行,怎能不让人有唇亡齿寒之感?或许对于储位,皇帝心中已有了决断。

王景年听着同僚窃窃私语,被人在后腰轻轻一捅,转过头,谢夫人若无其事收回手,朝那边努努嘴,示意他去看那黄绫华盖。“闭嘴,我心里有数。"王景年知道她要说什么,抢白道。王濯从武威王府的马车上下来时,他将人拦下。“父亲?"王濯轻轻挑眉。

她有些日子没见这个便宜爹,王景年文人意气,自然更不会主动找她。难道真是那副太子卤簿如此好使,竞能令不摧眉事王侯的丞相折腰?“七殿下代天祭祀,可毕竞不是真的太子,你也不是太子妃。”王濯轻嗤一声,王景年还没张口,她就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屁:“父亲是要劝我不登象辂。”

“你明事理,父亲心中高兴。”

王景年笑意还未抵嘴角,王濯又反问:“为何?”“为何,难道你不清楚?"王景年沉下脸,明知故问,分明是刻意拂逆他。“陛下七个儿子,他得了独一份的殊荣,这时候你不想着如何收敛锋芒,相夫避祸,还要赶去凑这热闹?”

他但凡垮着脸,王濯便乐得想笑:“夫妻一体,荣损与共。难道我不登象辂,就能让施加在殿下身上的非议少一分?还是说,到殿下杯满则溢、月盈则全那天,父亲会看在我明哲保身的不易上,让我和离改嫁他人?”王景年被说中心事,倏然抬眼,冷冷审视着这个女儿。曾有无数次,王濯这样刻薄地讲话,他都会怀疑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骨肉,怎会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女面上看不到一丝对父亲的孺慕,反而像怀着酷烈的恨意……

然而事实让他不得不确信,这就是他的骨肉,她和他一样聪敏,冷酷,洞悉时局,她总能精准踩住他的筹谋。

“父亲只是替你想。"王景年冷哼,他想说,就算武威王真有登高跌重的时候……

“丞相大人。”

高见琮分开人群走来,左右文武不约而同地上前见礼,诸多心思,俱都在此刻付于一句奉承笑谈中。

王景年不得不将话收回来,整理衣冠,拱手道:"殿下。”高见琮什么也没说,点点头,握住王濯的手,将她往象辂带去。他臂力十足,王濯本没想去乘那太子辂,方才一番话不过是说给王景年听,一晃眼,脚已经落在踏板上,高见琮振袖握住她的腰,借袖摆遮掩将人托到象辂上。

王景年立在下方,仰头看来,目光与王濯汇在一处。那是两世之中王景年第一次这样仰视她。

从前哪怕贵为皇后,每逢他入宫拜见,王濯也必行降阶之礼,从不让父亲在自己面前下跪。

王景年倨傲,对世人皆说礼不可废,对这个他本就不喜欢的女儿,能拿乔托大便乐得装糊涂,不再强行施礼。

可惜她恭敬一世也没能换来父亲的疼爱。

她方才那样说,只是想故意忤逆顶撞,没想到高见琮真的让她坐象辂。前头帝后登上鸾车,二宫移驾,常侍高声呼传,文武百官跪地齐叩首。王景年望着王濯,他在等,在赌,赌王濯会审时度势让他起身,他毕竞熟知这个女儿,太了解她。

然而高见琮握着王濯的手,抬眸望向前方,只留给他一张捐狂不羁的侧脸。叩拜罢,二皇子率先起身,站在车马前望着象辂远去:“老七如今,确实是与我们不同了。”

“常棣之华,也有主次之分。“众人都眼热仪仗,偏只高见瑜看见了两人交握的手,一点莫名的酸涩悄然生根,“他毕竟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嫡子?“高见瑞舌尖抵着上颚,仗着左右都是亲信,不无怨毒地说,“高家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立嗣只立长,什么时候也学的那些腐儒,论起嫡庶了?说完这句,旁边无人敢应。

高见瑞讪笑了声,拉起旁边世子的手:“再说,论嫡论长,都该是大哥这一脉。楹儿,二叔说的对不对?”

高楹没说话,只是眉心轻蹙起,目光追随着前方华盖,炽热的妒火烧红了少年的眉眼。

被无数道视线看着,任谁都会有些不自在。王濯心如乱麻地想了很多,手指被高见琮攥着,掌心很热,不知为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抽出手:“殿下难道不知这会被御史指摘?”“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高见琮侧身望了她一眼,没多做解释,只是将两侧软烟罗的霞影青帏放下来,雨幕一般,阻隔了四方投来的视线。

王濯转念想到,曾经高见琮背靠世家,皇位本是囊中之物,可他不想娶的人,直接扔在府里问也不问,少年一腔意气,想打仗带上兵就远走大漠,浑然不顾忌身后支持他的世族。若不是当年他意气用事,指不定鹿死谁手,高见瑜哪里有继位的可能?

他本就是不系之舟,裘马轻狂,煽然往来。她那句话实在问得蠢极了。

可随即,身体不听使唤似的,她又问了个更蠢的问题:“去岁,殿下为何应允赐婚?”

天子銮驾在岱山脚下驻跸。

上一次登山封禅还是乾元初年,高皇帝率兵攻克长安,在百丈崖修祠刻石,记载大梁一统江北之功。

至今已有百年。

通往百丈崖的栈道年久失修,高准先入行宫,令羽林卫率一千徭役上山修路。

女眷们各自沐浴更衣,到西苑饮茶。

王濯躲了高见琮好几天。

长安这一路行来,每到夜里下榻的时候,她都拉着雪时先去沐浴,将房门插紧。高见琮也不主动找她,两人还像在王府那样,一人一间房,隔着尺把厚的士坯墙两两相望。

行宫西苑有一座横塘,莲花还没开,这时节连桃李海棠都没有,独独三两枝迎春花缀在翠草间。

王濯坐回廊上,拿着从长安带来的重瓣荷花,一瓣一瓣揪下来,丢进水塘。一圈一圈涟漪在水面晕开。

雪时撑着伞,听到了横塘对面飘来的琴筝:“前面在行羽觞呢,二小姐也来了,姑娘怎么不去一起吃茶。”

王濯倚着紫檀柱子,怔怔的,仿佛没听见。眼前又浮现起那日在象辂上的情形。

面对她的问题,高见琮只说了两个字:“从心。”青罗憾帐在他身后飘摇,恍若隔春雨相望,一丝一缕勾起无边思绪闲愁。那样的话,她没听任何人说过。

王濯听过笑过,却没忘,想了好几日,一边思虑,一边躲避。一一怎会轻易为一两句话乱了阵脚。

她想,她上一世还是太短,活了两辈子,也没活明白。要是活到高见瑜死了,像庾太后那样,找几个姿容秀美的振子时不时进宫跳个大神,或许能在这种事上明白些。

可惜这一世是没机会了。

跟高见琮比命长,不一定能比过,就是比过了,她也担心被良心叩问。毕竟这个人不曾负过她。

王濯的心又遽跳起来一一

什么叫负,她与他本无男女私情,怎么先自乱阵脚?还是她过糊涂了。

高见琮是鸣珂锵玉,天之骄子,不惧行差踏错。她输不起。

动辄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姑娘!姑娘?"雪时将她的思绪拉回来,“李将军来了。”李缜阔步走过回廊,足下生风,阳光在银甲上流转清晖:“那边都乱成一团了,你还坐的住!”

“哪里?"王濯奇道。

“脂粉堆里。"李缜粗声粗气地说着,摘下银兜婺,“我方才过来时,可是听那些个妃子们说,要给武威王纳妾呢!”

王濯还没说话,雪时先急了:“这怎么行!”“怎么不行,七殿下正当年,又有争夺储位之势,想与他攀亲的人家多的是,总不能一生后院只有一个人。”

王濯抛出最后一片花瓣,春风吹皱春水,层层叠叠的渌波荡至对岸。李缜急赤白脸地说:“这怎么行?舅舅不求你大富大贵,但如今嫡子还没生下,新人就进门,要再是个高门显贵的,将来你何处容身?!”他思忖许久,语出惊人:“务必想办法让他离不开你才是!”王濯忍不住笑起来,放下花梗,向雪时伸出手:“我有办法,走,这就过去瞧瞧。″

横塘对岸,设了曲水流觞之宴,大梁人喜好风雅,这些自诩清流的文人妃妾尤甚,在泰山脚下酬唱,比往年上巳节的春视更添一重祥瑞。皇帝畏寒不出,皇后侍疾,独留几个皇子公主和诸位亲眷在此。越国公等人都是串通好的,说起家长里短,从不拿纳妾的话为难其他人,专拣着高见琮追问,几乎将王府的家私全都翻出来。高见琮被困在其间不堪其扰。

好不容易看到王濯来,才松了一口气,就看见她被王家二小姐半路上拉去,坐在了定国公夫人身边。

他用眼刀将王云湄剜了好几下,只得收回目光。待王濯坐定,茹夫人便催促着行令罚酒,她是柔然人,自幼在草原长大,对中原这些附庸风雅的宴饮兴味十足。

“那我便松手了。“崔夫人捏着一只白瓷茶杯,轻轻放进水中。瓷杯顺着清溪漂流而下,转过九曲十弯,到高见玮面前放缓了速度。高见玮并不作声,与高见瑜对视一眼,“唰"地一声收起折扇在那溪水面上轻轻一搠,未碰到杯口,瓷杯却被水流推了出去,又游出好几丈。堪堪停在高见琮面前。

高见琮”

王濯没忍住笑,连忙低头掩饰。

虽知道这是冲着他去的,怎么也没想到,高见瑜竞做得如此明显,装都不装了。

“我许诺过夫人,不在外饮酒。”

高见琮隔水望着她,显然是看见王濯唇边未及收住的笑意,刻意咬重了饮酒二字,王濯怔了怔,莫名又想起他说的那番话来。“大姐姐,你很热吗?"云湄凑近了盯着她的侧脸,“怎么这样红?”王濯下意识捂脸:……有吗?”

云湄笃定点头:“有。”

高见琮饶有兴致的看着对面,越国公却坐不住了。明明是他为女儿做的局,怎么让这两人眉目传情起来了?他当即暗示坐在身边的女儿。

“表哥不能饮酒,这杯酒就让我替了吧。"谢绫主动站出来,接过了那杯酒,“听说表嫂诗文不精,诸位娘娘若不嫌,赋诗酬唱我也可一并代劳。”她还是没出阁的女儿,按父亲的要求说这番话,难免羞赧。高见琮缓缓回头,目光在越国公父女身上逡巡着,揣测这是谁的意思,片刻后冷冷看向谢云柏。

见他没有拒绝,谢绫也胆子大了些。

她往高见琮身边走了两步。

“且慢。”

曲水对岸,王濯出声叫住了谢绫一一在她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是真拿她当软柿子捏吗?

“茹夫人,你瞧这瓷杯的位置,是不是更偏四殿下那边?”她刻意问了个不参与党争的,茹夫人性子单纯,遇事只图热闹,此刻坐在上游看去,确实离高见瑜更近一些。

遂迟疑了片刻,犹豫道:“好像……确实如此,这杯酒是该兰陵王饮。”高见瑜霎时看向王濯,也咬紧了牙,一字一句问:“是吗?”“不是吗?"王濯勾着唇角,目光沉冷。

“可惜了。“高见琦倏尔一笑,竞不知哪里生出来的比较之心,负气道,“我如今也痛改前非,乐得和七弟一样做个贤夫,不在外饮酒。”王濯说:“那就四妹妹喝吧。抑或是…找谁家姑娘替四殿下喝。”众人遂一齐向王漱看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接酒时,王漱黛眉微蹙,纤纤玉手覆上小腹:“本来是该我替王爷喝的,只是……大姐姐恐怕还不知道,我有了身孕。”